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散文”概念內涵的撲朔迷離與出處的似是實非
“散文”概念的內涵與出處,一直是散文研究中尚未理清且頗多爭議的論題。由于學界的見仁見智而使散文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撲朔迷離,淵源出處亦似是實非,直接影響著散文研究范圍與文本的明確界劃。筆者以為,搞清散文概念的由來始末和淵源所自,對于正確理解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把握其時代性、區域性和變化性諸特點,以便準確界定研究文本,是十分重要的。鑒于散文有古今之別、中外之分,筆者擬從現代學者創用的“中國古代散文”這一概念入手,由今溯古,旁及國外,逐層考察,描述散文概念的生成轍跡。
一、世界各國“散文”概念內涵辨析
“中國古代散文”是現代人使用的概念。從語法學上講,這是一個以“散文”為中心詞的偏正詞組?!爸袊迸c“古代”分別修飾和限定了“散文”發生的空間地域、時代斷限,從而區別于“外國古代散文”“中國現代散文”等概念??梢姟爸袊糯⑽摹弊鳛橐粋€整體概念,體現了立足于世界文化并縱貫古今的審視特點。這是今人對古代作品進行返視而形成的新概念,它既有對古代散文作品的理性歸納,又涵載著現代人的意識,體現著近代學人的觀念。簡言之,“古代散文”實質上是在現代意義的“散文”概念基礎上返視古代作品而出現的一個新概念。
作為現代的“散文”概念,它與詩歌、戲劇、小說并列為四,成為文學四分法中一個重要的文體門類。了解“中國古代散文”概念的內涵,必須從現代“散文”概念談起,而現代的“散文”概念在中國也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F代“散文”又稱“美文”“純散文”“文學散文”等。近人劉半農于1917年5月號《新青年》上發表了《我之文學改良觀》,首次提出“文學散文”的概念,指出“所謂散文,亦文學的散文,而非字的散文”,從而規定了近代散文的文學性。周作人于1921年6月8日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美文》,指出了近代散文的審美性,且云“中國古文里的序、記與說等,也可以說是美文的一類”,從而點明了古代散文與近代散文在美的特質方面的共通性。其后,王統照于1923年6月21日的《晨報副刊》上又發表文章,提出了“純散文”的概念,并指出此類文章“寫景寫事實,以及語句的構造,布局的清顯,使人閱之自生美感”,從文章內容、語言、結構及接受者效應諸方面說明了近代散文的特點。這些不同的名稱都突出地強調了散文的文學性和美感性。而較早將散文與詩歌、戲劇、小說并列相論的文獻資料,當數傅斯年1918年12月所寫成的《怎樣寫白話文》25,其后,王統照的《散文的分類》26、胡夢華的《絮語散文》27均承其說。20世紀初葉,西方的文學理論、散文理論也被大量介紹到中國,加之二三十年代散文創作出現高潮,于是現代意義的“散文”概念得到廣泛使用,梁實秋還專門撰寫了《論散文》28,對“散文”概念多角度地進行了認真分析,并指出了散文的性質、特點和要求。正如詩歌、戲劇、小說都有多種體式一樣,現代散文則包括了記敘散文、抒情散文、報告文學、雜文等。顯然,現代意義的“散文”概念是不適宜于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
然而,無論是古代的文章還是現代的散文,都有其共通或相近的地方,有其承傳弘揚的連結點,于是,借用現代意義的“散文”概念而冠之以“古代”二字,以限定和說明研究的對象——古代散文,便成為現當代學者所常用的方法,“中國古代散文”之概念脫穎而出。黑格爾在其《小邏輯》一書中指出,“概念就是存在與本質的真理”29,任何概念都是從實在、具體的事物中抽象出來的,并體現著此類事物最顯明的本質特征。“散文”作為文學門類的一種,也必然是在這種藝術形式發展成熟并逐漸相對形成一定規則后,人們予以歸納總結和概括抽象出來的(這個過程也可能潛意識的,沒有語言或文字表達,而只存在于思維甚至模糊的認識中)?,F代的散文概念自然是在現代散文創作實踐和創作理論的發展中逐漸確立起來的,但從辭源學的角度來說,“散文”概念又有其淵源和繼承性。了解這一點,對于準確把握“散文”概念內涵的多層性是十分重要的。中國學界從辭源學角度考察“散文”概念的出現,大致有兩種代表性的意見:一是源于西方說,一是始自南宋后期羅大經《鶴林玉露》說。前者以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為代表,后者以商務印書館《辭源》為代表。其實,這兩種說法均欠準確,甚至是訛誤。
二、中國文獻典籍中的“散文”溯源
郁達夫說:“中國古來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為主要的文體……正因為說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國向來沒有‘散文’這一個名字。若我的臆斷不錯的話,則我們現在所用的‘散文’兩字,還是西方文化東漸后的產品,或者簡直是翻譯也說不定?!?span id="5yr2ky6" class="super">30其實,郁氏之“臆斷”是根本錯誤的,而“簡直是翻譯”的推測亦無根據,這只要了解一下西語方面的有關情況,并考察一下中國有關的古代典籍,問題就十分清楚了。
在西語中,詩歌、戲劇、小說都有與漢語相對應的詞匯,如英語中的“poetry”(詩歌)、“theatre”(戲?。ⅰ皀ovel”(小說),而唯獨沒有與漢語“散文”對應的詞語,以故,《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只有“prose poem”(散文詩),沒有“散文”詞條。漢語的有關譯著大都用“prose”或“essay”翻譯“散文”,但這兩個英語詞的意義與涵蓋范圍大不相同。前者相對于“verse”(韻文)而言,包括詩歌以外的一切非韻文體裁,諸如小說、戲劇、文學批評、傳記、政論、演說、日記、書信、游記等,可見涵蓋面過廣。至于后者,英國學者W. E.威廉斯(W. E. Williams)認為,“英國的‘essay’花色繁多,但幾乎沒有規則”,“是一般比較短小的不以敘事為目的之非韻文”31,一般多譯成“隨筆”或“小品文”。這顯然其涵蓋面十分有限。法語中的“prose”、西班牙語中的“prosd”、俄語中的“лрóза”等,也都是泛指與韻文相對的文體。
從世界各國文學發展的歷史看,散文是各民族文學中普遍存在的一個重要門類,但由于地域和民族習俗諸方面的巨大差別,其發展的情形是大不相同的。在西方各國的文學發展中,與詩歌、戲劇、小說相比,散文的發展相當緩慢,尚屬后起之秀。西方各國散文文體創作起步雖有不同,而大致是從文藝復興才逐漸有了大的發展并相繼出現繁榮。一般文學史家認為,法國是“essay”的發祥地,而蒙田(Montaigne)被譽為“essay”體裁的創始人。1580年,蒙田出版了自己的隨筆集Essais,標志著法國散文開始有了較大發展。1597年,英國培根(Francis Bacon)借用蒙田的書名也出版了一本隨筆集,成為英國散文的濫觴。其后,相繼有羅伯特·伯爾頓(Robert Burton)《憂郁的剖析》32和托馬斯·勃朗(Sir Thomas Browne)《虔誠的醫生》33兩部被譽為17世紀“奇書”的散文著述面世。18世紀由于文人創辦期刊蔚成風氣,從而使英國散文的發展進入高潮。這與中國古代散文發展的情形相比,西方散文的繁榮可謂姍姍來遲。西語中沒有出現或產生“散文”的概念,也是情理中事。
與西方各國相比,中國散文發展的情形則別是一番景象。如果僅就現存的散文文本而言,散文這種文學體裁是在華夏民族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率先成熟的,中國古代散文所展示的輝煌成就,在世界范圍內,可以當之無愧地說居于領先地位。中國于公元前5世紀前后的春秋戰國時期,即出現了散文創作的第一個黃金季節,而西方散文的繁榮則是公元16世紀以后的事情。不難想見,華夏民族對散文這一文學體裁的認識和創作實踐,有著多么悠久的歷史!而“散文”這一概念最早出現在中國古代的文獻典籍中,便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稽考中國古代典籍,“散文”字樣在公元3世紀中葉便已出現在文人們的創作中。西晉辭賦家木華《海賦》有“云錦散文于沙汭之際,綾羅被光于螺蚌之節”34之句,此處的“散文”與“被光”對舉,乃光彩煥發、顯現之意。至公元5世紀末,南朝梁代劉彥和《文心雕龍·明詩》亦有“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35。這里的“結體散文”乃是指文字表達。木、劉二氏著述中的“散文”字樣,乃是動賓結構的詞組,尚非后世文體“散文”概念,故無文體意義。其后,至晚在公元12世紀中葉,人們就已經開始使用具有文體意義的“散文”概念了:
若散文,則山谷大不及后山。36
周益公……謂楊伯子曰:“……四六特拘對耳,其立意措辭貴渾融有味,與散文同?!?span id="iccw7cc" class="super">37
楊東山嘗謂余曰:“文章各有體……曾子固之古雅,蘇老泉之雄健,固亦文章之杰,然皆不能作詩。山谷詩騷妙天下,而散文頗覺瑣碎局促?!?span id="2rkx2k4" class="super">38
東萊先生曰:“詔書或用散文,或用四六,皆得。唯四六者下語須渾全,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對而失大體?!?span id="atmgnr4" class="super">39
散文當以西漢詔為根本,次則王岐公、荊公、曾子開。40
晉檄亦用散文,如袁豹《伐蜀檄》之類。41
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詩則反是矣。42
上引諸段資料,均出自公元13世紀的中國典籍中,而這個時期正是南宋散文發展的高峰期和散文理論蓬勃興起的旺盛期。《朱子語類》《鶴林玉露》《辭學指南》《文辨》或稱引,或自述,多處使用“散文”概念,可知當時這一概念已在土林中使用并流傳。據《捫虱新話》載:“后山居士言:‘曾子固短于韻語,黃魯直短于散語?!贝颂幹绊嵳Z”“散語”即“韻文”“散文”之意,具有文體概念的意義。曾子固(鞏)以文名家,不以詩稱;黃魯直(庭堅)反是;乃知此處“韻語”即詩、“散語”為文也。“以散語”稱文,注重于語言的結構形態,此即“散文”概念的前身。由此可推知,至少在北宋中期,“散文”概念已在醞釀之中。《后山詩話》稱“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語與故事爾”,可為輔證。
三、12世紀“散文”概念的流行
那么,是誰較早地提出并首先使用具有文體意義的“散文”概念呢?僅據上面征引的資料,已有七人直接使用過“散文”概念:周益公、朱熹、東萊先生、楊東山、王應麟、羅大經、王若虛。七子中以周益公年輩最長。周益公即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南宋孝宗朝歷右丞相,拜少保,進封益國公,故稱“周益公”。周氏在歷史上以政事顯,然其學術和文章于當時聲望頗高。陸游云:
大丞相太師益公自少壯時以進士博學宏詞疊二科起家,不數年,歷太學三館,予實交文于是時。時固多少年豪雋不群之士,然落筆立論,傾動一座,無敢攖其鋒者,唯公一人。中或暫斥,而玉煙劍氣、三秀之芝,非窮山腐壤所能湮沒。復出于時,極文章禮樂之用,絕世獨立,遂登相輔。雖去視草之地,而大詔令典冊,孝宗皇帝獨特以屬公。43
又據羅大經云,朱熹“于當世之文獨取周益公,于當世之詩,獨取陸放翁”44,亦可知其在文壇藝苑的地位、影響和成就。
周氏有《文忠集》二百卷傳世,四庫館臣謂“必大以文章受知孝宗,其制命溫雅,文體昌博,為南渡后臺閣之冠,考據亦極精審,巋然負一代重名。著作之富,自楊萬里、陸游以外,未有能及之者”45。為人熟知的《皇朝文鑒》(又名《宋文鑒》)也是在他的直接參與設計下才得以問世的。時孝宗令臨安府開印江鈿編類的《文海》,周必大以此書“殊無倫理”為由,請孝宗收回成命,并建議“委館閣官銓擇本朝文章,成一代之書”,“其后,遂付呂伯共祖謙。即成,上問何以為名,必大乞賜‘皇朝文鑒’,上曰‘善’。又降旨令必大作序,亦即進呈”。46由此可知周必大實為《宋文鑒》的首席主編,從構想設計到實施方案,以至命名、作序,皆親為之。
上述史實足證周氏文章學術造詣精深,學問博洽,惜為政聲所掩,近代以來,鮮有學人關注周氏文章學術方面的成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周益公具有區分和精鑒文體的豐富經驗與鮮明意識。其“兩入翰苑,自權直院至學士承旨,皆遍為之”47。周氏淵博的學識、豐富的閱歷以及大批量的創作實踐,都使他對散文體式有著深刻的理性認識,使他有條件、有可能率先提出和使用“散文”之概念。
與學為政掩的周必大有所不同,齒少周氏四歲的朱熹(1130—1200,字元晦,號晦庵)則以學術和文章著稱于世。他不僅是有宋一代的理學宗師,而且也是南宋時期的文章名家。李塗《文章精義》稱頌其文章“如長江大河,滔滔汩汩”48,黃震《日鈔》亦贊嘆其“天才卓絕,學才宏肆,落筆成章,殆于天造”49,所謂“于書無所不通,于文無所不能”50。尤其是朱熹一生主要從事講學和學術研究,其于各體文章均精鑒細辨,熟能深知,故其拈出并使用“散文”這一文體概念,可謂順理成章,乃勢所必然。
更值得注意的是,周必大使用的“散文”概念還只是就“四六”相對而言,與“駢文”對舉,側重于語句構成形態;而朱氏使用的“散文”概念則與詩歌對舉,實際上其內涵又提高了一個層次。這是因為朱熹所評論的兩位人物山谷(黃庭堅)和后山(陳師道)均以詩歌名家,乃是宋代最大的詩派——江西詩派的開山與宗祖。但他們二人又不獨擅詩,兼以能文。由于后山曾辨香南豐,始受業于散文名家曾鞏,為文“簡嚴密粟”51,連黃庭堅也嘆服后山“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關鍵,其論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時輩未見其比”52。而黃庭堅雖為蘇門學士,亦有“瑰瑋之文妙絕當世”53之譽,但其終生著力于詩,自稱“紹圣以后,始知作文章”54。盡管他于散文亦卓有成就,且對為文發表過許多很好的見解,而人們仍然以為山谷散文功底遠不及后山,朱熹的該段評論是很有代表性的。然而,該段評論的重要價值并不在于對山谷、后山散文之評價是否的當,而在于朱氏提出并使用了與詩歌相對應的“散文”概念。
與朱熹、張栻并稱為“東南三賢”的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也是以文章學術著稱于世,人謂“東萊先生”(其伯祖呂本中人稱“大東萊先生”,故祖謙又號“小東萊”)。呂氏家族顯赫,十世為官,祖輩數登相位,且家風重學修文,累代相承不衰,家學淵源深厚。祖謙英年早逝,在官雖不顯達,而學術文章卓有建樹。他善于博采眾長,不株守一家之說,故學問淵博宏富,朱熹稱贊他“以一身而備四氣之和,以一心而涵千古之秘,推其有足以尊主而庇民,出其余足以范俗而垂世”55。其文章“波流云涌,珠輝玉潔,為一時著作之冠”56,人稱“在南宋諸儒之中,可謂銜華佩實”57。
與朱熹相似,呂氏也多年從事講學授徒,曾任南外宗學教授、太學博士、嚴州教授等,居家亦誨人不倦。其自謂于文章“研思微旨”58,對各類文章體式都能精鑒熟知。呂氏“為諸生課試”而寫的《東萊左氏博議》,取《左氏春秋》范文,研討文章之學,示范作法,將“胸中所存、所操、所識、所習,毫衍發謬,隨筆呈露,舉無留藏”59,不僅為當時學子所珍視,而且流播海外,在古代即成為日本學人研習漢學的必讀書。所編《圣宋文鑒》匯集北宋各體文章精品,分類選篇,尤見其慧眼匠心?!豆盼年P鍵》輯選韓、柳、歐、蘇諸名家古文六十余篇,“各標舉其命意布局之處,示學者以門徑”60,且“于體格源流俱有心解”61。該書開卷首設《總論看文字法》,提出學文須“先見文字體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處”62,可見呂氏極重文體。
總之,呂祖謙的學識、造詣和對文章學的潛心研究所達到的高度,都可能使他對文章類式體格產生理性認識,從而提出或者接受“散文”這一文體概念。其將“散文”與“四六”對舉,則與周必大同。
同周必大、朱熹、呂祖謙不一樣,楊東山(1150?—1129?)、羅大經(1195?—1252?)、王應麟(1223—1279)都是“散文”這一文體概念的接受者、傳播者、使用者或記載者。
東山名長孺,字子伯,號東山潛夫,人稱“楊東山”,乃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楊萬里的長子。其父與周益公、呂祖謙俱為南宋名流,周、楊交誼尤厚。《宋史》稱“萬里為人剛而褊,孝宗始愛其才,以問周必大,必大無善語,由此不見用”63,此說未可輕信。
今檢周氏《文忠集》、楊氏《誠齋集》,二人唱和酬贈、書翰往來甚多,相互敬慕之情溢于言表。諸如周必大《奉新宰楊廷秀攜詩訪別次韻送之》稱“誠齋詩名牛斗寒,上規大雅非小山”64,《題楊廷秀浩齋記》謂“友人楊廷秀,學問文章,獨步斯世。至于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當求之古人,真所謂浩然之氣,至剛至大,以直養而無害,塞于天地之間者”65,《回江東漕楊秘監萬里啟》云“郡國雖分于兩地,江湖實共于一天。湘水岸花,我正哦公之留泳”66,又有《上巳訪楊廷秀賞牡丹于御書匾榜之齋其東園僅一畝為術者九名曰三三徑意象絕新》《乙卯冬楊廷秀訪平園即事二首》《次韻楊廷秀》諸詩。故其《寄楊廷秀待制》詩說:“共作槐忙五十春,交情非復白頭新。”67羅大經《鶴林玉露》亦載:“慶元間,周益公以宰相退休,楊誠齋以秘書監退休,實為吾邦二大老。益公嘗訪誠齋于南溪之上,留詩云……,誠齋和云:‘相國來臨處士家,山間草木也光華……’”68周必大《跋楊廷秀贈族人復字道卿詩》還以“家生執戟郎,又拔乎其萃者也”69稱譽長孺。
由上種種,可知長孺接受世伯周必大的指導和影響是情理中事?!耳Q林玉露》甲編卷二所記“楊伯子”實際上就是“楊子伯”之誤70,該條資料乃是周必大指導長孺作文方法的例證。由《鶴林玉露》所載楊長孺對文章的諸多評論可知,共對文章的研習造詣頗深,故發論多中肯榷實。而其父楊萬里雖以詩名,亦自稱“生好為文,而尤喜四六”71,傳世文章尤多散體,如《千慮策》為世艷稱。前輩教誨、家學淵源和個人研討,使楊長孺得以自覺地接受并使用“散文”概念,且不拘于同“四六”并提,而是與“詩騷”對舉。
羅大經(字景綸)雖未直接使用“散文”概念,但其紀錄、征引周、呂、楊諸家之說,實際上就是間接的承認和直接的宣傳。且《鶴林玉露》議論稱述歐陽修、蘇軾、楊萬里、葉適、真德秀、魏了翁等文章名家,可知著者亦深諳文章之學。
王應麟輩分雖低,但其著述中對“散文”概念的使用頻率最高。他不僅直接記述呂祖謙的話,而且還多次直接運用“散文”概念論述和區分文體,明確地把“散文”作為文章規范的一種,其于“詔”“諾”二體均以“散文”“四六”標目示例。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承傳呂氏說法,將“散文”與“散語”兩個概念嚴加區別,如卷二說:“東萊先生曰……(表)其四句下散語須敘自舊官遷新官之意”,“制頭首句四六一聯,散語四句或六句……后面或四句散語,或只用兩句散語結”。72只要我們與上引“散文當以西漢詔為根本”“晉檄亦用散文”相參照,即知“散語”乃指文中不講對稱的散行文字,而“散文”則是完整的文章。
王應麟出生于呂祖謙謝世四十二年之后,但卻是呂氏學術的繼承人。清代全祖望《謝山同谷三先生書院記》說:“王尚書深寧獨得呂學之大宗,深寧論學,獨亦兼取諸家,然其綜羅文獻,實師說東萊。”73且王氏“博極群書,諳練掌故,征引奧博”74,其《辭學指南》即是直接受呂氏《古文關鍵》影響的產物,故于書中師承并弘揚呂氏之說,推廣、使用“散文”概念。
周必大、朱熹、呂祖謙及其后學楊長孺、羅大經、王應麟均生活于南宋時期,就地域而言,南宋版圖乃是華夏的半壁河山,位于江左。與南宋長期對峙并統治著北方中原地帶的是女真金人。金亡北宋,奄有中原,而文烈繼統,條教詔令,肅然丕振,金源作家,蔚然興起,“其文章雄建,直繼北宋諸賢”75。金源作家既得北宋文化薰染,又受南宋名家影響,故于文學方面亦頗有建樹。王若虛(1174—1243)即是較有代表性的作家。他“自應奉文字至為直學士,主文盟幾三十年,出入經傳,手未嘗釋卷”76,雖不善四六之文,而深于文章之學,故有《文辨》之作。王氏謂“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詩則反是矣”77,直接將“散文”與“詩”對舉,同朱熹、楊長孺之用法暗合。其與朱熹雖為后學,而與長孺則屬同代,可見至公元12世紀,“散文”這一概念已經出現在中國不同的區域文化中。
由上面的考察繹理,我們大致可以知道:一、周必大、朱熹、呂祖謙、王若虛等著名學者是較早提出并開始使用“散文”文體概念者;楊長孺、羅大經、王應麟是“散文”概念的積極接受、使用、傳播和記載者。二、由于現存有關較早提出“散文”概念的資料,均屬他人間接記載,而非本人直接的專門著述,無法確考首次使用的準確時間;如果我們假定周、朱、呂諸人是在及第釋褐后方有可能提出“散文”概念的話,周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及第,朱中紹興十八年(1148)進士,呂乃隆興元年(1163)釋褐,那么,“散文”概念提出的時間則大約是在公元12世紀中葉。三、由于“散文”概念或與“四六”對舉,或與“詩歌”并稱,故從問世之日起,其概念內涵就具有相對性、不確定性和多層性的特點;當與“四六”對舉時,含義相對狹窄,特指那些散行單句、語句排列無一定準則和固定規律的文章,而與“詩歌”并稱時涵蓋面較廣,四六駢文亦應囊括其內,至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文》又將“散文”與“韻語”對舉,則“散文”內涵至少已有三個層次,分別與駢文、詩歌、韻文對舉。四、“散文”概念在宋代既無用韻與否的限制,又無文章體式(指具體的體裁樣式)的規定范圍。五、“散文”概念與四六駢文和詩歌相對舉,則其名稱的形成,主要還是依據文章(文本)語言文字排列的不規則性特點,現代的散文概念,依然保持了這一因素。
應當指出,在古代,“散文”概念又與人們經常使用的“文”“文章”“古文”等概念既相聯系,又有區別,此不贅言。自然,上面的分析只是根據目前檢索到的一點有限的文獻資料進行的,但這已足可說明具有文體意義的“散文”概念,至少在公元12世紀的中國就已經形成并開始運用于文字著述。南宋以后直至近代,“散文”概念為歷代的部分學人所沿用,元代劉曛《隱居通議》卷十八,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明崇禎末年國子監生張自烈所撰《正字通》,清朝孔廣森《答朱滄湄書》、袁枚《胡稚威駢體文序》,清末羅曧《文學源流》,近代劉師培《南北文學異同論》……皆從不同角度使用了“散文”概念。毋庸諱言,由于種種原因,“散文”概念在中國古代的文人學子中,并沒有得到普遍廣泛的認同、推廣和使用,許多著述依然習慣于使用“古文”“駢文”之類的舊說,這種現象雖然到“五四”以后大有改觀,卻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學術界,形成了多種概念并存的局面。
言而總之,“中國向來沒有‘散文’這一個名字”“‘散文’兩字……簡直是翻譯”的說法,是缺乏根據的,是不足為信的。而“散文”概念始于羅大經的說法,也是不準確的。至于呂武志以為“散文”一詞“首見于王應麟《辭學指南》”(《唐末五代散文研究·緒論》,臺灣學生書局1989年版)的說法,更是一個誤會。
1本章原文發表于《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1期(總第103期),第140—152頁。
2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一冊,第18頁。
3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一冊,第43頁。
4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上冊,第7頁。
5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6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頁。
7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頁。
8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頁。
9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頁。
10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一冊,第1頁。
11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頁。
12時代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93頁。
13莫·卡岡《藝術形態學》,凌繼堯、金亞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400頁。
14格·尼·波斯彼洛夫《文學原理》,王忠琪、徐京安、張秉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345頁。
15游國恩等五教授本《中國文學史》,第一冊,第4頁。
16《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中國文學”條。
17參見格·尼·波斯彼洛夫《文學原理》,第301頁。
18格·尼·波斯彼洛夫《文學原理》,第301頁。
19《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76頁。
20《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81年重印本。
21弗朗茲·博厄斯《原始藝術》,金輝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284頁。
22游國恩等五教授本《中國文學史》。
23美國散文選《我有一個夢想·前言》,錢滿素選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
24《國故論衡·文學總論》,《章氏叢書》中卷,浙江圖書館刊行本。
25見《中國新文學大系·理論建設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217頁。
261924年2月21日《晨報副刊》。
271926年3月10日《小說月報》第十七卷。
281928年10月10日《新月》第一卷,第8號。
29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24頁。
30《中國新文學大系》卷首。
31A Book of English Essays前言。
32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1621年出版。
33Relgioi Medici,1643年出版。
34蕭統《昭明文選》卷十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頁。
35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478冊,第11頁。
36《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王星賢點校本第八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34頁。
37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二,王瑞來點校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頁。
38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二,王瑞來點校本,第265頁。
39王應麟《辭學指南》卷二,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948冊,第302頁。
40王應麟《辭學指南》卷二,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948冊,第302頁。
41王應麟《辭學指南》卷三,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948冊,第325頁。
42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七《文辨》,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90冊,第465頁。
43《周益公文集序》,《陸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卷十五,中國書店1986年版上冊,第87頁。
44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五,王瑞來點校本。
45《〈文忠集〉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295冊,第1147頁。
46周必大《玉堂雜記》卷中,四庫全書影印本第595冊,第632頁。
47《〈玉堂雜記〉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595冊,第549頁。
48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481冊,第810頁。
49《黃氏日鈔》卷三十六,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708冊,第99頁。
50方回《送羅壽可詩序》,《桐江續集》卷三十二,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93冊,第662頁。
51《〈后山集〉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14冊,第514頁。
52《答黃子飛》,《山谷集·內集》卷十九,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13冊,第182頁。
53《舉黃魯直自代狀》,《蘇軾文集》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14頁。
54《答洪駒父書》,《山谷集·內集》卷十九,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13冊,第185頁。
55張伯行《呂東萊先生文集序》,金華叢書本。
56王崇炳《呂東萊先生文集序》,金華叢書本。
57《〈東萊集〉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50冊,第2頁。
58《除太學博士謝陳丞相啟》,《東萊集》卷四,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50冊,第39頁。
59《東萊左氏博議·自序》,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52冊,第296頁。
60《〈古文關鍵〉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351冊,第715、718頁。
61《〈東萊集〉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50冊,第2頁。
62《〈古文關鍵〉提要》,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351冊,第715、718頁。
63《宋史》卷四百三十三,中華書局標點本第19冊,第12870頁。
64《周益國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五,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47冊,第65頁。
65《周益國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十九,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47冊,第192頁。
66《周益國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二十七,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47冊,第294頁。
67《周益國文忠公集·平國續稿》卷一,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47冊,第442頁。
68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五,王瑞來點校本,第211頁。
69《周益國文忠公集·平國續稿》卷一,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47冊,第515頁。
70明代會稽間滹??尽耳Q林玉露》、四庫本(第865冊,第306頁)均作“伯子”,未予校改。
71《與張嚴州敬夫書》,《誠齋集》卷六十五,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60冊,第619頁。
72《辭學指南》卷二, 四庫全書影印本第948冊,第282頁。
73《全祖望文集》卷十五,中華書局排印本。
74《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十四。
75阮元《金文最·序》,見張金吾編《金文最》卷首,光緒乙未江蘇書局刻本。
76王鶚《滹南遺老集引》,《滹南集》卷首,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90冊。
77《滹南集》卷三十七《詩話·揚雄之經》條,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190冊,第4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