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盯著前方呼嘯而來的狂風，騎著馬伴在李亨身邊但稍稍落后其半步的李倓高聲吶喊道，“管裨將領來的那些潰卒，一路上不停有人悄悄脫離隊伍，連帶著最初那些決定留下的禁軍將士，也有不少隨之而去的！”

他的聲音中明顯帶著些憤憤：“再加上抵御路間盜賊損耗的……只怕還沒能到朔方，我們就當成為孤家寡人了！”

李亨對這種情況自然不可能沒有察覺，畢竟將士們一開始還都是一個兩個偷摸著溜走，后來就成了明目張膽地三五人結伴一起走，這其中有沒有新接納的那伙潼關潰卒的影響呢？

有，不僅有，而且還很大，但李亨能怎么辦呢？難道強命人家不許走，甚至下令砍殺私逃者嗎？還不若相安無事來得好，反正李亨也沒把這些實力弱，意志力不強的軍士看成“自己人”。

正思考間，就聽見李倓繼續說道：“不如讓吾領幾個赤心隊卒，殺些許逃兵立威。剩下之人，許就不敢如此猖獗！”

“一切以早日抵達朔方為重，勿要再生事端。”李亨眉頭一皺，否決了自己三子的提議，“因體力不支而掉隊之人不也有不少，無需在意，且隨他去便是。”

聞言，李倓撇了撇嘴，沒有再說話。而李亨回想起這一路上來所見的景象，也終于是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與時不時逃亡的士兵相比，更讓李亨在意的還是山澤間出現的“妄想”攔路打劫的盜賊們——這里明明是關中之地，安史的勢力根本還沒觸及到這里，為何在之前一向“和平安樂”的地方驟然間就出現了如此之多的賊人？流竄在道路兩旁的饑民流民更是數不勝數。

這說明什么？說明盜賊流民的問題根本不是因安史之亂而產生的，它在天寶年間就存在著，安史之亂只是將它引出來了而已。

李亨反復將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與腦海中原身的記憶相對比，訝異地發現兩者眼中的大唐別說相似，簡直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東西。

現在他才知道為什么歷史上安史之亂后的三宗沒有成功復興唐祚，究其根本，就是他們這些上層人心中的大唐和下層人心中的大唐并不一樣。

古來莫不是如此，在民間長大，而后繼位的皇帝大多都有所作為，因為他們見識過人間疾苦，也真正懂得平民百姓所需要的是什么，比如說漢宣帝、漢光武帝；

而從小長在深宮，弄于婦人之手的，大多都耽于享樂，喜愛弄權，比如說漢元帝、南唐后主。

這些大道理李亨都曉得，而眼下，在向著朔方狂奔的過程中，看著兩側飛過的蕭條景象，一個疑問不禁浮上他的心頭，匡扶天下，復興唐祚，歷任唐帝都沒做成的事情，他這樣的一個普通人，真的能做到嗎？

不管李亨的疑問有多大，北進的步伐都始終不會停下。經過一天一夜的疾馳，太子的隊伍硬生生行進了六十公里，在天寶十六載六月十七日的黃昏時分，從原本的奉天抵達了更北邊的新平郡。

甫一走進此處的太守府，李亨的面色就難看起來，里間一片慌亂，根本沒有人在辦公。后院供太守居住的地方，更是空蕩蕩的一片，要說還有什么剩下的，只能是左右兩邊孤零零剩下的氣勢開闊的樓房了。

等喚來附近的小民一詢問，這才知道新平郡的太守薛羽早在前幾日就舉家逃亡，而此處的太守府，也早就被當地的民眾洗劫了一遍又一遍，以那種刮地三尺的態勢，當然什么東西也不會剩下。

“俶兒。”李亨朝著不遠處的大兒子招了招手，等他離得近了些，才從自己的腰間取下一枚玉佩，交到他手上，囑咐道，“你帶著這東西，到周遭富裕的百姓家里換一床棉被，剩下的都換成吃食。務必要記得，千萬不可以強取豪奪。”

他自己倒是不要緊，可關鍵是尚還懷著孕的張二娘怎么能睡硬床板？

要說現代的女人懷孕，哪個不是受到丈夫和婆婆千般萬般的照護，生怕出了什么差錯。

古代卻哪有這樣那樣的條件，張二娘大著個肚子，在即將臨盆的時候還顛沛著和李亨一路北上，未曾抱怨過一句。雖然一舉一動之間，都有討好李亨歡心的意思，可在那樣一個封建的年代里，女子不就是依靠著男子存活的嗎？她這樣的舉動，又何錯之有呢？

待李俶得令走后，李亨又將李倓和管崇嗣喊了過來：“你們分別點校各自的軍士，將數目都報上來。有想歸家離隊的，與之前一樣，不做阻攔，明白嗎？”

“點校完畢后，留百人左右環繞此處府邸，輪班值崗，一有動靜，頃刻來報。”李亨補充道，“剩下的兵士，左右不過一宿的時間，使其在周圍沒有百姓的屋子里，各尋住處便是。”

安排完這一切之后，李亨讓頌枝將張二娘從馬車上扶到了屋子里，同時自己帶著赤心隊的兵士在周圍巡視了一圈，盡量排除遭遇危險的可能性。

等他巡視完畢之后，李俶帶著棉被和吃食回來。看起來李亨的那枚玉佩還是相當值錢，除了一床棉被之外，還換到了相當多的糧食。即使大多都是在貴族眼中粗陋不堪的賤糧，但這種情況下，有得吃就不錯了，哪里還有挑三揀四的余地。

不多時，李倓和管崇嗣也回來匯報情況，說是兩邊隊伍加起來，還剩下百人不到。

這個數量顯然和他預估的有些差距，但李亨點點頭，也沒多說什么，只讓兩人將李倓帶回來的糧秣拉走大部分去分給留下來的軍士，并且特意囑托李倓一定要逐個分給足夠的份量，告知士兵們這是太子殿下用自己自小隨身帶著的玉佩換來的——要是放在現代，李亨或許會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很尷尬，但是在現在這種生死存亡的境地下，尷不尷尬，社不社恐的東西早就被拋諸腦后了。

安排完事情后，李亨將張二娘從屋子里叫出來，兩人一起享用離開長安之后的第一頓在一起吃的晚餐。

只咀嚼了幾口，李亨就明顯得感覺到自己這具身體顯然長時間養尊處優，并不能適應簡陋堅硬的粟米，可他還是咬著牙將其吞進了肚子里。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在這種時候，可不能倒下。

簡單地用完晚飯，天空已經被漆黑籠罩。

李亨又親自確認了一遍周遭的布防，這才回到了房間里，迎接著他穿越過來之后，第一個正式休息的夜晚。

也是第一個，正式與張二娘同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