謝停川的視力不錯,山上的霧變得輕薄之后,視野更是開闊了許多。
人,不管是哪一類人,總是喜歡聚集在開闊的地帶,即便身處深山之中,也會想方設法地讓自己住得舒適些,即便代價是讓自己袒露在環繞著的所有的山的視線中,在被灌木遮蓋的山坡的凝視下,以及不知何時會多出的另外一雙眼,這雙眼的主人在天最黑的時候上了山,沿著最陡的山壁摸索著行走了一段時間,小心地繞過了一些陷阱,而且他腳步很輕,動作不快,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也并非什么魯莽暴躁之徒,不會從這樣一處得天獨厚的蔽身所處脫離,非要同這大約也是殺了許多人的山寨子拼個死活。
謝停川不是那樣的人,蕭成遠大約是。
他在山的遮蔽下蹲了下來,心中還想著,若是見面時蕭成遠還是完好無損的,那么希望他的劍也是完好無損的。他喜愛那把劍,而且受贈于人,實在不好舍下。
但那是之后他才需要操心的事情了,當下他借著樹叢的掩映,將視線落到山下的寨子里,這寨子無非也就是些木頭與草棚搭起來的木房子組成的,而這些人之間大約關系也并不是很好,同他看過的那些整齊有致的村落毫不相干,像隨便撒了一把石子兒,然后在石子兒的落點搭起的草棚。
不知為何,寨子里此刻并沒有人巡視,實際上謝停川覺得巡視實在是沒有必要,那塔樓的高度還不及這周遭最為和緩的山坡高,便是真來個一兵半卒的,也實在是瞧不見。寨子的入口在更為平緩的那一邊,謝停川沒有走過那些路,但他想若是讓他走上一段,怕是要比他漫長的昨夜要輕松許多,人總是喜歡輕松的事情,所以他這一路上只有陷阱為伴,若是在另一端,怕是要遇上在外巡視的人了。
這不是謝停川所期望的,他并非覺得自己當真會因此陷入什么麻煩,而是因為他實在不擅長同人打交道,而住在這樣的地方的人,也應當不是什么遭人待見的人,兩柄矛碰在一塊,光是想想就讓他覺得頭疼。
不過他倒是還沒來得及頭疼,謝停川的思緒很快便被打斷了,從寨子里最寬敞的那間屋子里傳來了木板斷裂的聲音,然后門應聲而開,有個黑幢幢的影子和門閂一起橫空飛了出來,那人影跌落在木梯下,這一下似乎摔得慘烈,他支著地爬起來。
謝停川探了探身,好將那人的模樣看得更仔細些。
四十出頭的年紀,如果去掉下巴上的胡子,或許要更年輕些,他站起來身形不高也不壯,所以才會叫人一腳踹得摔出了門外,而踹他的人是個臉面黢黑的壯漢,他橫在大開的門當中,居高臨下地瞧著方才被踹了一腳的男人。
一個女人從那壯漢背后出來,她似是著急地將那壯漢推開——顯然這沒起到什么作用,所以她自己繞了出來,扶住似乎摔到了腰的男人。若是在平楚的街道上,這幾乎就要被寫作那風情戲碼了,可這終究還是不同尋常的地方。
陸陸續續地從房子里出來了一些人,有高有矮,甚至有老有少,一開始他們在小聲地爭論著,后來有一些人開始動起了拳頭,場面便亂了起來。
謝停川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心想桃花源的傳說果真不是什么可靠的,一個這么多人與世隔絕群居的地方,怎會沒有這些無端的爭吵。他懊惱的是自己的聽力并不算頂好的,或許是因為早晨的山里鳥雀啼叫的聲音實在是叫人分神,他只能零零星星地聽到些內容。
他們似乎在為要不要下山而爭執,謝停川覺得這實在沒什么好爭的,山的出口就在那兒,任一個腿腳利索的人想要下山都不是什么難事,所以他猜想更為重要的話題被這山谷里的風吹散了,有時候天公就是如此,與其說是萬事多舛,不如說是倒霉頭頂——好在謝停川總是個通透的人,即便不是,在瀾蒼山上那兩年,也快凍出了通透琉璃心。沒聽到什么要緊的事,他便仔細瞧這些人的神色。
當真是精彩的。
那高大的壯漢自不用說,便只是站在那兒就像尊威嚴的門神了,那一男一女雖神色不懼,卻還是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后從那房子里出來的人,有幾個毫不猶豫地往那壯漢身后站,有幾個油滑的,眼神左瞟右瞟,似在端望形勢,而其中有年紀稍大些的,總端著長者的威嚴,大約出口的話也是些什么呵斥之語,還有從中斡旋的,面著那壯漢一面低頭哈腰的好神色,卻一個勁兒地朝那男女使神色,像是在講莫吃眼前虧。
這樣一通下來,那壯漢倒是神色有些緩和,但大約還是固執己見的,挨了打的男人這會兒不再多語,當是憂心再挨上一擊,這時端望的人群中有人走出來了,隔在兩撥人之間,開口講話的聲音不大,謝停川自然就更聽不見了,只能瞧見人群中還是有不服這做派的,應當是冷言了幾句,那人氣不過,回身同人嗆聲,謝停川伸直了肩膀正要繼續瞧。
突地有人一聲大叫:“跑了!跑了!”
然后有個粗布衣裳的人從謝停川視野的盲區跑出來,剛才的聲音應當就是他發出來的,他神色焦急,直奔那可靠的壯漢,只短短交代了一番,那壯漢身后便站出三人,又往謝停川瞧不見的地方奔去——實在不知道那處有什么,縱是謝停川,這會兒也有些著急了。
那挨了打的男人說了句什么,這回倒是得到了眾人的應和,這也是他猜測的,有人抽出了刀,卻沒有向那男人逼近,便是配合他所言而拔出的刀了。
謝停川想,這不太妙。
通常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若拔刀不為內斗,那自然是另有所圖,而刀是用來殺人的,方才那所謂“跑了”的人已有人去追,那壯漢卻不動身,想來應當是這寨子里有更多的、沒有跑掉的人需要看管,那么即將被殺的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了。
謝停川并不害怕死人,他曾經也殺人,只是他偶爾也管些閑事,再者,他實在是好奇在他瞧不見的角落到底發生了什么——就像看戲的站在戲場子的角落,總被眼前的一盆石山擋住,叫人實在不爽。
這會兒那群人已經又聚了起來,往他所處的山坡的正下方挪去了。
謝停川的輕功是不及蕭成遠的,可總歸也不錯,他將足尖一點,運氣提身,三兩步便下了山,再往那凸石上一借力,輕飄飄地落了地,他才瞧見那山巖遮擋的地方有一處大而深的山洞,洞口站著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同那壯漢對峙著,竟也沒退上半步。
他手頭沒有劍,這一動靜勢必又有人回頭來看,電光火石之間他只得又提氣,橫起一腿踹到身前兩人肩上,那壯漢不過輕輕一攔,便將謝停川方才踹開的兩人接下。
“你怎的不逃?”謝停川開口,是沖著那姑娘。
那姑娘似乎還想說些什么,謝停川卻又動了身,這一拳是直朝壯漢面門去的,瞧他手無寸鐵的,對方當是沒有把他這一拳放在心上,只嗤笑一聲便要來接。
但謝停川是個識時務的,單憑力氣,他或許能扳倒這壯漢,可四周七七八八有個二三十人,哪里都能顧得上,于是他眼疾手快,往回一收身,側里一閃,竟繞過了那氣定神閑等著接這一招的壯漢,一把攥起那姑娘的胳膊,再縱身躍起,朝石壁借力一推,從方才他就覺得不太結實的房頂上越過,一路往寨子外逃去。
石壁上有細小的滾石滑落,房梁或許也有輕微的顫動,但謝停川逃得實在是太快了,這些動靜連同那二三十余人,都被他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