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六住進來的第一晚還是覺得有些別扭,許彥銘住在里屋,他則是睡在沙發上,聽著床板不斷翻動的聲音以為是自己整理包裹打擾的。過了一會兒許彥銘走出來,眼睛里都是紅血絲。
余初六有點不好意思道:“吵到你了?”
許彥銘坐下來看他忙活,地上放著四五個膠帶封好的包裹問道:“沒事,我只是睡不著。你們現在兩三天收這幾件貨能掙錢嗎?”
余初六聞言拍了拍面前的包裹道:“還行吧,別看這么點東西,一件貨就能抵得上來回過港的車票和飯錢,剩下都是賺的。不過像這些工廠樣品太大了,一次帶不了幾個,要是文件能裝這么一大包那就發財了。”
許彥銘頷首陷入沉默思考之中,隨后又問了一些關于運輸公司的事情。過了兩天,他給彭飛打去電話,等彭飛晚上趕到寶安的時候余初六正站在街口:“許彥銘沒說什么事嗎?”
“沒有,就說有重要的東西給你。”余初六搖搖頭,隨即表情怪異湊近他耳朵邊低聲道:“我覺得他有點兒奇怪,這兩天大半夜的也不睡覺,就坐在沙發上盯著我打包,還總問一些關于水佬和其他同行的情況,沒事就拿著筆在那寫寫畫畫的,跟精神病一樣,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啊?”
彭飛聞言眸光亮了起來,語氣肯定道:“他應該是看了賬本。”
余初六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怪不得當初搬小賣部的時候為什么一定要把那些賬本也一塊兒搬來,而且還放在那么顯眼的位置,就是為了讓許彥銘看見。彭飛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雖然現在他和余初六每隔兩三天跑一趟香港能掙幾百塊錢,相比于之前幾天也收不到貨要好上很多,但眼看馬上年底,如果繼續這樣半死不活,欠騰隆電器的5萬塊錢一年時間根本不可能還上。
經過這段時間的了解,彭飛知道許彥銘并不想回香港工作,更愿意留在深圳找機會闖出自己的生意。而他也需要一個機會來幫盛飛快運翻身,這個機會就是眼前的許彥銘。
許彥銘見兩人進屋笑著招呼道,桌上擺著幾個菜,燒鵝還冒著熱氣:“來了,快坐吧。”
許彥銘起身從里屋拿出一張紙遞到他面前:“我明天就回香港了,咱們認識那么久也算是朋友。不知道有什么送你們的,這個就當臨別的禮物吧,我看了之前那些賬本做出的財報分析,有些地方雖然不太完善但整體沒什么問題。”
彭飛接過仔細的看了一遍,盛飛快運半年多的經營在這張紙上簡直比夜總會里的脫衣女郎還要赤裸裸,財務指標、資產結構、變動分析、負債狀況......就像是案板上的豬被分割成一塊一塊,清清楚楚,心中忍不住驚嘆,太專業了!
沉默片刻,彭飛將這張財報揉成一團瀟灑的扔進垃圾桶,苦笑道:“謝謝,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如果是半年前的話,我一定會把它裱起來掛在墻上,但現在太晚了。”
許彥銘聞言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嘆了口氣舉起酒杯,三人一飲而盡。
不知喝了多久,臨街的喧鬧聲也漸漸歸于平靜,天邊泛起魚肚白,余初六見彭飛投來眼神問道:“彥銘哥,你真的覺得我們干這個能掙大錢?”
“能!”許彥銘帶著醉意語氣堅定道,“我告訴你初六,內地快遞運輸的市場絕對比你們想象的要大得多,否則就憑你們這些水佬怎么可能背著幾件貨就能掙錢?我覺得你們這一行很有前景,如果按照之前的經營方式重新發展還是有機會擺脫困境的,隨著改革開放內地營商環境越來越好,對于運輸的需求也會越來越大,國外那些知名的快遞運輸企業最早都是這么做起來的。”
聽到這話,余初六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灼灼的盯著他:“你說你懂那么多不做生意真的太浪費了,要不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干吧!”
許彥銘沒有回答,轉而看向彭飛,眼底浮起復雜和期待的目光,似乎是在等他的答案。
彭飛轉身從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幣放在桌上,語氣誠懇道,“我知道回香港工作是最好的選擇,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現在盛飛需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才有機會重頭再來和他們競爭,只有你能做到。這是我們現在所有的錢,如果你愿意幫盛飛渡過這個難關,以后公司掙得每一分錢都由你說了算!”
話畢,彭飛朝著許彥銘深深彎下了腰.......
車站外,許彥銘笑容滿面的主動上前抱了抱兩人,簡單道別后拎著行李箱走進檢查口,挺拔的身形消失在人群之中。
關于加入公司的事情,直到離開前許彥銘也沒有給他們答案,彭飛和余初六依舊每天騎著自行車每天收貨送貨,仿佛許彥銘從未出現過一般平靜而枯燥。這期間許彥銘來過兩次電話,但都只是閑聊幾句,相互默契的沒有提及加入盛飛這件事。
張小雯這幾天身體也不太舒服,沒什么胃口還總是惡心,人都消瘦不少,在他的催促下還是去醫院做了個詳細的檢查。晚上吃飯的時候,彭飛問道:“醫院的報告出來了嗎?我去幫你拿吧。”
張小雯夾菜的手一滯,臉上閃過緊張的神色又倏然消失,趕緊解釋道:“不...不用,我看了沒什么事情,醫生說最近可能是太累了,讓我多休息就行了。”
彭飛看著眼前有些蠟黃的臉,忍不住心疼的勸道:“那你就別上夜班了,找組長改成白班吧,實在不行就請兩天假在家休息休息,總是這樣加班身體會吃不消的。”
臨近年關,深圳幾乎所有的工廠都在趕工期,蛇口花園都沒有了平時的喧囂吵鬧,每個人都是一臉疲憊的回來然后又急匆匆的離開,相互之間除了打招呼連說話都少了,甚至白夜連軸轉已經成為常態。
吃完飯張小雯又回工廠加班,彭飛騎車到龍崗收完貨回到出租房,打包好明天過港的幾件貨后從衣柜里掏出存折看了眼余額,過年之前應該能攢夠一萬,距離五萬還差很多。
就在把存折放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最里面的角落漏出白紙的一角,拽出來才發現是張小雯的檢查報告。雖然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數字符號,但字還是認識的,第二頁一張模糊的圖片下面赫然手寫著‘可見胎心搏動,懷孕6周。’
張小雯懷孕了!
彭飛看著檢查報告上的字跡像是被狠狠擊中腦袋一陣陣發懵,濃眉下眼眸瞪得巨大,雙手因為激動不停顫抖,高興、驚慌、不知所措,只覺得鼻尖發酸,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有孩子了。
第二天中午,張小雯下班剛推開門,就看到彭飛大步沖過來一把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興奮的低聲念叨著:“我們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
聽到這話張小雯渾身一緊,臉上的慌亂隨即被黯淡取代,望著那張徹夜未睡黑眼圈濃重的臉,她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懷孕這么大的事為什么瞞著我?怪不得你這段時間身體不舒服,肯定是這孩子鬧得,等出生了一定得好好教訓出出氣......”彭飛高興地手舞足蹈,嘴里語無倫次說個不停,從天邊到海北,從山東到河南,隨后把她抱到床上一步也不讓走,仿佛地上的塵土都會崴腳。
中午彭飛買了豬蹄燉湯做好飯,張小雯卻如鯁在喉吃不下。彭飛見狀趕緊問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胃口不好?想吃什么晚上我去買。”
張小雯放下碗筷,柳眉間盡是愁云,低聲道:“我想去打胎。”
話音落下,彭飛仿佛如遭雷擊愣在原地:“為什么?”
張小雯臉上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嚴肅,言語中充滿了無奈與悲傷:“公司現在還欠騰隆電器那么多錢,我每個月一半的工資也要寄回家,咱們沒錢也沒時間再去養一個孩子你知道嗎?我們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孩子的,怪只怪他來的不是時候,算了吧。”
彭飛真的慌了,蹲在她面前緊緊握住雙手不停搖頭,神情充滿了掙扎,聲音顫抖帶著哀求道:“不,不行!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讓我想想。盛飛我不要了,錢也不還了,騰隆電器想告讓他們告去吧,深圳那么多皮包公司跑路也不差我一個,我只要你和孩子,過年咱們就回家領證辦酒席,你留在山東或者回家里養胎都行,明年我來深圳打工掙錢養你們,肯定沒問題的!相信我!”
張小雯望著那雙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的委屈與可憐,下一秒順著臉頰滑落,抬手輕輕擦掉后語氣復雜的低語:“我知道,我知道......”
深夜,余初六得知張小雯懷了孩子和彭飛決定回廠打工的消息沒有說什么,舉起酒杯說了聲恭喜,只是對于許彥銘提出的合作還有這個孩子早來幾個月就好了,之前給騰隆電器的5萬塊錢純粹就是打水漂而滿臉惋惜,隨即露出狡黠的笑容:“飛哥,我有個好辦法讓騰隆電器找不到你的麻煩,聽不聽?”
彭飛好奇問道:“什么辦法?”
余初六湊近低聲道:“把公司轉給我,到時候我一跑就算騰隆電器拿著欠條去告也沒轍,反正公司跟你也沒關系就能踏踏實實在深圳繼續打工掙錢了。”
彭飛立刻拒絕,他不是黃家盛,干不出這種缺德事。
.......
香港銅鑼灣,許彥銘和父親許望北大吵一架,他從聯合利華商業部辭職了。
這一個多月他查找了關于內地物流行業和國際快遞企業的很多資料,最終決定離開前途似錦的跨國集團,他要去闖一闖!
許彥銘知道這個決定是沖動的,但每次看到那張被他從垃圾桶里撿起來帶回家里的財報,想起彭飛拿著錢向自己彎腰的畫面,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
雖然國內現在還沒有快遞這個概念,但這次他選擇相信彭飛,相信深圳,相信時代!
深夜,許彥銘看到爺爺屋里的燈還亮著,輕輕的打開門問道:“爺爺,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許念山仿佛知道他會來,摘掉眼鏡放下書,拍拍床邊笑道:“決定了?”
許彥銘點點頭,眸中閃著堅定的目光。許念山沒有挽留,只是和藹而深刻的勸說道:“彥銘啊你記住,現在內地大力發展市場經濟,一些沒有出現過的行業也有了機會,這是市場需要更是時代需要。但在發展過程中也肯定會有很多的阻礙和痛苦,做企業沒有那么簡單,你要想清楚能不能承受這個代價和后果。”
“我覺得沒有比深圳更好的選擇了,而且彭飛也是很合適的合伙人,他真誠、聰明、雖然盛飛快運現在面臨巨額的債務危機,但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有足夠的市場就會有資金主動上門。”許彥銘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連話語里都充滿了暢快和自信,許念山看的有些出神,仿佛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形,就像當初的自己。
天剛亮,彭飛和余初六拿著盛飛快運的執照、公章和材料早早的蹲在工商所大門口,即便還沒到開門的時間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在余初六倔強的勸說下,為了張小雯和孩子彭飛最終還是接受了他的主意,只要完成公司法人變更,即使騰隆電器欠條上寫的是彭飛的名字也毫無辦法,債務轉移這招是深圳很多皮包公司逃脫法律的慣用套路。只有這樣來年他才能安心回深圳打工,否則一旦騰隆電器真的告上法庭,彭飛幾乎隨時都有被抓走的風險。
彭飛心里仿佛壓了一塊石頭喘不上氣,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良心在譴責。
余初六抽著煙毫不在意,拍拍他的肩膀道:“哎呀飛哥,我爛命一條還沒值過那么多錢呢,等我去香港賺了大錢回來再帶你發財,到時候這5萬塊錢算什么嘞?我拿十萬、二十萬砸在那個張總的臉上讓他好好看清楚!”
“等你回來,我讓孩子認你當干爹。”彭飛嘴角強扯一抹笑意,余初六聞言立馬指著他不容置疑道:“講好了!”
話音落下,身后的卷簾門被拉開,這是他第三次走進工商所,和前兩次不同的卻是為了躲債而干起詐騙勾當。手續辦的很快,簽完最后一個名字就能領取新的公司執照,彭飛拿起筆停頓在半空中遲遲落不下去,余初六低聲道:“快簽字啊飛哥。”
業務員見狀也沒好氣的催促道:“你們到底決定沒有?要是不辦就出去想好了再進來,別耽誤后面的人。”
彭飛剛要開口,腰間的BP機響起,當他看見漢顯屏幕的瞬間直接扔下筆跑出工商所。余初六見狀也趕緊追上去。彭飛撥通號碼,聽筒里傳來許彥銘的熟悉聲音:“彭飛,我大概一個鐘到羅湖口岸,聊聊合作的事情。”
彭飛聞言都激動地有些發顫,掛斷電話,望向余初六好奇的表情,伸手一把將他高瘦的身體抱了起來,興奮大笑道:“盛飛有救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