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02
- 騙子律師(法庭推理神作)
- (英)史蒂夫·卡瓦納
- 4212字
- 2024-10-18 16:20:57
司機那側的車門打開,一個有些行動不便的人下了車。他穿著一件稍顯寬大的黑色西裝,灰白色頭發,皺紋橫陳的臉與那雙犀利藍眼形成對比。他的年紀有些難以推測,若不是快50歲,就是在街上混了太久。街上的生活會讓人變成那樣,那比世上任何事物更能催人老。
我聽著硬底鞋刮在路面發出的刺耳聲響。他拖著右腿走路,跛腳的狀況感覺相當笨拙且痛苦。他繞過車頭引擎蓋朝我走來,他的右腳內曲,在瀝青路面上拖行時歪著腳,左腿則伸出打直,好彎身搖晃著前行。他低下頭,靠在引擎蓋上穩住身體。當他低頭時,我瞥了一下他的腳,看見他腳踝上戴了一條皮制綁帶,綁帶連著一塊金屬,應該是內嵌在鞋弓里的,位于鞋跟那一側。
“弗林先生?”他用輕盈,甚至有點像唱歌的語調開口。
“謝謝你來接我。”我說,并伸出一手。
他稍微躍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力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強勁。
“我、我、我是喬、喬、喬治,”他說,“霍、霍、哈維爾先生叫我來……”他要吐出“接”這個字時嘴唇一下子卡住,顫抖不已。
我外公也有口吃。6歲還是7歲時,我常去他家跟他玩。他會在廚房的各個角落藏上糖果,然后由我來找。找的時候,他可以搖頭或點頭,讓我知道自己是接近還是遠離了糖果。那是他最喜歡的游戲,因為不必說話。如果我們開始說話,媽媽通常會出言責罵我,因為我老搶外公的話。后來我不再那樣了,我學會了有耐心。
我等待著喬治說完,始終握著他的手。每過一秒,他手的力道就重一分,我都開始覺得疼了。他的臉漸漸變成深粉紅色。當他終于快要吐出那不易說出的字時,頗為可觀的唾沫如機槍般地從他口中噴出。最后,他稍微倒回到句子前面,再從頭嘗試一遍。
“……叫我來‘接’你。”他說。
“謝謝你,喬治。”我說。
他放開我的手,拖著腳步、刮著地面,轉身往車后座的方向走去。
“我、我、我來開門。”他說。
“沒關系,喬治,我27歲時就已經自己開車門了。”我說。
喬治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對我擺了擺,以不便的姿態轉過身,繞回駕駛座。
他還沒碰到駕駛座的門,我已坐進后座。車內空調被開到最大,感覺棒極了,就像從蒸氣房走出來后,被一件冰涼的絲綢緊緊包裹。我朝前座中間的縫隙傾身,瞥了眼踏板。油門看起來是正常的,但剎車踏板被放低了,并用厚厚的橡膠塊調整過,讓喬治比較好踩。
萊尼·哈維爾依舊是個好人。
喬治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手伸進口袋拿手帕。他擦掉臉上的汗,說:“又、又、又是一個炎熱的晚上。”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們在亨利哈德遜公園大道上沿著曼哈頓北側開,伴著強大空調與左側河面上的月亮,經過華盛頓高地、哈林區,接下來高速公路漸漸靠近英伍德街區,城市逐漸熱鬧。喬治下了匝道,開上前往新羅謝爾的越野公園大道。這期間,他除了問我是否舒適外,沒說其他的話。我很高興終于能脫離潮濕,頭發也幾乎干了。
我在腦海中搜尋茱莉·羅森這個名字,但什么也沒想到。我的前搭檔杰克·哈洛蘭和我合作非常密切,如果那是杰克的案子,我一定能記起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是一份擱在一家叫福特與基廷法律事務所倉庫中的死檔案。我之所以能進入司法界,是因為得到了機會跟當時身為兼任法官的哈利·福特見面。后來,我們成為朋友,當我掛上哈洛蘭與弗林事務所的招牌,哈利也得到全職司法工作,并放棄他在福特與基廷的合伙關系。哈利的老搭檔亞瑟·基廷差不多在同時間退休,于是杰克和我買下他們手上正在進行中的二三十件官司,連帶著一并保管了他們的舊檔案。因為接管了那些無用檔案,所以購買時還獲得了折扣,這些案子搞不好還可以賺點錢。
茱莉·羅森可能是福特和基廷這兩位辯護律師的老客戶嗎?我看了眼手表,晚上12點40分,現在打給哈利太晚了,就算那是他其中一個舊檔案,我也不想在這個時間打給他。等到早上吧。不管案件內容是什么,科普蘭與此有關一事就足以讓我胃部痙攣。
“我非、非、非常希望你能幫助哈維爾先生。”喬治說。
“我也是。他還好嗎?”
喬治只是搖搖頭,無須其他言語。
“家里其他人呢?”我問。
“還可以,”喬治說,頓了一下,“只有霍、霍、哈維爾太太,她、她、她不是那女孩的親生媽媽,你知道吧。”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哈維爾先生再婚了。”
喬治盡管口吃,但回應中帶著某種沉重。
“也、也、也許這是好事!女孩的親生媽媽已經入土,沒、沒、沒有一個父母能接受失、失、失去小孩的。”喬治說。
《郵報》最初的幾篇文章中有一篇提到,卡洛琳·哈維爾的母親已過世一段時間了。
我們下了高速公路,迅速駛上主干道。這個時間點沒什么車。我們朝新羅謝爾的普瑞米爾社區行進。那是普瑞米姆社區的姐妹社區。在高強度安保人員管理的普瑞米姆社區中住了五十名世界億萬富翁,相比之下,普瑞米爾社區就像是他的窮親戚。那里也有安保人員管理的生活空間、私人街道,有全副武裝的安保人員,但只要花個七八百萬,你就能攀上通往普瑞米爾房地產梯子最底下的那根“橫木”。盡管不會有直升機停機坪、私人高爾夫球場,但那里依舊很有吸引力。
新聞臺的廂型車與大門對面開放停車場周圍四散的各式各樣的衛星天線,讓我知道,我們已接近入口。基于商業考量的優良傳統,某咖啡攤和墨西哥卷餅的廂型車也選中同一停車場,好讓這些新聞主播與記者能始終處于高度興奮狀態,且被喂得飽飽的。見我們的車行駛過來,那些黑色身影把咖啡一扔,手忙腳亂地擺弄起鏡頭。當我們開進私人車道、停在警衛室前時,他們試圖拍到幾張照片。警衛室逸出暖暖的光,我們坐在那里等警衛出來。喬治將車掛到P擋,然后交叉雙臂。我猜他早已習慣等待夜間安保人員慢吞吞地將屁股從警衛室里的電視前移開。夜間安保人員做事從來快不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當夜間安保人員。
我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哈利·福特。這么晚來電只可能是因為某些棘手的大麻煩。
“嗨,哈利,你打來我還挺高興——”
他打斷了我,“艾迪,我剛收到一張提交書面文件的傳票,跟一個舊官司的檔案有關。我打來只是提醒你一聲,你很可能也會收到一張。”哈利已步入60歲,是紐約歷史上首批非裔最高法院法官之一,也是個會在一日將盡、墜入夢鄉前享受幾杯波本酒的人。我能從他的嗓音中聽出威士忌帶來的影響。
“晚了一步——我已經拿到了。我本來要給你打電話的,但不想吵醒你。我需要擔心這件事嗎?”
“那是我15年前處理的老官司,很糟的官司。茱莉·羅森被控謀殺:她在襁褓中的女兒還在嬰兒床里熟睡時燒了房子。”
他嗓音中有著異樣,但不是酒精,是懊悔,甚至是罪惡感。
你若請訴訟律師喝酒,大部分人會跟你炫耀自己最輝煌的勝利,各種打勝仗的故事。律師喜歡打勝仗,愛說他們如何力排眾議,如何智取對手、拿下勝利。正因為我知道些內幕,所以就算是我的敵人,我也絕對不會向他們推薦這種律師。你如果讓一位優秀的訴訟律師談論職業生涯,他們不會和你聊勝仗,雖然你比較想聽那個——他們會講輸掉的那些官司。
人都會輸,遲早的事。糾纏你的永遠是那些從手中“溜走”的判決。為什么對其他人來說敗仗更重要?為什么這種事會糾纏著那些優秀的律師?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就是該死的非常在意;他們把那當成一回事。我想要的律師會因25年前確判的盜竊罪徹夜難眠,因為他害自己的客戶在新新懲教所關了一個月。你會希望站在你這邊的是這種律師。哈利就曾是這樣的律師,我能在他手下學習是我的幸運。沒有哈利,我也不會有前途。他先收我做職員,之后支持我執業。沒有他,我可能還在街上汲汲營營,而不是在法庭上汲汲營營。
哈利有幾個結果不怎么好的官司。他大都告訴了我。我沒印象他說過這類官司。
“我正在去見客戶的路上。聽好,哈利,我不想害你擔憂,但那個送文件的人是為馬克斯·科普蘭工作。”
哈利沒有說話。
“那個官司后來到判決階段了嗎?”我問。
“當然。茱莉告訴我,有個全身黑衣的男人縱火燒了她的家。她說,她沒看到他的臉,或許他原本就沒有臉。她講得有點七零八落,頭上的傷挺嚴重的。陪審團不相信她。”
“有那人的下落嗎?”
“沒有。沒人見到他。你認為馬克斯·科普蘭找到那人了嗎?”哈利問。
“我不知道,但他可能拿到了什么。聽著,我得掛了,但早上我會打給你。”
“等下就打給我,我會醒著,要讀一個明天的案子。”他說完就掛斷了。律師和法官的作息時間都很怪,但我已經很久沒見哈利這樣熬夜讀案子了。他很可能早就讀過,或根本不必讀。我有種感覺,哈利只是希望有個東西能把傳票的事擠出腦袋。
我知道他在擔心那張傳票。科普蘭慣于攻擊他委托人過去的辯護律師。不管他打算在這次上訴中亮出什么新證據或新目擊證人,都沒有差別。他主要的批評目標會是哈利。他會尋找機會,證明那個定罪并不靠譜,因為茱莉·羅森有個蹩腳的律師,他總以此為由。為了贏得過往案件的上訴,他會毀掉別人的職業生涯。
而這也使科普蘭成了我的目標。我不會讓哈利被馬克斯·科普蘭那樣低級的家伙弄得一身腥。
守衛終于從警衛室冒出來,喬治對著那個身穿有扣深色短袖襯衫的人伸出一只友善的手。他配了克拉克手槍,以及一頂上面寫著“哈維爾安保”公司標志的棒球帽。
手電筒照了一下我的臉,使我看不清守衛的輪廓。
他轉過身,關掉手電筒,揮手讓我們通過。
路是雙向的,兩側有高聳的白色柵欄,引領我們進到普瑞米爾社區里面。我搖下車窗,這么一來便能聞到東河水的咸味。10分鐘后,我們右轉進入一條單向的私人道路。路口一側矗立著一道石墻,此外還有別的什么東西。起先我以為那是標明這個地產名稱的牌子。我曾在一些私人道路見過,像是“曼斯”“小木屋”和“九月休閑屋”。哈維爾地產外頭的路標并沒有把名字大大地秀出來。當我們更靠近些,我看清楚了牌子上的藍色字跡:待售。
車開在路上時,我忍不住思考著:不知道哪樣東西會先斷掉,是林肯轎車的懸吊系統呢,還是我的脊椎?這條路到處都是坑洞,有的很小,有的很大,而喬治……盡管他用盡一切努力,依舊該死地開到了每個洞上。就一塊打算出售的地產而言,萊納德·哈維爾似乎覺得,如果可以在不多花錢的情況下賣掉這棟房屋,就不用重新鋪什么路了。大概過了1分鐘,我看到遠處有一棟巨大的屋子,幾乎每扇窗的燈都亮著。它的體積大得不太能稱作“屋”,然而在城鎮的這片區域又不算大到能稱為“宅邸”。
有五六輛廂型車和普通轎車停在屋外的碎石車道上。車是福特的,型號都相同。其中有兩輛廂型車,一輛上面有紐約市警察局的制式標志,另一輛則有著聯邦調查局的。
喬治將車停在房屋前頭。我能看見打開的門口處站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道身影。從雙腿的形狀和頭發,我猜出那是一名女性。外頭沒有燈,只有從窗戶里散發出來的溫暖光芒。
我下了車,轉身面對車子,關上車門。
一個聲音說:“聯邦調查局!不許動!立刻把手放到車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