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惠濟河到郡主府并不經過太學,陸典簿出現在此,是想找欒樹吧?”似乎猜到了陸萬嫌的疑惑,所以繆臨又提示了一句,“你白日放棄得太快,太不像你,我算到你還會來找他,而且很急。”
陸萬嫌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接著笑言道:“哎呀,被繆大人看穿了,我心中想他得緊,夜不能寐,就直奔太學而來,”她挑了下眉,眼風中盡是挑釁,“難道不可以嗎?”
這個時辰,翻墻而入,即將孤男寡女,所有的關鍵詞都將匯聚成三個字——“不可以”。
不可以,這怎么可以?
陸萬嫌料想對方一定會用“禮義廉恥”“品德規矩”好好說教她一通,可等了半天,繆臨卻一個字也未講。
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她,看得她都有點發毛,仿佛她就是一個愛騙人的人渣。
為了不被這樣不舒服的視線掃視,陸萬嫌轉了身,放棄去找欒樹。有繆臨在,她也沒辦法和欒樹進行什么有效溝通。
可她才剛走出兩步,繆臨的聲音就在背后響起:“那篇替屈夫子鳴不平的文章,是欒樹化名所寫。”
陸萬嫌的腳步一頓,但沒有回頭。
繆臨繼續道:“你找他,是不是覺得屈夫子案有蹊蹺之處?你要查什么,我陪你一起。”
她神色震動,心跳聲如擂鼓。原以為那匿名文章只有她能查到正主,繆臨竟也知道?他不僅知道,還知道她所行的目的。她都表現得這般好色紈绔了,難不成是演技出了問題?
那他到底知道多少……
知不知道能調動敵國三十萬騎武軍的印鑒,就在她身上……
為避免糾葛,陸萬嫌一直沒有轉身或者回頭,她微微仰首看著無邊天際,語氣不羈道:“繆大人似乎是忘了,我是汴梁紈绔,吃喝玩樂才是我最關心的事,什么疑點案情,什么細作印鑒,我概不關心,也不想沾惹。”
“陸萬嫌。”他叫她,聲音鄭重。
陸萬嫌卻邁開了步子,抬手搖了搖,以示告別。
繆臨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一向平靜的雙眸中似乎浮上了一層焦慮與擔心。
她,終究是不信他。
陸萬嫌回到了郡主府,夜里不知為何起了霧氣,將府中的亭臺樓閣、水榭曲廊、假山幽徑都輕輕籠罩,虛幻的仿佛像是進入了夢境。
一個黑衣少年破霧一般地現身,朝陸萬嫌一拱手:“郡主,您回來了。”
官家的兄弟姐妹甚多,因此公主郡主遍地走,并不稀奇。但她爹是建章王,作為官家的結拜義弟,深受喜愛與器重,連帶著陸萬嫌這個獨苗都沾了光,被封了一個惜緣郡主,意為“人活于世,最當惜緣”的美好箴言。
她不僅擁有一個很寬敞豪奢的府邸,還擁有府衛兩千護她周全,而眼前的少年,便是她最常使喚的府衛之一,名叫倦野,他性格跳脫有眼色,聽從她的一切調遣。
倦野很自然地卸了陸萬嫌的披風,垂首跟著她進了書房。
陸萬嫌屁股剛沾椅子,倦野就端了熱茶放在她面前。陸萬嫌的指尖輕敲著桌面,緩緩道:“倦野,你暗中盯住欒樹,查他平日行事,看他都與何人見面。”
指尖突然停住,陸萬嫌側頭看倦野,他平日活潑愛笑,但此時卻一臉嚴肅,很認真地在聽著安排。
陸萬嫌道:“對了,做事記得避開繆臨,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要不要動手?”倦野問。
陸萬嫌趕緊出言制止:“不要殺繆臨。”
倦野垂眸盯著鞋面,聲音里帶著無限敬重:“屬下領命。”
“你退下吧。”
“是。”
倦野私下消化了很久,才接受了自家郡主對繆大人不太一樣的事實。
郡主能夠在一個人身上用心已然很難得了,以往她身邊不是王公子就是李公子,要么就是聒噪如雞的翟公子,還有一些看過就忘的貴族世家,郡主與那些人表面玩鬧,但從未放在過心上。一旦他們有所冒犯,郡主私下派他去揍人時也從未猶豫過。
他思索著,是因為繆大人長得格外好看嗎?但郡主本性愛美,喜新厭舊,繆大人再好看倒也不至于讓郡主如此上心。
罷了,總之以后要把繆大人當成一個人物來對待,這樣就不會出錯了。
離天亮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一大早陸萬嫌還要去廷尉司點卯,因為外祖父特意交代過,如果她不按時到崗,本月給她的零用就減半。平素她一貫消費甚高,零用錢減半的威脅算是戳到了她的命門。
作為一個紈绔,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所以陸萬嫌不敢脫衣上床,怕太舒服了就容易睡過了頭,她支著腦袋緩緩閉上雙眼,想著稍微歇息一刻就可以出門了。
眼前出現了一個畫面,是廷尉司的監牢。
突然一雙被拔了指甲的手扶住了陸萬嫌的肩頭!她驚恐地瞪大雙眼,面前的老者用渾濁的眼睛望著她:“匕首給我!”
她認得他,他是屈夫子。
屈夫子已經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他發絲盡白,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儒雅。陸萬嫌還沒來得及做反應,腰間的匕首就被屈夫子奪了去。
他好像很怕會被誰監視,左右觀察了幾下,才戰戰兢兢地松了手,開始解自己的囚服。
陸萬嫌看見他渾身遍布各種傷口血痕,唯有一個傷口,像是舊傷,屈夫子二話沒說,拿著匕首插入那個傷口,有血噴了出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原以為犯人要自盡,陸萬嫌慌張地正想張口叫人,屈夫子一根手指伸過來,豎在了她的唇間。
接著,匕首一剜,一個拇指長的印鑒被剜了出來。
屈夫子滿手是血,將帶血的印鑒塞入陸萬嫌手心,他語氣虛弱,可字字堅定:“我雖是北榮人,但最不想看到兩國交戰、百姓涂炭,這枚印鑒能調動北榮三十萬騎武軍,但擁有它的,其實是一個岐人。”
陸萬嫌非常意外:“大岐的人,卻掌握著北榮的軍隊,這是要謀逆造反嗎???”
北榮和岐國連年征戰,也就是近兩年才慢慢有了和談的打算,兩方都在休養生息,明面里還算平和。可若在這個時候,岐國朝中出現了通敵的內鬼,聯合北榮,要陷大岐于危難,那百姓們又要遭受戰亂之苦……
“郡主,這枚印鑒是我在北榮暗探身上截獲的,它還沒來得及到達它主人的手中……我不知道他的勢力范圍已經伸到了哪里,所以不敢貿然對任何人交出印鑒。”
“你為何相信我?”
“在這監牢里,唯有你對我存有一分敬重,你是善良的人……”
屈夫子雙眼緩緩閉上,緩了口氣,又猛然睜開:“你要將那人找出來!一定要攔住他的計劃,莫讓岐國和北榮再起戰事啊!”
“可我只是一個紈绔……”陸萬嫌捏著印鑒的手指緊了緊。
屈夫子嘴角含笑:“能寫出《旌旗無光》的人,絕不可能一輩子都是紈绔。郡主,請救萬民。”
他的小腿骨已經被打斷,但此時他竟忍著痛在她的面前緩緩跪正,破爛的囚服兩袖被輕輕一甩,屈夫子雙手交疊在身前,彎腰將頭抵到地面:“郡主,請救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