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后,我開始不睡覺了。
我每周上三次網球課、兩次中文課,還要練鋼琴、參加女童子軍的活動。除了這些課外活動,我還要上學、做功課。所有事情平均每天占據我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醒著的其余時間則必須做另一件事:調解父母之間的矛盾。
別人口中那個雄心壯志的父親——將自己和家人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白手起家、實現夢想的男人——并不是陪伴我成長的父親。我看到的他只是一副軀殼。
他每天工作八小時后會跑到高爾夫球場打球,回家時已是行尸走肉,在電視機前呆坐,直到必須要履行某個家庭職責而厭煩地起身。有時我懷疑他的沖勁都被社會磨平了,不過要是你問他的話,他會說自己是被母親消耗的。
母親并不只對我發脾氣,還會斥責父親張嘴咀嚼、出太多汗、說話太多或太少。父親說話直截了當,不顧母親的感受,也無法理解她的愁苦,總是對她說:“你成天看電視、打網球,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們為錢爭吵:母親想買一輛雷克薩斯轎車,父親說買不起。他們為搬來美國爭吵:這里的“鬼佬”什么都不懂,孩子又粗魯無比,對人直呼其名。爭吵升級時,他們會砸東西,會互相說出恐怖的威脅,甚至驅車揚長而去。我就坐在黑暗的車庫里發抖,祈禱他們趕快回來。
我主動承擔起責任,讓一家人的生活盡可能地回歸正軌。父母想在周日睡懶覺,我卻逼他們上教堂,為的是讓上帝知道我們對維持家庭和睦是很認真的。我會把父親扔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避免母親發現后罵他。要是母親無緣無故生氣,我會對父親撒謊說是因為我太離譜,請他理解,還建議他買些禮物安慰母親。“那不是她的錯,是我不好,是我行為惡劣又道德敗壞。”我這樣告訴他,努力讓他相信。“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會問,“為什么不能乖一點?”
到最后,連我都相信自己編造的故事了。我開始時刻告誡自己要表現好一點,在學校里或別的地方盡量不成為他人的包袱。我竭盡全力,跑得比別人快,做事完美無瑕,成績全優。
然而,我不過是個孩子,無法在一個總要通過斗爭、妥協和努力來爭取完美的世界里生存,我需要玩耍和釋放。我不得不擠出時間來放松自己,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樣。我會在睡前服用偽麻黃堿來保持清醒,聽到父母睡下后,我就偷偷打開家里的電腦,在網上游蕩到凌晨四點。我讀了大量同人小說,在線上聊天室里閑逛,在留言板上跟朋友聊天。是的,每次老師放電影我都會睡著;是的,我總記不住中文詞匯;是的,我站起來的時候會不時感到眩暈,甚至險些跌倒。但我能處理好一切,必須處理好。
一天晚上,我打開電腦時無意間瞥見了打印機上的一張圖片,那是一個被像素化了的女孩,廉價的墨盒令圖片產生了條狀效果。她躺在沙灘上,頭發金黃,皮膚古銅,赤身裸體——除了刻意用沙擺出來的兩個完美的圓,用來遮蓋她的乳頭。我一把抓過照片,掃了一眼四周:如果把它扔進垃圾桶,母親肯定會發現;她還經常檢查我的背包,所以那也行不通。不過,我們的書房里放著一排巨大的、七尺高的實木書架。在我的記憶中,它們一直原封不動。我將那張紙塞到了書架后面。
做這件事時,我義憤填膺。一直以來,我小心翼翼地保護母親脆弱的神經并維護他們的婚姻。父親怎能這么做呢?簡直是一種侮辱!不過我還是控制住了局面,先把自己設為美國在線賬戶的主要持有人,然后修改父親的賬戶設置,讓他只能看適合十三歲男孩看的內容。
幾天后,母親怒不可遏地沖進了我的房間。“家里的錢去哪兒了?”她大喊著打了我一巴掌。為什么父親無法使用網絡銀行賬戶?我做了什么?我把家里的錢都弄丟了嗎?我們要怎么付賬單和租金?我這渾蛋都干了什么?哦!我沒想到這么多。我真的銷掉了家里所有錢嗎?我感到呼吸困難,卻無法告訴她自己做了什么、為何那么做。
“我應該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需要五分鐘。”我語無倫次地說,“我只是試圖做一件事,對不起……”
“不要你解決什么問題。不許再上網,六個月不許打電話,不許出門,不許見朋友,也不許看電視、電影。從現在開始,只許好好讀書,而不是浪費”——她抽了我一巴掌——“你的時間”——踹我的膝蓋,把我撂倒在地上——“做那些蠢事。”最后她又對著我的肚子踢了一腳:“把密碼給我。”
互聯網是我躲避這一切的唯一方式。如果連上網的權利也被剝奪,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已經開始在晚上摸著刀片,思忖割腕會有多疼。如果我把刀片放進背包帶去學校,母親會不會在早上有所發現?我有時會偷偷溜出家門,帶一份《國家詢問報》雜志,封面上是1999年那起著名的科倫拜中學校園槍擊案中兩個兇手血淋淋的死尸。覺得無法承受一切時,我就盯著這張封面,幻想以自殺作為最后的選擇。
我寧死也不愿意被剝奪這唯一的慰藉。因此,我第一次冷酷地說了“不”。
“什么?”母親嘶吼道,“你這個不孝的……狗屎不如,丑八怪,不知道當年為什么要生你,現在長成這么個討人厭、滿臉疙瘩的小人渣!”她一邊說一邊繼續揍我,踢我的身體、臉和頭頂,接著抓起我的頭發,把我揪出房間,拖下樓梯,拽過轉角,扔進了書房。父親正坐在電腦前,一副火冒三丈的樣子,看了我們一眼。
“她不肯給我密碼。”母親說。
父親很少打我,但一打起來就殘酷無情。我喘著粗氣,立刻說:“我能搞定,不需要告訴你們密碼……”但還沒等我說完,父親就站起來揪著我的襯衣,把我扔了出去。我的背撞在櫥門上,人滑倒在地。他把我揪起來,向書房的另一邊甩過去,正朝著那些高高的書架。就在那些書架背后,有我藏起的裸照。他抓著書架說:“要是你不給密碼,我就掀翻書架壓死你。”
“不!”我懇求道,又立刻閉上嘴,因為他們不喜歡聽到“不”字。“不”就是回嘴,是被禁的字眼。我緊閉雙唇,任他們逼近,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和扭手腕,我的牙齦被打得血肉模糊。就這樣直到天色已晚,我們都累了。我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們就站在一旁。我在地上啜泣,筋疲力盡。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我這樣做并非出于惡意,而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不公平!
隨后,父親走向高爾夫球袋,拿出發球桿,球桿頂部比他的拳頭還要圓還要大。“給我密碼!”他喊著,面目猙獰到難以辨認,接著掄起球桿向我的頭揮過來。我滾到了一邊,他擊中了一張藤凳,上面有塊藍底粉花坐墊,球桿卡在藤凳中央被砸出的洞里。
我崩潰了,給了他們密碼。當晚上床前,我偷偷將一把刀放在枕頭下面,以防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