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五月二十七。
黃州城破次日凌晨。
天尚未亮,武昌縣城內外處于一片漆黑死寂中。
于長江南岸武昌縣城北渡頭外,一路從武昌城內出來的兵馬,由守城千戶洪仁運親率,摸著黑往江岸行去。
武昌知縣宋敏,吸取了黃州城潰敗教訓,認為官軍守在城門內不出,是坐以待斃。
即便昨日他沒在出兵之事上得到武昌左衛指揮使滿弼的支持,但他還是毅然決定趁夜發動這次偷襲,以在義軍過江尚立足未穩時,用火攻的方式把渡頭和義軍在江岸的船只燒毀,并伺機將義軍過江的這路人馬給絞殺。
令義軍主力失去過江的膽氣。
在如此的戰略安排之下,洪仁運的這路兵馬都帶著桐油和火把等物,卻沒點亮,要等到江岸之后,來個驟然襲擊。
但顯然他們錯估了義軍的實力。
義軍帶兵過江的可是二當家齊彥名,一個在大明中原各處經歷過大大小小上百戰的經驗豐富的老將。
搞趁夜偷襲?
還玩火攻?
你們怕是不知道我們昨日剛攻下黃州城,軍中上下士氣正旺,準備一鼓作氣拿下你們武昌?
你們會認為我們重兵過江,會連基本的夜間巡防都做不到?
“有點子!”
當巡查的騎兵,發現城中偷襲兵馬時,官軍距離渡頭還有將近一里的距離。
官軍在能力范圍內,摸近到如此距離,已屬于難能可貴。
江岸本來就黑燈瞎火,在空中響起示警響箭之后,還沒等官軍這邊有動作,江邊的騎兵隊伍,已分兵往示警區域掩殺而來。
洪仁運雖是千戶,但卻沒有任何實戰經驗。
他在聽到隆隆馬蹄聲時,雙方都未舉火把,互相方位不明的情形下,他只能根據大致方向判斷,喝令手下官軍士兵道:“點火,放箭!”
作為武昌本地土著兵馬,他們其實很清楚此時距離江岸渡頭還很遠,就算是馬上點火放箭,也不可能把箭射到預定區域,無法對義軍造成實質威脅。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再不發,義軍騎兵一來,他們想跑都沒得跑。
因為連知縣宋敏在傳達作戰理念時,都說得很清楚,這一戰是必須要靠偷襲,火攻成功后讓賊軍不戰而自亂,才有機會趁火打劫趁亂取勝。
現在被對方先發現,而他們這路人馬一共才四五百人,又基本都是靠兩條腿走路的步兵,那不跑還等什么?
“洪千戶,太遠了,射不到!”
“是啊,武昌城沒水門,咱距離渡頭還有距離,要是咱從城北出來還好,咱是從城東出來的……”
隆隆馬蹄聲正在急速迫近。
而從城里出來的官軍,此時很多只是點亮火把,以照亮自己逃跑的路,至于點火放箭射到渡頭……他們自己都知道完不成。
已有人當逃兵。
洪仁運喝道:“聽我號令!放箭!”
武昌本地官軍軍事涵養太差,會帶來上令而下不達的重大問題,若是在順境時,這都不叫事,可問題是……眼下是倉促應戰,需要軍令傳達效率和執行力同時跟上,才有機會站穩腳跟反敗為勝。
但這兩樣,他們遠不及他們心目中那群草寇。
在機動性和作戰實力上,城中官軍被全面碾壓,執行力又跟不上。
這會讓他們陷入極大的被動。
以至于就算有些人知道了洪仁運的軍令,按平時的訓練和膽氣,也能完成相應的射箭動作,奈何在這種混亂無序,且賊寇騎兵說來就來的光景之下,很多人寧愿耍小聰明先逃走。
既然射不到江岸,那還白費那力氣作甚?
先跑的,肯定比后跑的有優勢。
因為賊寇騎兵來了,肯定先拿跑得慢的開刀,跑得慢的能是什么人?那肯定是傻逼和腿腳不好的。
我腿腳好又不蠢,為什么要留在后方等著挨宰呢?
……
……
齊彥名親率一路騎兵,不過才三百多騎。
其實義軍過江的士兵,僅僅只有一千多人,其中有不少還要配合對岸進行物資運送。
在攻下黃州城后,義軍除了解決了迫在眉睫的糧草短缺問題,也同時解決了軍中一個老大難……那就是攻城器械缺乏的弊端。
不在于黃州城內有多少攻城器械,而在于黃州城內可調用的役夫和工匠很多。
木材、石料、生鐵等物資儲備充分,帶來的就是以此能在短時間內制造出攻城輜重,并通過城內大批的船只、人力,從江北岸運到南岸,為接下來攻下武昌城做準備。
且按照劉宸的指示,攻打武昌縣城并不會用穴地攻城。
一來費工夫。
二來,他要光明正大打下這座城。
因為武昌城可以作為義軍的重要戰略城池使用,劉宸所設想的鑄造、改進火炮,以及制造大批的火銃,都需要靠固守的方式才能實現。
要有一座相對堅固的城池,一座天然的塹壕陣地,才能將遠程火器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如果是曠野作戰,義軍無法熟練使用那些剛入手尚不熟練的火器,反倒更適應馬刀沖鋒揮砍的作戰方式。
如此情況之下。
義軍在攻下黃州城后,可說是馬不停蹄,船也不停歇。
一邊獅子大開口在城內倉庫和大戶府上征調,一邊又不斷往江南岸運送大批物資。
齊彥名作為義軍領袖之一,打仗的風格就是一馬當先沖鋒陷陣,這點他們兄妹的性格倒是很像。
本來義軍的方位還不太好判斷,奈何城內的官軍作戰素養太差,明知火箭射不到江岸還射箭就算了,還點亮火把,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在哪。
而義軍上下一個點火把的都沒有,這群人經過兩年多的作戰,早就習慣了夜間奔襲,熟悉如何在夜色迷茫中,靠一些微小的環境變化和特征,來判斷哪些路能走,哪些路不能走。
甚至連義軍的馬匹,在夜視能力上,都比官軍強了太多。
當義軍騎兵沖殺到官軍陣前時,就好像是一群夜色的幽靈,弓箭射出,每一箭都好像長了眼睛一般,能在夜色幾十步上百步之外,射殺官軍取人性命。
“?。 ?
盡管洪仁運盡力在維持官軍的秩序,但剛開戰,官軍的陣腳便大亂。
本來官軍還用馬車攜帶了不少的桐油罐子和硝石、硫磺等物,為的是能在火燒渡頭時威力更大,但現在這些東西成為他們的累贅,甚至成為他們的催命符。
義軍雖然射出的弓箭并不帶火,但只要有官軍士兵被射殺,他們手上舉著的火把就會隨意濺落,一旦有火頭被引燃,接下來就是連鎖反應。
很多官軍才剛開戰,就被自身所懈怠的桐油所點燃,一個個火人到處奔跑,有的似乎想跑到正對他們的江岸,以此來滅火,但幾百米的距離,不是他們瞬息能跑到的,很多人都是跑了一段路之后,便在痛苦嘶吼哀嚎中倒地,逐漸沒了聲響。
凄厲的聲音劃破夜空,給剩下的官軍帶來巨大震撼。
很多本來要堅定作戰的人,到這會兒也看出來形勢不在官軍一方,除了逃走也只能是趕緊就近找地方躲避。
以求在義軍掠過之后,他們有機會逃回城,或者是干脆投降義軍,保自己一條命……
……
……
武昌縣城城北城頭上。
作為整場戰事的策劃者,武昌知縣宋敏,正帶著李柏等縣衙中人,在遠距離觀戰。
或許是宋敏也意識到,自己跟賊寇作戰的計劃,得不到城中官紳土著的支持,宋敏這次干脆就沒叫他們,這一戰都沒通知到城中大戶。
因為城中多數人都是怕事的,生怕跟義軍惹了大的仇怨,最后會導致賊軍破城后進行屠城。
所以他們既不支持迎射殺劉六的兇手滿弼進城,也不支持搞這種激化矛盾的夜間放火偷襲。
“起火了?怎個情況?是打起來了嗎?”
城頭上此時也沒有點火把,不見光亮。
宋敏似乎并不擔心義軍會連夜偷襲爬城頭,至少北城墻這段,留守看防的城中民夫非常多。
與黃州守城戰時,黃州百姓對于守城漠不關心不同。
黃州已破,到武昌城這里,百姓都不用官府征調,通過坊主和里正等人的組織,自行就到城頭上來參與守城。
李柏端詳了一會,指著正在往城東方向跑去的一些舉著火把的人道:“宋知縣,大事不妙,好像是計劃被發現了!”
“怎么可能?黑漆漆的,賊寇長了夜視眼嗎?”
宋敏雖然沒什么作戰經驗,但守城的信念還是比較強的。
他跟李容宗這樣光動嘴的官場老油子不同,他是實干派,這大概也是新科進士,沒經歷過官場歷練的一種憤青心態。
隨著戰事推進。
最后連宋敏自己都看出來情況不對勁,因為起火和爆炸的地點,明顯距離江岸還很遠。
而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宋敏也看到了義軍騎兵在官軍士兵中穿梭,舉手之間就能帶走殺傷人命的威武姿態。
宋敏指著西邊的黑漆漆的空地,一臉無奈道:“你說要是我們有兩路人馬,從那邊也派出去一路,這會殺到江畔,會不會就……”
“宋知縣,別想了?!?
李柏此刻也是萬念俱灰,“莫說是城內守軍本就不夠,就算是滿指揮使同意出兵,賊寇也不可能只有如此防范,這賊軍曾與我大明宣大主力邊軍作戰,尚能游刃有余,光靠我們沖殺上去,怕是……杯水車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