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論大會完事,博士王大鈞給兩邊各打五十大板,遂沒分個到底誰贏誰輸,但淚兒還是面露不悅,總覺得被陸浩然壓了一頭,兩堂學子臨分手時,女孩好好的給了陸浩然一個白眼外加個賭氣的‘哼!’字,這才轉身離去。
小哥見了卻也無奈,龍嶙堂中男生徒,大都是怨怪陸浩然得罪了秋芷淚,便把他排擠到一邊,只留了張聰、王雁鳴幾人嘆笑著和小哥同路而行。
費了半天嘴皮子,用過夕食,當晚夜中,陸浩然不知是不是撐著了,睡不著,于是看起小說來,不知不覺上了癮,一看就看到了子時。
待看過癮了,陸小哥便去水缸邊洗漱,缸中苦水倒叫屋里另三個呆瓜用了個精光,他有心用另口缸里平常吃的水洗漱,可想想還是罷了。
“還是去西院苦水井邊打水吧!順道打桶水,明兒早上,哥兒幾個好拿來洗漱用。”
念叨一句,小哥拔腿就走。這天晚上,烏云半遮彎月,等他戳在井沿邊上洗漱時,黑乎乎的已經什么也瞧不清了,小哥刷完牙齒,正要洗臉,突然隱隱聽見嚶嚶悲凄之聲,心中不禁打了個激靈,心道:
‘這學院素來有傳說,苦水井投井淹死過幾個想不開的倒霉生徒,后來井邊便有厲鬼拉替氣,這回不會這么倒霉讓我撞見了吧…
…呵呵,倒要見識下這厲鬼長什么樣子了!’
陸浩然剛還滿面驚惶,突然臉色一變,竟然露出狡黠神色,他雖不信鬼魂邪說,但遇到真事,也還是有些寒毛倒豎,可小哥性子膽大心細,這回還是要去探了個究竟的。
側耳聆聞那聲音似女孩悲泣,源頭來自離這苦水井不遠的靜園,陸浩然三步并作兩步穿過月亮門,便往靜園摸去。
待到了靜園中,借著混濁的月光,給他看著了那個在月亮門近前、八角亭中的鬼影,那影子凄凄弱弱,像個女鬼,這會兒正坐在亭中懷中抱著什么輕聲啼哭。陸浩然逮到個正著哪里還能饒了她,小哥突然跳到亭前,大喝聲:
“呔,究竟什么鬼怪,竟在此啼哭嚇人,還不現了原形!”
亭中女鬼被嚇得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哭得更緊了,可懷中抱著那物卻不曾放開半分。小哥打亮火折子,仔細看去,不由得直嘆造化弄人,真是冤家路窄,自己這下慘了,原來那啼哭的女鬼不是別的精怪,正是松山堂的秋芷淚。
這下可是冤家上疊了冤家、前仇未報又添新仇,等陸浩然喊了聲‘秋師妹’時,那小淚兒更加恨得他緊,女孩站起身來,瞅著他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怨怪,更有三分厭惡之色悄然爬上面容。
陸浩然慘笑道:“對不住啊,我還當是傳說中拉替氣的女鬼呢…”
淚兒哭道:“你會不會說人話吶?什么女鬼,你是說我長得像鬼了么!嗚嗚…”
小哥趕緊把話往回找補道:
“哪兒能,這么黑乎乎我也沒看真著,要早知道是你這大美人兒,我就趴邊上多看會兒了,哪兒會這么一下跳出來。”
小丫頭糾結道:
“哼,讓你夸贊了,我怎么也不覺得高興呢…”
陸小哥搖頭道:
“唉,我這是得罪你得罪苦了,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爺沒給我丁點兒女人緣,這要換了別的師兄,半夜在這亭中碰見師妹傷心落淚,弄不好就變成段佳話了,到我這兒…唉,這回頭要是讓別的師姐師妹知道,我算是廢了。”
“傻子才給別人說這事兒呢…,把我看成女鬼…我才不要讓別人知道呢…”淚兒撅著嘴大大的不同意陸浩然的觀點。
小哥哄她道:
“那,我先謝謝師妹了,嘿嘿…話說,師妹你碰上什么傷心事兒了,哭成這樣?”
“哼,你還好意思問,我白天被人擠兌的半死,還在那么多人面前丟了面子,可不要傷心死了,心情不好,來這邊坐坐,又看到這小雛鳥掉落在地上,它好可憐,我沒法送它回家,它就快死了。”
說著,女孩慢慢放開懷抱,捧出手中毛茸茸的小鳥。
陸浩然看到這雛鳥,目光一滯,道:
“唉,多有得罪,是我不對…以后再也不敢了,咱們還是先看看這雛鳥吧,它是從哪兒掉下來的?”
“從那棵大樹上,還好樹下的草絨厚,它才沒摔死,可那樹上的鳥窩太高了,我沒法送它回家,它這回可是要死定了。”
淚兒那雙大眼睛凄哀的望著亭邊大樹,用手指了指枝椏。
陸浩然順著淚兒手指方向,借著月光看去,看到離地幾丈高的樹杈上搭著個小鳥窩,那鳥窩里傳出母鳥陣陣悲凄的鳴叫,這么高的地方,一個女孩確是無法爬得上去。
小女孩摳唆著嘟囔道:
“我想去叫師兄們幫忙,可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這大半夜搭梯子上樹,定要大動干戈,我正糾結要不要去叫醒師兄們幫我,去也不是,不去的話,我看著這小家伙實在心里難受。正這時,想起你白天擠兌我說的話,我快委屈死了。”
他陸師兄淡淡道:“唉,為了師妹,我想師兄們定也是什么都愿意的,尤其是為了淚兒師妹,是吧。”
淚兒自說自話道:
“可按你說得那番道理,我這么干,就是任性矯情,不知道深淺,這天下不知有多少小雛鳥都活不到長大,就憑著自己感情用事,每只我都要設法去救么?我也這么大了,也該為身邊的人多想想…”
陸浩然聞罷,心想這還倒是個懂事的孩子,就伸手出去說道:
“這天下還有種東西叫緣分的,來,把小鳥給我吧。”
“給你干嘛,你這么矮這么瘦,哪兒有力氣爬上去,算了,我先把它帶回風齋去,等明天白天再說吧,就看這小家伙的命夠不夠大了,不用你管了,謝謝你了陸師兄。”女孩瞥了眼比自己還略矮毫分,且精瘦的師兄。
陸浩然無奈撓頭,可又伸手出去道:
“看來咱倆這緣分是孽緣啊,唉,師妹,把小鳥給我吧,我爬上樹去送它回家,它可等不到明天了,它媽媽該著急了。”
“哦?你真要送它回去,這可不是我逼你做的哦!你摔了可不賴我。”小丫頭還在矯情,擠兌著他師兄。
“給我吧。”
陸浩然不知回她什么好,有些事,其實做比說要容易理解的多。
“你等等,我還是去給你找個梯子吧,這么黑爬樹太危險了…”
淚兒將鳥雛小心的交到陸浩然手中,正要幫他去找梯子,卻看見身前小哥驟然撤后幾步,便轉身沖向那棵大樹,而后,幽暗的月夜下,黑影一縱,陸浩然凌空而起,借著樹皮的斑駁,踏空而行,露出一手憑云梯縱的絕活。
待小淚兒愣在那里的時候,小哥已經輕輕踏穩在一根不甚粗壯的樹枝上,女孩見那黑影慢慢彎下身軀,將手臂伸長,緩緩將雛鳥放進窩里,小丫頭緊張的簡直心口都要破開。
一朵陰云拂過彎月后,黑影已經縱身從三丈多高的樹枝上跳下,落地之時,仿若片稚嫩的輕羽飄乎而下,悄無聲息。
“啊啊啊…你才是鬼呢…啊!你是怎么上去怎么下來的?!!”女孩有些驚奇的輕聲叫道。
“……”小哥兒扶額,聽聞這話,都快哭了出來。
“你這人…,口不對心!明明你比我都忍不住自己的率性,你…”
“嗯,我小時候,…爹送我只小雛雞,嫩黃嫩黃的,毛茸茸好玩兒極了,每天它沖著我嘰嘰叫著,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我把它放在手掌上,它覺著暖和,就安穩的睡著了,我就看著它睡…
…可后來,爹病倒了,我沒心思照顧好它,它不知吃了什么臟東西,就要死了,我去給它找藥吃,跟它說我要離開一會兒,剛轉身,它就跳出竹笸,朝我追過來,當時我心里難受的很,…
…又過了一天,它已經睜不開眼睛,它斷氣之前,我喚了它一聲,…它最后‘嘰嘰’叫了聲跟我告別,睜開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眼,跟那孱弱到無力的叫聲…今兒個,這小家伙,我若能救了它活命,也算了了我那心結…”
突然間,也不知為何,陸浩然對秋芷淚說了這些,這幽暗的黑夜仿佛湮沒住一切羈絆,讓左右世界都消失不見,可以讓所有人都放下包裹著的外殼,敞開心扉。
淚兒將手撫在面前,不敢相信這是那個白天時,站在自己面前,訴說著大道理的無情漢子。不經意間,淚兒用手指往眼角邊挑落了一下,突然問道:
“陸師兄,你說實話,其實像你這般心腸軟的,真的能做到如你自己說的那般么?”
“很難…”
小哥回答的速度之快,女孩仿佛都沒聽清楚,倆人靜靜的站在那里,沉默如水。
淚兒突然打破這讓人難受的氣氛,撅嘴問道:
“那就是我說得對,贏得該是我!你自己都做不到怎么還能那么說?!”
小哥搖頭笑笑道:
“其實吧,若是我自己的妹子,為了哄她高興,沒準兒,我還自掏腰包幫著救這花貓呢。”
“哼…”
陸浩然嘆口氣道:“人這輩子,秤盤上放著性情,秤桿上摽著人事,何其糾結,理智些的,便將人事壓住了性情,可若我生活中碰上事,也是難壓自己性子,恐怕真遇上這般事,也和你一般抉擇…”
“那你為何要和我如此強辯?”小女孩到這會兒,還在糾結前事,看來心里著實落了陰影。
而好勝的小哥卻攤手笑道:“這不是為了贏你么!嘿嘿。”
淚兒瞪著眼前的冤家,氣道:“你…我就說你們龍嶙堂的,沒幾個心眼兒好的!哼!”
“唉…,師妹說話怎么如此偏頗,這可不好。”陸浩然心里念著‘真是孽緣’,卻是無法改了自己性子,依然還是好強。
“哼!雖然我知道你這人的心眼兒,比那些潑皮無賴強得多,可我看著你,心中還是氣惱得過不去…哼唧…”
小哥捂嘴笑笑,遂道:
“哈哈,別哼唧啦,這嘴撅的…不過話說回來,這救貓的事兒不該這么大張旗鼓、鬧得滿城風雨,該是要讓大夫悄悄幫著瞞下,不讓外人知道…
…這回不知是哪個缺了德的,把這事嚷的人盡皆知,挑撥是非,畢竟不能讓活得不如意的人將此事瞧在眼中,讓他們心中泛開苦楚,那么做不仁,人若神魂崩潰,可是要鉆牛角尖兒的,你幫不了人家,起碼不要讓別人更加難受不是么?…所以,還是應該算我贏了。”
說完這話之后,小哥又變成了那個平日里桀驁不馴、傲慢不羈的樣子。
“你又來…,我白替你操心了,…我剛才還…唉,就是說,怎么說來你都對嘍!哼!”
“唉,也罷也罷,跟你們這些姑娘家說不通,走也走也~~”
“你…!!”
“師妹也早些回吧,這兒挨著西院那苦水井近,留神叫鬼把你捉了去啊!”
“你討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