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散文認知怪圈與學術疑惑
關于中國古代散文的認知,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中一直是一個未能形成共識的遺留問題,是急需深入思考和有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一、文學史研究中的散文認知怪圈
在世界范圍內的文學史研究中,長期以來,許多文學史家都認為: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詩歌是文學中最早出現的樣式。這種觀點在中國不僅極為流行,而且向無異議。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學史著述,凡談及這一問題,幾乎無一例外地遵守著這條法則式的成說,它似乎成為一條不可移易的定規和難以逾越的怪圈。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影響甚大、流傳頗廣的中國文學史著述,也都篤信不疑地貫徹著這種觀點。例如,游國恩等五教授編著的《中國文學史》說:
散文的產生較晚于詩歌,它是語言和邏輯思維進一步發展的結果,而以文字為其必要的條件。未有文字,早有詩歌,而散文則產生于既有文字之后。2
該書在第三章第一節談及殷商至春秋時代的散文時,還重申了“散文是在文字發明以后才產生的”3。由南京大學等十三所高等院校聯合編寫的《中國文學史》稱“原始社會的詩歌是人類文字最早的樣式”4;寧大年主編的高等師范專科學校教材《中國文學史》謂“勞動歌謠是最早出現的文學樣式”5,“散文是實用性最強的文學樣式,產生于文學發明之后”6;王文生主編的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用書《中國文學史》則反復強調“在原始社會里最早產生的文學樣式是詩歌”,“在諸多文學樣式起源的歷史中,詩歌產生最早”7,“文學藝術的起源以詩歌為先,而散文的產生較詩歌為晚”8,“未有文字,早有詩歌,而散文的產生則必是在既有文字之后”9;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亦云“在文學部門里,歌謠產生最早,文字產生之前就有了歌謠”10……諸如此類,遞相祖述,不勝枚舉。在這些著述中,不僅觀點相同,而且連語言亦極相似。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在詩、文發生先后問題上,著筆十分謹慎,抑或有意避開,故無明確說明詩歌早于散文的字樣。但在章節安排和行文中依然體現了這種觀點。其封建社會以前文學的首章首節《中國原始社會的文化和文學藝術的起源》突出了“口頭歌謠”,而在第二章《書寫文學的萌芽和散文的開端》將《尚書》作為第一部散文集,給讀者留下的整體印象依然是詩歌早于散文,詩的始源形態是口頭創作,而散文則必須是在有了文字之后方能出現。
另外,詩歌早于散文,或者說散文晚于詩歌,這種觀點在一些普及性的著述中亦頗為流行。諸如吳調公教授《文學分類的基本常識》說“詩歌是最早出現的文體”11,趙潤峰《文學知識大觀》說詩歌“在各種文學體裁中出現最早”12,臺灣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印行的《中華文化百科全書》第十冊說“最初之文學為詩歌”等,無一不立足于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說,如此普遍地見之于眾多的著述中,為許多文學史家和學者所接受、沿襲并廣為傳播,其科學性、正確性似乎不容置疑。然而,當我們不囿于成說而重新從文學發生學的角度予以冷靜、客觀、歷史、邏輯地深入思索,并返視這一觀點時,則又不能不產生疑問。蘇聯著名的文學理論家莫·卡岡在其《藝術形態學》一書中即曾指出:
詩歌早于散文是一件確鑿不移的歷史事實。不過這好象是奇怪的和不足信的,因為原始人象我和您一樣,在日常生活中用散文講話;他怎么會為了藝術認識的目的,舍棄對這種散文語言的簡單的、似乎是如此自然的運用,而開始編制比散文語言結構復雜得多的詩歌語言結構呢?13
可惜卡岡只是提出了懷疑而未能進一步深究并展開論述,但這已經足可引起學人的反思!
“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論者稱“未有文字,早有詩歌,而散文則產生于既有文字之后”,這種粗看似乎有理而細想并非科學的論斷,實際上是既不符合客觀事實又違反邏輯常識,欠缺客觀、公正、嚴密和準確。約而言之,其誤有三:一是混淆了口頭創作與書面創作的界限;二是忽略了散文口頭創作的始源形態;三是衡鑒詩歌、散文發生的標準不統一,談詩以口頭創作為據,說文則轉以文字創作為準。
散文和詩歌均隸屬于文學。文學“就是人類的言語”14,是人類語言的藝術。它伴隨著語言的產生而發生,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而發展,自從人類有了語言,也就開始有了文學,所謂“文學藝術并非起于有了文字之后,遠在文字發明創造以前,文學藝術早已產生”15的觀點,早已成為學界的共識。因此,文學的產生并不以文字的出現為前提。正如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文學一樣,“中國文學在其文字誕生以前就已經產生了”16。未有文字之前的文學,當然只能是口頭創作的文學、口耳相傳的文學。黑格爾稱未有文字之前的文學為“前藝術”17,我們姑且稱之為文學的“始源形態”。人類自有文字之后,便有了書面語言。伴隨著語言之口頭與書面的區分,文學則有了口頭與文本的分別。探討文學的發生,探討文學各類文體的始源,必然使用統一的標準和統一的前提條件,時代的統一性與表現形態(口頭或文字)的統一性尤其重要。或用邏輯的方法追溯“前藝術”時期的情形,或用歷史的方法依據傳世之文本考辨其先后。而“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說,正是違背了這一原則,探討詩歌的產生是從口頭創作時期尋找源頭,研究散文的產生則轉而依據文字產生之后的文本資料,故其結論必然錯誤。蘇聯文學理論家格·尼·波斯彼洛夫在他的《文學原理》第十章《文學的體裁》中,曾批評亞歷山大·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首章《遠古詩歌的混合性和文學各類分化的開始》,“只把有韻律的口頭歌謠作品作為自己的觀察對象和作結論的根據,故意不提所有古代的口頭散文作品(神話、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等)”18,“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論者與亞歷山大·維謝洛夫斯基使用的方法正是同一套路數。
二、散文文體始源形態考索
毫無疑問,研究文學樣式的起源,必須追溯到文學藝術發展的原始時期,必須從人類先民的口頭創作起步,從人類語言的誕生開始,而不應以文字的出現為依據。魯迅指出:
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地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19
這段眾所周知的文字,常常被用來闡述詩歌的產生。其實,魯迅在這里談的乃是口頭創作,是文學的產生,而并非單指詩歌。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這里靈活運用《呂氏春秋·謠詞》(“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后亦應之”)與《淮南子·道應訓》(“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里的材料,將人類語言的產生與文學的發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并不以文字的產生為限。其基本觀點,我們可稱之為“口頭發表”說。馬克思在談到人類語言的產生時曾指出,“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語言也和意識一樣,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20。這就是說,人類語言的產生是基于人類交往、意識交流的需要。由于任何事物的發生、發展都是由簡單漸趨復雜,語言也不能例外,則知最初的語言是極其簡單的、質直的、自然的、實用的,這些因素,大都為后來的文字散文所保留。按照魯迅先生的“口頭發表”說,人類初祖在相互交流意識時所使用的語言也是一種創作,也是一種文學的發表,那么,這些語言便可視作散文的始源形態。美國學者弗朗茲·博厄斯指出,“原始散文是口頭表達的藝術”21,是亦將散文的產生追溯到文字出現以前的遠古時期。弗朗茲還進而指出,“原始的散文有兩種主要形式,一種是敘述的,另一種是宣講性質的”。這種類分的科學性或可商榷,而大體接近事理,合于邏輯。
要之,沒有文字之前,便有“口頭文學”。而人類在社會實踐的具體交際中,無論是協調動作、交流思想,還是講說故事、描述事物,都是使用質樸、自然、簡單、淺化、直接的表達方式,這便是“口頭散文”,這便是散文的始源形態。可以斷定,這種散文始源形態的出現,是絕不會晚于口頭創作的詩歌。而“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論者,恰恰忽略了這種散文的始源形態,將散文的產生推至文字出現以后,故其結論必然難以令人信服。即便以文字的出現為前提,就今存傳世文本而論,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所收入的作品“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22,即最早的作品是大約公元前11世紀時期的作品,而中國的第一部散文總集《尚書》記載虞、夏、商、周各代典、謨、訓、誥、誓、命等上古文獻,其最早的作品虞書大約出現于公元前21世紀,較《詩經》中最早的作品早了近千年。可見,“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說,在文本研究中也是難以成立的。有學者指出,“在美國文學中,散文作為語言傳達信息的基本媒介,是最早亦最廣泛使用的形式”23。其實,這種情形又何止美國文學獨然!
顯然,由于文學發生初始階段口頭創作的特殊性,我們現在已無法通過歷史實證的途徑去研究文學始源形態各類文體的發生情形,但是,我們卻可以用邏輯推理的方法予以探討。我們無須將“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說變而為“詩歌的產生晚于散文”論,但我們必須指出“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說的不科學性,必須糾正直到目前為止仍在學界廣為傳播的訛誤,至少讓學人知道:散文的產生并不晚于詩歌,散文與詩歌一樣,也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學中最早產生的文學樣式之一。
至于“散文的產生晚于詩歌”論者為什么一定要把文字的出現作為散文發生的首要條件,也是一個必須搞清的問題。筆者以為,這大約與其對“散文”概念字面的理解不無關系。在中國古代,人們多將“散文”與“駢文”對舉,作為兩種文體形式的概念,主要概括并區分了兩類語句結構表現形態,前者是散行單句的文字,后者是對偶成雙的句子。于是,“散文”之“文”便被理解成“文字”之“文”,而“散文的產生則必定在既有文字之后”說的出現,便不足為奇。其實,“散文”作為一個文體概念,它具有多層性的特點,當與“駢文”相對應時,上面的理解并不為錯,且學界向有釋“文”為“文字”者,如清人章炳麟即云“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是故,榷論文學,以文字為準”24。這種文本文學觀自成一家言。然而,作為文體概念的“散文”與詩歌對舉時,因其具有廣義性,“散文”之“文”就不能單獨理解成為“文字”之“文”了,口頭文學中的散文就不存在有無文字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