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是所謂的“平凡”人。
我們當然也必須要肯定平凡二字的意義,但現實就是,可能在一生中的某個夏夜,像無緣無故被一國之太子闖入家中的婦人一樣,平凡之人總會體會到一種名為“無能為力”的感覺。
面對這種時候,有人選擇頹廢,自暴自棄;有人選擇隱忍,奮發圖強;當然也有人選擇“任性”,向命運揮出勇氣的拳頭。
更多的人會選擇遺忘,因為這是除卻后悔藥那些個不存在的東西之外,最有效也最治愈的靈丹妙藥。
但是李亨忘不了,忘不了記憶中的盛世長安,忘不了一路上的麋亂紛雜,更忘不了此生可能再也不能相見的妻子兒女——這一切都無人述說。
于是他只好令人取來幾壇好酒,獨自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對著今晚明亮的月光狂飲幾口,妄想以酒澆愁,卻發現怎么澆也澆不滅。
這其中當然有人的原因在,可酒的因素也不小。
在科技條件有限的古代,至少從商周到唐宋年間,古人喝的酒主要都是發酵酒。
在發酵釀酒的過程里,一旦酒精度數超過十度,就會停止發酵。就算有些其他的方法“提鮮”,一般也超不過十五度。至于所謂的蒸餾酒,也就是今天被人民稱作“白酒”的東西,一直到元代才出現,明清才風靡。
以李亨重生前的酒量,這種度數完全當水喝都沒有問題,這也難怪乎他澆不滅愁,畢竟喝都喝不醉。
“殿下?!?
略顯陌生的聲音讓用手指敲打著酒壇邊緣的李亨皺了皺眉頭,抬眼望去,卻看到了一個十分令他意外的人:“從之?你怎么還在這?”
“臣走到住處,見月色皎潔,突然覺得有些事情還是不吐不快,故而折返?!崩钭衲翢o儀態、懶散、疲憊地斜靠在石桌上的太子,“沒曾想,竟撞到殿下在獨自飲酒?!?
“附庸風雅罷了?!崩詈喑读顺蹲旖?,“李太白不是有句詩叫什么‘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嗎?想來這飲酒,也無所謂多低俗的事情吧。”
李遵沉默了會兒,才繼續開口道:“殿下與傳聞中,當真大不相同。”
李亨的眼睛瞪大些許,繼而笑笑:“傳言中的我是怎樣的?”
“暴躁、狹隘、自負、虛偽、孤僻、刻薄、多疑、膽小?!崩钭竦恼Z速極快,幾乎沒經過思考,“除了尚能隱忍之外,一無是處?!?
“哈?!崩詈嗯ち伺げ弊?,“我倒希望這是真的?!?
氣氛一下子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靜之中,李亨隨意抓起一壇酒,絲毫不顧自己臣下就在面前,徑直往自己口中灌去。一直到酒水從臉頰兩側滑下,微微沾濕衣襟的時候,才放下酒壇,又打了個飽嗝,隨意哈出一口氣,這才開口道:
“從之不是有事要與孤分說嗎?”
“以我這幾天的觀察來看,殿下一點也不虛偽、自負,更不暴躁、刻薄。”李遵說到這里,語氣中出現了罕見的變化,“殿下心里裝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大唐百姓;眼里看的也不是天潢貴胄,而是升斗小民?!?
“如殿下者,臣為官四十余年,尚未見一人?;蛘哒f,縱觀古今與后,自幼身居高位而能與位卑之人將心比心者,或唯殿下一人而已。”
說到這里,李遵的話鋒一轉,
“但殿下是不是太過于偏激,以至于身旁幾多臣子,竟然一個信任的也無嗎?”
聽到這里,李亨怔了怔,詭異地覺得腦袋有些發熱。
“難道不是嗎?”李遵見李亨沒有反駁,繼續語氣激昂地追問道,“殿下雖然裝出一幅禮遇有加的樣子,但其實在內心深處,從來沒相信過我李遵,也沒相信過裴中丞、李判官、杜留后、魏轉運使……到底為什么?”
“我們難道不是殿下臣子,大唐官僚,不能為挽救國家出一份力嗎?為何殿下要始終以一種對待敵人似的提防的心態來對待我們呢?”
“孤哪里沒信任諸位,是從之想差……”
堂堂大唐太子,話還沒說完就被李遵粗暴地打斷:
“殿下若是信任我李遵,會自彭原之后一次也沒與我商量過家國大事?殿下若是信任裴中丞,會要李靜忠提醒后才記起來他尚無伴駕?”
“殿下若是信任杜留后,會停在白草頓逼著他親身來迎?殿下若是信任魏轉運使,會在今日這樣肆意棄眾奔走嗎?”
“殿下既然鄙棄我等,又何必在這月下獨酌,自覺無人可用?難道試都不試,就可以知道一江之深淺;用也不用,就能知曉一人之善惡嗎?”
眼見李亨投來的愕然的神色,李遵這些天憋著的一口氣突然散了大半,整個人也一下平靜下來,恢復了往日的樣子。
“臣只是想提醒殿下?!毙≡褐?,李遵微微欠身,“殿下乃是儲君,無須對自己的臣僚如此防備?!?
不知為何,李亨覺得自己全身愈發滾燙,神志也開始漸漸變得有些模糊。
他當然知道李遵所說的是什么意思,不過覺得李遵一開始就找錯了出發點,這根本不是什么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有所謂和無所謂的問題。
李亨自覺既然來到了安史之亂后的大唐,所做所想無非“救民水火”四字而已。
簡單拆分一下完成這件目標的步驟,首先肯定是要平定安史之亂吧,這事得郭子儀、李光弼、張巡等名將來做;其次是平定之后的治國吧,這事得李泌、劉晏等名臣來做。
而在李遵所言的四人當中,李亨在穿越前有所耳聞的也不過就是裴冕和杜鴻漸,甚至還不是美名。在這樣的情況下,李亨才會以一種不親近也不拒絕的態度對待目前圍繞在他身旁的大臣。
不過李遵今天這番話倒是點醒了李亨,治大國如烹小鮮,明明自己都知道無論正邪良庸,只要自己把他們擺在正確的位置上,就或許都能起到一定量重要的作用,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陷入理想化的黑洞。
唐朝一千多萬平方公里的疆域,一個皇帝治理不了,幾個名將、名臣也治理不了,自上而下,一層層、一級級的官署官僚絕對不可忽視。
“李卿所言?!崩詈嘤糜沂值闹戈P節敲了敲腦袋,“亨知曉了?!?
李遵微微一躬身,轉身向后走去,踏出院門的時候,卻發覺有一帶著頭紗,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被扶著正要走進來。
他瞇了瞇眼睛,食指和大拇指微微摩挲,終是沒有什么動作,沿著來時的路踏進一片更廣闊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