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少游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去瞥杜鴻漸的眼神,搞什么,不是說好這位太子殿下本身就是個貪圖享受之人,只要在物質和權欲(面子)方面對他極盡滿足,其他的一切都不在話下嗎?
你看看你看看,你仔細端詳一下,面前這位殿下,哪像是有半點物欲在身上的樣子。不僅如此,甚至還悲天憫人地關心起一家一戶的敗亡來。什么“除了能隱忍之外一無是處”,放他娘的狗屁,這你丫活脫脫一個圣人啊!
不過魏少游知道這事也不能全怪杜鴻漸,關鍵是大多數從京城流亡過來還算有點權勢的官人、貴人們對于太子的評價都出乎意料地一致——清一色的差。奉迎的流程和規矩也不是杜鴻漸一人定下,他魏少游也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現在看來,分明就是這些“京城貴人”們沒能量親自接觸到李亨這位太子,說的評價也都是已經在長安城內流傳的傳聞,怪不得那么相同!
此時此刻,魏少游的心中只有一句話在不斷回響:傳言害人啊!
“回殿下。”
無數想法在魏少游腦海中游蕩,現實中卻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自高祖建國以來,歷太宗、高宗數朝至今上,我大唐破契丹、滅高麗、退吐蕃,盡收西域,早已威服四海。臣只是想,您身為大唐之太子,在衣食住行的方面,總要有些身份的彰顯才好。”
說到這里,魏少游直接雙膝彎折,跪拜下來,
“現在看來,是臣妄自猜度殿下心思,以致于犯下大錯。”
錯錯錯!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個字,李亨莫名地感覺心情有些暴躁。
穿越之前,看那些古裝劇里衣著嚴整的大臣一臉正氣地對著皇帝躬身說“臣有罪”的時候李亨還覺得挺有意思。
此刻身份調轉過來,他才知道“臣有罪”三個字和人的淚腺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因為它們臨到頭來,還是什么事都解決不了。
“國未靖,不敢忘苦;家未合,不能為樂。宮殿雖大,卻與我李亨這個亡人毫無干系。孤寧居小屋,也不住大殿。”
李亨擲地有聲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孤已經下定決心今日夜宿于此,爾等皆無須多言。”
此言一出,整個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在這個上下社會層級異常分明的社會里,沒有人敢輕易違逆太子這個儲君做出的決定,或者說,在場之人的身份地位還沒有高到那個地步。
至于令李亨回心轉意,杜鴻漸和魏少游自忖根本都不知道此刻太子在想什么,又怎么讓他收回成命?
“殿下。”
迎著李亨不滿的目光,李靜忠微微低下腦袋,
“殿下心中裝著國家,裝著百姓,這當然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情。若要表明態度,住在尋常人家自是極好。只是老奴全程聽來,還尚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
“什么問題?”語氣稍顯平淡,但在場無人聽不出來其中隱藏著的威脅。
“一來,殿下此舉看似堂皇大義,究其根本,自己卻鳩占了尋常百姓的住處。”
李靜忠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太子的好感,把自己當做是魏征這種名臣一樣犯顏直諫,
“二來,張良娣懷胎已近十月,眼看就要臨盆,往前跟著殿下一路奔波是無奈之舉。如今魏轉運使既然已經造好了宮室,難道還要讓良娣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生下皇孫嗎?老奴以為,殿下需為良娣母子考慮一二。”
聽完這番話,李亨心里的第一個感受是不可置信。啊?什么情況?我被李靜忠給勸諫了?我被這個歷史上都有著鼎鼎大名的奸宦給勸諫了?最關鍵的是,他這番話聽上去竟然還真有那么幾分道理?
緊接著就開始反思自己今天突然逃跑甚至不加分辨就從路邊隨意尋了一戶人家闖進去的行為到底對不對,好像是太任性,最重要的是,不像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太子能干出來的事情。
再轉念一想,不對啊,李靜忠這閹貨現在還沒到后來權勢滔天的時候,他現在應該拼命討好自己這個太子,又怎么可能逆著心意說話呢?
想到這里,李亨盯著李靜忠問道:“那依你之見,孤當如何做啊?”
“回殿下,老奴是這樣想的。”
李靜忠顯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既然殿下想以居小屋來向天下人表明志向,不若賞賜給這婦人些許錢財,再讓魏轉運使從這城中另挑一處好地段的屋子相贈,如此方才不落窠臼。”
“至于張良娣之事更是簡單,只需殿下明發一道命令讓其進宮居住,因之特殊,想必來日傳揚出去,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不僅不會對殿下想表明的態度有所影響,反而會使得殿下心中有親人的形象深入人心,端得是兩全其美之事。”
李亨穿越過來以后,并不覺得一旦遇到史書上的亂臣賊子就要拼命打壓。
一則史書大多數都是讀書人編寫的,夾雜著各自的喜怒哀樂,更多的還有道聽途說,真假著實難辨;
二則雖然很奇怪,但一國一朝之運轉,不能全靠忠臣良才。換而言之,也不可能全是忠臣良才,能把庸才、良才、奸才等等區分開來,使得他們各安其位,發揮出李亨想讓他們發揮的作用,這才皇帝應該學的用人之道。
而現在李靜忠的權力是完全靠依附于李亨才得以存在的,不用擔心尾大不掉這種問題。
更何況李亨現在身體年輕了不少,對于之后的國事政事,也大多打算交給放心的大臣,分潤給李靜忠的權力,絕不會像歷史上那么多。
簡而言之,就是李亨尚還有點信心能掌握住李靜忠,所以在身旁沒有什么其他力量的時候,不妨先用著,至于之后如何,卻也只有四個字可說,不過“以觀后效”罷了。
“好,就按你說的辦。其余人等,全數退下吧。”
李亨頗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底下的大臣也馬上領會過來,紛紛和太子殿下告退。轉眼間,人就走了個七七八八。
此時天色已經一片漆黑,杜鴻漸和魏少游走出門一齊上馬,各自操控著各自的馬匹輕搖蓮步,在不少兵士的護衛下并肩向前走去。
“之巽(杜鴻漸字),這位太子殿下,好像和傳聞之中……有所不同啊。”魏少游有些躊躇著率先開口說道。
“何止是不同,簡直天差地別。”杜鴻漸也有不少感慨,“最關鍵的是,這位殿下完全不像是在圣人的威視下戰戰兢兢活了二十多年,更多的是有點——少年意氣?”
最后的停頓有些漫長,顯然是因為杜鴻漸也不確定自己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這四個字用來形容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準不準確。
少年意氣,魏少游的心中默默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半晌,突然勒住馬繩,扭頭嚴肅地對著杜鴻漸說道:“之巽,有件事你得幫我。昭儀那孩子,雖然細君一直愛護不舍,但也確實到了該成婚的年紀。”
“是,昭儀都已經十八,確實……”杜鴻漸順著魏少游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一臉驚詫地看向魏少游,“你該不會是想?”
“是,今夜就送過去。”
“你可想好了。”在火光的照耀下,杜鴻漸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以今日那位殿下的行徑觀之,他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一旦不成,你怕是要反受其害。”
而且這事,明顯會惡了那位已經臨盆的張良娣啊。
對于決定了的事,魏少游向來從不后悔,
“成與不成,看天意便是,橫豎不會比現在更差。”
杜鴻漸愣了幾秒,臉上兀地攀上一抹笑顏,
“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