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從橋上過來的，那橋還是座天生橋，雖說這河不寬，但天生橋總是不常見的，任憑哪一座河，若是在誕生之始便有一座橋而伴，那它定是育人的、親人的，或者說肯為人著想的。

橋在河的上游，薛上從橋上經(jīng)過的時候往下游客棧扎堆的地方瞧了眼，幾間客棧換了新的旗標(biāo)，就懸在破舊的檐角，漂亮又精致的明黃色同那些發(fā)了霉的木梁總是襯不上，還是城中的那酒樓看上去相配些。

他想蕭成遠(yuǎn)一定是沒走過這橋的——他實在是用不上，謝停川或許也沒用上，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總是走得這樣的急，足尖一點便能輕松越過半個平楚，自然是瞧不上這樣的一座橋的，即便它視野開闊，能夠?qū)⒄麠l河岸盡收眼底。

秦小風(fēng)走得并不算慢，所以在薛上停下來這一會兒，他已經(jīng)走出去又一段路了，此時還沒入山，路還算得上平穩(wěn)，他站在稍高一些的地方回頭瞧了眼薛上，正巧被回過神來的薛上看見，他想。秦小風(fēng)確實是個沉默的人，好在他并不是個太聰明的人。

秦小風(fēng)所站的地方被幾棵樹層掩著，這是一座山即將將人吞沒的入口，他想，他待會兒同秦小風(fēng)一同走進(jìn)這樣的一座深山的時候，是不是就像只走進(jìn)陷阱的兔子，或者把胳膊塞進(jìn)老虎嘴里的糊涂和尚。他實在不想做那樣的獵物。但他還是朝著秦小風(fēng)走去，兩個人沿著越來越陡的黃土路往山上走。

沒有一座山是直上直下的，山林之地總是要保持神秘似的，一條彎彎繞繞的小路就像人腸子似地——旁人更樂意用羊腸來形容，但薛上覺得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百八道彎，一眼望不透，哪怕往更高處走了，朝下看的時候，還是只能看見茂密的樹冠，重疊的疏影，高的喬木，低的灌木，藤生的雜草，唯一可以稱得上是好處的只有那掛在天邊的太陽實在傷不了他們分毫。

也不算什么好處，這樣說起來，連好管閑事的太陽都懶得管，怎么能算作是好處呢。

他們走了好一段路，薛上猜測他們大約到了山腰的位置，這小道開始拐了彎，不再只圍著山打轉(zhuǎn)，而是朝里探了身去，邀請薛上和秦小風(fēng)往這山更深處走去，說是邀請，實際上也約等于脅迫了，他們的前方只有這么一條路，而沉默的秦小風(fēng)頭也不回地扎了進(jìn)去，若是現(xiàn)在掉頭，薛上大約當(dāng)真是要被別的什么人纏上了。

這就是他不樂意同這些人打交道的原因，越有英雄氣概的人越麻煩。

薛上嘴里沒說話，只在心里念叨。

接著他便好似踩到了什么東西。

秦小風(fēng)行得急，步子邁得寬，所以這東西讓不緊不慢的他踩著了，堅硬的、纖細(xì)的，抵住他的鞋底，從薄底的鞋下透出一種單薄的、孤苦的觸感，薛上蹲下身去，用手刨開幾乎要蓋住整段路的雜草，再拂了拂表面的一些塵土，從底下?lián)斐鲆恢皇謥怼?

那手幾乎快要化成白骨，只剩些還沒剝落的皮肉粘再關(guān)節(jié)處，又叫泥土染得發(fā)黑。薛上拎著它的小指頭，把它提起來的時候瞧了眼手腕的斷面，不太光滑，更像是硬生生扯斷來的。

可惜這并不是謝停川或者蕭成遠(yuǎn)的手，薛上在心里想著，他直起身來，手里卻仍舊捏著那根小指頭。走在前面的秦小風(fēng)此時已然回過了頭，只要薛上再這么故作深沉地打量上一會兒，那秦小風(fēng)八成就會湊過來同他一起看。這里已經(jīng)是通天寨的地盤了，如果那人當(dāng)真向他湊過來，那這就可以是秦小風(fēng)的手。

還是算了吧，薛上想著，在秦小風(fēng)挪動腳步前將那只斷手丟開，然后快步追上了他。雖然這里勉強(qiáng)能算是個拋尸的好地方，但顯然還會有更好的地方。更何況他并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在此一舉殺了秦小風(fēng)，殺人是為了解決麻煩，而不是讓他惹上更多的麻煩。

所以他只是向秦小風(fēng)抱怨著：“這路愈發(fā)難走了，一不小心就踩到些怪東西。”

秦小風(fēng)不說話，于是薛上又道。

“你真不該非扯我同你來，我膽子是極小的，這里又這般嚇人。其實你要找謝停川的話，大可就在酒樓里等著他，你不相信他會死在深山里，那就是相信他會回來的。”

秦小風(fēng)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聽店家說到官府和懸賞令，便動了出手的心思，這實在是揚名立萬的大好機(jī)會。但謝停川眼下不在，這就又讓你心里沒底了，所以你才挑中了我——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出名的那一個，定然不會搶走你的風(fēng)頭，而我還是初來乍到，一個初來乍到又忌憚謝停川的人，實在是最適合做你的幫手了。可是啊，可是......”

“可是什么？”秦小風(fēng)仍舊不反駁，但薛上能聽得出，秦小風(fēng)定是嫌他多嘴了。其實甚至不用聽，想也知道，任誰都會嫌他多嘴的。倒不是薛上忍不住非要把這些實話都講出來，他年少時因為忍不住話已然吃過太多虧，甚至險些被割去了舌頭，從那時起他便痛定思痛了。但他到底還是保住了自己的舌頭，而這舌頭，就是要用來說話的。

“噓，有人來了?！?

好在像秦小風(fēng)這樣的人脾氣總是不錯的，至少不至于因三言兩語就徹底亂了陣腳。他也能聽見遠(yuǎn)處急促的腳步聲，所以他果斷選擇了一片沒有薛上的樹影來藏身。

窸窣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聽起來是一個受了傷的在前面逃，后面三個腿腳利落的步步緊逼。在這當(dāng)口，秦小風(fēng)扭頭看向薛上，語氣中盡是催促。

“可是什么？”

薛上沒答話，但秦小風(fēng)卻終是等不得了。他縱身躍出從被拋出的利刃之下堪堪救下那個狼狽逃竄的，然后同另外三人戰(zhàn)成一團(tuán)。

“可是啊，”薛上在這時候開口了，他上前將那已然站不起身的人扶得遠(yuǎn)些，然后不急不緩地道：“你不該凡事都只往好處想，這山上的惡徒同山下的店家往往都是藕斷絲連的，況且你出的是銀兩，他們壓的是性命。至于那些不愿賣力氣的兵老爺們，縱然是放火點了這座蠻荒中的大山，恐怕也不會甘愿將功勞真的讓給那些他們打心眼兒里頭瞧不上的江湖人。你實在不該凡事只往好處想，但你的運氣卻著實不錯。其實你根本用不上我的，我想你現(xiàn)在也該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