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冕當然沒有去成靈武,而原因也不必過多贅述。無非就是在李亨的熱情挽留下,用完午飯再行出發的裴冕剛跨上馬背,連道別承諾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外間李靜忠就已經腳步匆匆過來稟報:“殿下,靈武有人至。”
李亨微微抬眼,瞧出了端坐在馬背上的裴冕的尷尬,心中也端得是有些無奈,這朔方使者還真是會挑時候,偏生在這種態勢下來。不過畢竟是他這個太子把人家架上去的,也不好不幫人家解圍,于是只輕咳一聲,親自伸出雙手將裴冕扶了下來,笑呵呵地說道:“章甫可真是孤的福星,抵至平涼尚不足兩個時辰,數日不見動靜的朔方派遣的使者就已經上門。”
“哪里哪里。”裴冕跟著李亨默契地打了個哈哈,將這事糊弄過去,心中卻對太子待人處事的方式愈發驚異,“都是殿下仁德雙馨,才引得蝴蝶自來,下臣實在不敢居功。”
“章甫所言的這只蝴蝶,卻不知是安祿山,還是史思明?”
“下官……”裴冕聽見李亨略帶嘲諷的語氣,頓時大驚失色,忙要解釋,卻被李亨打斷。
“章甫誤會了,孤這話不是針對你,只是見山河破碎,一時間有感而發。”李亨勉強收斂起自己顯露在表面的追憶神情,“章甫本將為孤往朔方一行,現朔方使者既來,也請章甫與孤一同接待便是。”
此話一出,縱然裴冕有千句萬句已經在嗓子眼呼之欲出,卻也不得不努力吞咽回去,讓它們梗在喉嚨里,留待日后再說。不管我們的裴冕裴中丞此時是怎么想的,李亨李殿下卻確確實實地沒有為難他的意思,而之所以說出“蝴蝶是安祿山亦或史思明”這樣的話語,也是情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資治通鑒》里令他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句話:“君王向人民展示他的豪華奢侈,最大的功用就是鼓勵大盜動手。”
身份尊貴為太子——即使是尚處流亡中的太子,迎客待客這方面也不能不做足。卻不知李靜忠臨時抱佛腳抱到了誰的頭上,置桌、上茶、下榻……等等一系列做下來,竟還顯得有模有樣,不落窠臼。誰能想到在不久之前,他還尚是太子府中一名無官無品的小小養馬吏,別說四書五經這樣的士大夫經典,只怕是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
布置好之后,李亨自在主位坐下,裴冕的心思卻好像還在先前那只“蝴蝶”身上,又或者是為了表示對即將到來的同僚的敬重,總之沒有坐在榻上,只呆呆地立著。后面陸陸續續,李遵、李俶、李倓、錢彥君,也先后到來,只各自尋了個位置坐好。
李亨動了動無處安放的雙腳,終于還是按捺住心中其余心思。要說現在這個時候,胡床,也就是俗稱的座椅還沒廣泛普及,而被充當“座椅”之用的“榻”雖然已經能夠坐人,但比之于床,卻還是稍微低矮了幾分。當然,最最關鍵的是,平涼這等地方的榻,自然是遠遠比不得李亨先前在長安所用。
待李亨落座后不多時,李靜忠通稟的聲音便傳來,緊接著,一個身穿緋紅色簡易版官袍,面色堅毅,看起來大約在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便頭也不抬地趨步走了進來,行至中處,將自己手中捧著的小箱子放下,將下身衣物整了整,堂而皇之地對著李亨行了個大禮。
“臣,關內道鹽池判官、中散大夫、宗室子李涵見過殿下!”
且說李涵自報的這一串名號,首當其沖的“關內道鹽池判官”明顯是他的本職,雖名判官,但實際上沒有品級的使職。可別因為沒有品級就小看使職,事實上,作為一種為統籌各方資源、協調冗雜關系而設立的職務,使職往往比有品級的職事官更吃香,更受官員們追捧,節度使就無疑是個很好的例子。再說唐時的官制,從實際的職務來說,有職事官和使職兩套并行的系統;從榮賞的虛銜來說,文有散官,武有勛官,而兩者又都可受封爵位。自安史之亂之后,又因為種種情勢衍生出“檢校官”“試官”……等等,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至于中間的中散大夫,自然就是李涵所帶的散官,位于正五品上,這也是他身著紅衣的依仗。后面的宗室子,則與官職無關,更像是一種生怕太子“健忘”,故而主動表明身份的做法。事實上,這還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因為李亨真不識得面前這人是誰。
李涵身上雖然毋庸置疑地流著李唐皇室的血脈,但這血脈要是追溯起來,足足能追溯到唐太祖李虎的身上。也就是說,大唐立國這么多年來,除了開國那陣子,他們這支旁支和承續皇位的大唐皇室主干實在沒什么親近的關系。李涵的天祖,也就是他爺爺的爺爺的爸爸李繪死后混了個雍王的封號,一字親王,可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相當不錯;到了他高祖李韶、曾祖李道立那一輩,爵位就變成了高平郡王,而李道立之所以能承繼郡王爵,很大因素是因為他去給給當時無后的永安王李孝基繼嗣了;祖父李景淑,大小還是個國公;再到父親李少康,干脆把爵位丟掉,就是個刺史。這倒也不是說一州刺史品級低劣,只能說和先前的郡王、國公比起來,無疑是屬于家道中落了。
“嗯……”李亨禮貌地站起身來,卻是在稱呼上一時卡住,卻也不想用姓+官位的模式來稱呼,似乎這樣體現不出“一家人”的親切感,只憑著腦中靈光一閃說道,“涵弟快快起來,既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禮。”
同屬李氏這個大宗族,又是同輩,涵弟這個稱呼,倒也還說得過去。
“回殿下。”李涵的身子動都沒動,“宗族有宗族的規矩,君臣有君臣的規矩,可無論是小宗見大宗,亦或是臣子見君王,行禮都當是應有之義。”
“這……”李亨聞言,一時愕然,“孤如今尚是太子,算不得什么君王。”
“太子乃是一國之儲君,雖名喚儲君,可那也是君!”李涵儼然忘記了自己在昨日的得位正不正”的論調,義正言辭地借鑒了一番自己的同僚盧簡金。
李亨咂了咂嘴,眼神望向裴冕,后者頓時會意過來,勸解道:“判官既認太子為君,那太子之令自是君令。太子令汝起身,汝安敢不從之?”
聽聞這話,李涵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朝著裴冕一拱手,
“敢問先生是?”
“老夫乃先河西行軍司馬,得圣人恩典,擢為御史中丞。”裴冕撫著自己的美髯說道。
“原來是裴中丞!”李涵恍然大悟,裴冕的名聲本就不小,任職之地河西與朔方本也相差不遠,諸般事跡,他還是有所耳聞的,“多謝裴中丞提醒。”
“下官知錯。”李涵又轉向李亨,“還請殿下恕罪。”
“好了,這點小事犯不上稱罪。”李亨雙手微微向下壓了壓,“都先坐下。”
待兩人各回各位坐好之后,李亨才接著問道,
“涵弟自靈武而來,路途遙遠,煞是辛苦,卻不知是為事為何故?”
伴著這一個問題,事情終于開始步入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