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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顧大人的歸宿

惠太妃的葬禮辦得肅穆低調,停靈七日,地點就在護國寺。

黑漆棺槨前除了默默低誦往生經(jīng)的僧人,還有個綁著滿頭辮子奇裝異服的姑娘——惠太妃去世的消息傳回大漠,族里人相當漠視。

畢竟她來大魏幾十年,娘家那邊已沒幾個近親,部落現(xiàn)任族長意意思思派來個姑娘,叫做七泱,算是惠太妃的遠房侄女。

七泱年紀不大,有一張稚嫩鵝蛋臉,眉毛濃黑,盈盈大眼仿佛會說話。

她跪坐在凈真師父身旁燒紙錢,會說話的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大。

凈真誦經(jīng)間隙忍不住停下來看她,從她眉眼間找到一絲絲惠太妃年輕時候的影子,經(jīng)他的眼放大,化為翻天覆地的思念,他道:“你長得真像她。”

七泱聞言,抬頭,茫然。

她壓根聽不懂中原話。

“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帶戴孝嗎?”微服出宮的獨孤祈站在一旁目睹全程,疑竇叢生,問道。

答話的是咱美麗妖嬈的蓉貴妃,她也看著小姑娘,“據(jù)我觀察,她應該是不太知道。”

小小的姑娘,單槍匹馬從大漠到長安,語言不通,水土不服,身邊連個翻譯都無,她知道此來是為祭奠嫁與中原皇帝的老姑,至于老姑叫什么多大歲數(shù)生前有什么經(jīng)歷,一概不知。

但絲毫不妨礙她真情實感地悲切,在她單純善良的認知里,只要死了人就值得一哭,管它死的是誰。

可以說也是個奇女子。

大魏的萬歲爺好心,見不得這么個年輕的姑娘肝腸寸斷,更重要的是天色已晚,他偷溜出宮,他怕他的起居令顧清高顧大人喊他回家吃飯。

他一人出宮倒也罷了,頂多被顧清高嘮叨幾句“帝不遵循祖制,以身犯險,獨自出宮”,倒霉就倒霉在他出宮途中還有個碰巧也要出來祭奠惠太妃的慕容蓉,強行要與他同伙作案。

這要是被顧清高撞見就很難辦了,不往《起居注》上狠狠記上幾筆“帝背著人同蓉貴妃有貓膩”,都對不起他手中那支死活管獨孤祈賴走的貢品狼毫。

想到這里獨孤祈不寒而栗,疾走幾步來到七泱跟前,欲趕在顧清高粘過來之前把他的貴妃和小姑娘一并拖走,未及動手,只聽清朗一句:萬歲,臣來也。

獨孤祈:“……”

有些顧大人雖然會遲到,但永遠不缺席。

獨孤祈不走了,一撩衣擺對坐凈真面前,溫聲相詢:“大師,逝者已矣,還請節(jié)哀……多余的廢話朕就不說了,請問寺中可有擅長批命的師父么?”

他要去算一卦,自己命中是不是有個劫數(shù)名字叫做顧清高,如果有,趁早化解了他。

大師沒有開口,顧大人傾國傾城的臉已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因著身處靈堂,顧大人不好一如既往對他的萬歲笑容可掬,但眼中的光少不了,炯炯定住了獨孤祈,“萬歲你好皮,出宮怎么可以不帶臣呢?”

獨孤祈:“……”

顧清高:“……”

獨孤祈:“……”

顧清高:“……”

兩個人四只眼,一瞪永流傳。

獨孤祈忽然邪魅一勾唇角,深情道:“清高啊——”

顧清高一激靈。

獨孤祈:“朕看你這兩天瘦了,還是得保重好自己?!?

獨孤祈:“就當為了朕。”

“……”顧清高臉色肉眼可見的燒了紅,拘謹張口,“萬、萬歲……”

腦海中一幕幕,全是獨孤祈、性感小鐐銬和龍床柱。

事情過去好幾天,顧清高一廂情愿地以為那不過是獨孤祈同他開的小玩笑,不能當真。

絕對不能。

他極力在獨孤祈面前保持以往水準,該干什么干什么,假裝無事發(fā)生,只要裝得像,生活走回正軌還是很有可能。

他是正常了,顯然獨孤祈這條軌道不準備放他一條活路,時過三天,又來。

誰讓他不痛快他就讓誰也不痛快,恐嚇了顧清高,還順便再勸退一回饞他身子的慕容蓉,獨孤祈目的達到,也不管顧大人快要哭了出來,兀自起身,保持神秘微笑,攫住了顧大人手腕子,“走,跟朕回家吃飯?!?

說完化身霸道君上,攜他忠心不二的起居令,飄然出門。

七泱在一旁看得都顧不上哭了,雖然聽不懂獨孤祈與顧清高說了些什么,但在磕CP這種事上語言壓根不是問題,乃至國界種族,只要主角眼神表情給到位了都好說。

七泱姑娘的眼神亮汪汪,可太興奮了,長安此行不虛。

她瞅向另一邊的慕容蓉,十分想拉她一起磕,但后者嘆了口氣,沉穩(wěn)來到凈真面前,道:“大師,逝者已矣,還請節(jié)哀……多余的廢話本宮就不說了,大師你閱歷多,你知道一個人彎了以后怎么他把掰直回來嗎?”

話音方落,顧大人落花流水地回來了,一看就是經(jīng)過一番艱難掙扎才從他萬歲爺?shù)摹澳д啤崩锾映鰜淼?,他惶恐地道:“大師你慢點說,我也想知道。”

一城秋雨心涼涼,護國寺外寒山石階,紛紛落葉染紅霜,七泱百無聊賴撿了一堆瞧個稀罕,不時看看長階之上執(zhí)傘各站一端的慕容蓉和顧清高,尋思他們大魏人內心真是脆弱,一場微雨都能給他們下惆悵了,啥也不是。

沉默良久以后,慕容蓉先開了口,她道:“不能吧?”

顧清高凄然瞅她一眼,跟她有同樣的疑惑。

“顧大人,萬歲爺他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論容貌長相比你好看的大有人在比如我,論聰明才智你也就那樣,論家世品行我真看不出來你有什么優(yōu)秀的地方……”

顧清高默默打斷她,“貴妃娘娘,我也沒有那么一無是處吧,我覺得我各方面都還行。”

說到這里不禁反思,難道就是因為自己過于出眾才使得獨孤祈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可愛之處,才決定可勁愛自己一下?

愛……

不能想不能想,這個字眼太莊嚴沉重,輕易提不得,光是想一想,就覺得悖逆了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天道倫常,家里是要被扒祖墳的,祖宗的棺材板子是要裂開的,先皇是要半夜爬他床底的,自己是要挨雷劈的……

要了親命了,他連優(yōu)秀都是一種錯。

但為什么獨孤祈對他的喜歡來得這么突然,也不像是日久生情那種喜歡,而是詐尸一般的喜歡,此前還要“防火防盜防顧清高”,毫無征兆,溘然就對他用上了調情小道具,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這樣想著,便問了出來,慕容蓉看著他,意味深長,“是啊,為什么?”

顧清高沉淀了一沉淀,道:“帝王的心海底的針,可能咱們萬歲擅隱忍,早就看上了我但不好意思說,直到那天晚上娘娘您把他逼急了,他才爆發(fā)了出來?!?

“……”慕容蓉:“顧大人,我覺得你想得有點多?!?

不多啊,顧清高:“朝野都傳遍了,萬歲多年無心后宮,不納新妃不立后,是因為心悅我?!?

慕容蓉:“你絲毫不懷疑若沒有人故意傳播,朝野上下如何會知道得那么快嗎?”

顧清高:“可能是出于對我和萬歲的美好祝愿?”

“……”慕容蓉:“顧大人,半個時辰前你我不是當著大師的面發(fā)誓結盟,要齊心合力調查清楚萬歲爺對臣子突如其來的熱衷,順便救你于水火嗎?”

“怎么著你還想名傳大魏八卦史當皇后?本宮看你如此享受,要不算了?祝你倆百年好合?”

“不不不不不,”顧清高差點把頭搖廢,“經(jīng)過娘娘這么一提醒,我想開了,此中確然有詐,萬歲他這是在玩火,咱們得想法子給他把這火滅了?!?

慕容蓉點頭,有句話顧清高說對了,獨孤祈心思確實是深,看似溫和仁慈。

實際上熟稔如顧清高,跟他日日朝夕相處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若要當上皇后,不管走哪條路,非得經(jīng)過獨孤祈不可,留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必須盡快搞定獨孤祈。

念及此,慕容蓉心中有了數(shù),看向顧清高,“他是不是在利用你,你是不是工具人,今晚試試就知道了?!?

“試?”顧清高緊張之外不知為何還隱隱有點小激動,“怎、怎么試?”

“你試試辭官離開他呢?”

聞言,顧大人扶住了臺階邊上一棵樹,濃眉大眼唇紅齒白眼眶子帶點紅,頗有點禍國殃民的潛質,他決絕道:“不行,我不能離開萬歲,死都不能?!?

結果就是沒談攏,給慕容蓉氣得不輕,臨走之前放狠話,“本宮不死,爾等永遠是臣。”

沒有等,光一個顧清高就夠她頭疼,這算怎么回事,她一個將門虎女,放在王者榮耀里頭也屬于最強至尊星,能單挑七八個倔強青銅,結果卻淪落到要跟一個男的搶男人。

還隱隱約約有點搶不過。

所以說她根本不適合宮斗,要不是為了當上皇后,何至于受這個擰巴,義憤填膺離去,臨走沒忘牽上快要睡著的七泱。

顧清高仗著武功高,盡量使自己不發(fā)出聲給慕容蓉火上澆油,不遠不近跟在她倆身后,擔當起臨時護衛(wèi),也往宮里走。

其實這個時辰他是可以回家清閑一會的。

其實起居令這個微末職位連帶他原本有四個的,其他三個被熱愛自由的獨孤祈擠兌走了,只有顧大人,屹立在自己崗位上悍然不倒,任爾東南西北風,他堅強如松。

哪怕被刮歪了也要做顆迎客松。

迎客松顧清高抄著手輕門熟路避開所有護衛(wèi)宮人和大喜公公,入了甘泉宮。

想要看看他的萬歲睡了沒,沒睡的話需要特殊服務不?

進去一看,里頭燈火通明,獨孤祈非但沒睡,還睡衣松散,親自端著酒杯坐在桌前對他笑臉相迎。

顧大人一只腳邁在門檻上,定了型,進是不進,都很要命。

獨孤祈:“顧大人,朕深夜在此特為等你,你感不感動?”

哪能敢動,顧大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門就跪,“臣何德何能。”

“起來,別伏低做小裝正經(jīng),朕還不知道你?”獨孤祈拍了拍手,大喜公公喜滋滋而入,端著一碗面。

上面臥著兩個荷包蛋,還是溏心兒。

顧清高喪著個臉,“萬歲您別玩臣了行不行。”

今夜獨孤祈格外好說話,“行,今天暫且放過你?!?

顧清高瞠目:“只、只是今天?”

獨孤祈微微不悅,“怎么,你這是在跟朕談條件?”

“臣不敢?!鳖D了頓,顧清高道:“臣倒無所謂,可不能連累萬歲背負罵名,那臣真是罪孽深重,能達到一個死后被人掘墳鞭尸的水平?!?

他試探一問:“您不會真的打定主意要做個昏君吧?”

獨孤祈忽然好奇,審視他一陣,想知道人美善心顧大人到底有沒有底線,“若朕做了昏君,愛卿可愿隨朕做個佞臣?”

顧大人平日看的雜書多,偶爾這方面的書也有涉獵,十本書里得有八本,氣氛烘到了這里,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往往就要開始反復橫跳過審邊緣了。

顧大人將車往死了剎,逃避可恥但有用,生硬轉向桌上的面,道:“萬歲要不您洗洗睡吧,吃宵夜對胃不好?!?

這個畏首畏尾半死不活的樣子獨孤祈十分看不慣。

遙想時年暖日晴風微微弄袖,淺水碧灣,鴛鴦交頸。

這人一襲白衣,遠觀如積雪浮云端,發(fā)頂一枝海棠橫斜,嫩粉點染眉梢與烏鬢,不知合著春風搖曳了多少春心,偏要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意態(tài),禮數(shù)周全,“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身量還未盡然長開,容色未能有今日這般令人神魂顛倒,連眉峰都掛了冷峭,將意氣風發(fā)明明白白展示在臉上,欲要扶搖九天攬月。

那才應該是顧清高,而不是今日眼前這個被消磨了意氣的起居小令。

果然流光容易把人拋。

獨孤祈將酒斟滿杯,命令道:“坐。”

顧清高坐得忐忐忑忑,不安偷瞄獨孤祈,想著一會兒這人要是借酒裝醉為難自己怎么辦,倒也不是打不過,只是不敢打,腦中一股腦涌上好多種方法,每一種都能把人制得服服帖帖,但他不敢。

這可是萬歲爺。

一身家學毫無用武之地,顧大人少見的憋屈了一下。

這時獨孤祈已經(jīng)端起酒杯,他只好也跟著端起來,想著實在不行干脆跑吧,步子未能挪出去,獨孤祈道:“今日沒有尊卑大小,這杯酒朕替皇兄敬你?!?

顧清高霎時僵在原地,全身的血嘩啦啦往下掉,煞白著臉,手打著顫,小小的酒杯都險些捏不住。

經(jīng)年執(zhí)筆的手,纖柔細長,曾經(jīng)指腹掌心快要連成片的繭子早已消了去,誰還能記得這雙手曾經(jīng)劍指凌厲,毫針暗器使得颯沓例無虛發(fā),彈指之間,奪命索魂。

然而這雙手已經(jīng)荒廢許久了。

作為起居令這等小吏,顧清高的家世很少有人去注意,可若提起顧星霜,從前“鹿苑”的老人少不得要“啊”一下,接著便是一聲嘆息,“可惜了的?!?

提起顧星霜人們免不了先要想起他父親顧天。

顧天這個人,身份成謎,他是先皇身邊最恪守盡忠的護衛(wèi)首領,也是“鹿苑”的主人。

大魏皇族自來有養(yǎng)鹿的傳統(tǒng),都城郊外有一大片鹿苑,明著養(yǎng)鹿,暗地里是一個不能見光的組織,專為皇族訓練死士。

“鹿苑”不經(jīng)三省六部,直接對皇帝負責,組織中紀律嚴明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分工明確,有人負責偵緝,有人負責情報,有人負責暗衛(wèi),有人負責刺殺……

顧清高七歲之前不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爹每天很忙,不茍言笑,眼神如刀,對他嚴厲至極。

七歲生日剛過第二天,就被他爹從被窩里拎到鹿苑,從此一去不返,開啟長達十年的非人訓練。

起初他滿心歡喜以為爹是要帶他去看小鹿,末了卻是被提到梅花樁前。

二十五根木樁,根根頂端都只夠他將腳尖放上去,根根都有他身量的兩倍高,底下遍布精鋼倒刺,上頭血跡斑斑,掉下來必死無疑。

顧天手持鐵鞭站在他身后堵住了唯一的退路,道:“上去?!?

上去了他會死的。

但鹿苑最不缺的就是眼淚,進了這里,沒人再當他是自幼沒了娘的可憐小少爺。

孩子的視野里,抬頭望去,爹頂天一般的高,面肅如殺神,毫不留情抽了他一鞭子,重復道:“上去,不走完不許下來?!?

顧清高咬牙切齒地恨過他爹,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否則顧天為何要一次次將他往死路上逼,恨爹的時候便愈發(fā)想家,想娘。

雖然關于娘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他只記得自己被管家?guī)С鲩T玩了一趟,回來時娘已入殮,遺容安詳躺在了棺材里,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爹說娘是病死的。

他不會知道壽衣底下娘的后背上有個窟窿,五臟六腑不見了蹤影,身體是用鋼絲硬拼起來的。

有些話顧天對孩子說不出口,他們這行當,日日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自然也有仇家,稍有不慎便會累及家人。

他要讓自己的兒子足夠可以自保,如果再可以,這孩子是個好苗子,世間沒有不望子成龍的父親,顧天還希望顧清高有一日不僅從他手里接過“鹿苑”,還能有更高的志向,可以凌云。

所以他把顧清高往“死路”上逼,用自己的方式加寬他將來的生路。

這些一個七歲的孩子理解不了,他眼前都是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生死每每僅隔一線,最難過的時候是面對同伴突然在自己面前死去。

一個小姑娘跟他一起淌鱷魚潭,黝黑的通道,洞口就在眼前,再走一步就能觸到光亮,她卻無聲倒了下去。

半截小腿浮在水上,濃血流到他眼前,沒有機會思量,下一瞬就是巨鱷圍撲上來分食,他沒命地跑,不知跑了多久,恐懼才后知后覺涌遍全身。

那年顧清高八歲,入“鹿苑”一年,梅花樁從二十五根加到三十六根,第一次接近死亡,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無能為力。

然而沒完,這道題考的就是團結協(xié)作,生死關前徘徊的人都重情義。

鹿苑的人死要見尸,死后加封進爵家人享朝廷三代供養(yǎng),哪怕人死了剩下殘肢,也要由活著的同伴帶回來安葬,這也是盡管九死一生,很多大人也要把孩子送進來的原因。

顧清高衣裳尚未干透,被他爹抽得皮開肉綻,沒有解釋,無論怎么解釋都改不了他怕死丟下同伴自己逃跑的事實。

他跪在烈日底下咬牙硬挺,痛意那么微不足道,他面前只有個滿臉是血睜眼瞪著自己的小姐姐,再沒有比這更絕望的時刻。

小小的掌心里藏著一根毒針,組織里捱不下去的前輩都用這個法子,痛苦最小,尸體也不會太猙獰。

他等挨完這回打,還了他爹的恩情,就去陪那個小姐姐,下去找娘。

針尖抵在了肉上,眼前遮過一個身影。

那人擋在他爹的鞭子與他之間,道:“顧大人,我今天過生日,可不可以為這孩子求個情啊?”

插科打諢的這一句話,他作為顧星霜,記了一輩子。

周遭一切都是灰的黑的,他抬頭,窺見了天光。

他見他爹行禮,喊來人殿下。

大皇子獨孤翊。

那時候鹿苑的孩子人人都有信仰,有人想出人頭地,有人想要榮華富貴……畢竟那樣嚴苛的環(huán)境,沒有信仰撐著很難活下去。

顧清高的信仰很簡單,走完每天都走不完的梅花樁,活下去,站起來,讓他爹刮目相看,回家,從管家口袋里再偷一顆糖。

這一天起,以上種種皆消失不見,他全部的信仰是獨孤翊。

他后來遍尋世間,再找不到像獨孤翊那樣的人。

大皇子獨孤翊很難用一個詞來具體形容,想到他你總能想到蒼山頂上日光照耀下一抹雪色,嚴霜殺物時手心里一塊溫潤暖玉,緊握便可抵一切酷寒。

他從顧天鞭子底下將半死的孩子抱了起來,全然不介意他一身血污。

他向來不贊同朝廷設立鹿苑,認為這地方泯滅人性,誰人生下來不是血肉之軀,卻非要把人練成金剛不壞,只為獨孤家鞏固皇權的一線私欲。

可他沒有很多的話語權,大魏立嫡不立長,他生下來就注定這輩子是個閑散王爺,能做的有限,有機會救一個孩子便救一個。

他不知道自己救這一個時,他正在經(jīng)歷死前一刻,是他將他從深淵邊上溫柔地拉了回來。

他帶他回宮,行過重重宮苑,給他洗澡,上藥,換衣,修竹遮掩下的屋子里涼風習習,冰席沁涼入骨。

得知他是顧天之子,他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告訴他應世諸多凄苦,但人是活給自己看的,不要有怨。

他連一個孩童的意愿都尊重,問他是否需要自己去幫他求情,將他從“鹿苑”解脫出來。

顧清高搖了搖頭。

臨走時他回頭,說:“殿下,我將來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等我長大了就跟在你身邊保護你,做你最忠誠的護衛(wèi)?!?

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這句話說出口,獨孤翊將孩子的面紅耳赤看在眼里,沒有立即回拒,他很鄭重地首肯道:“好啊,我信你可以?!?

這句話每年顧清高都要說一遍,從八歲說到十六歲,在幽深宮闕,在漫野青山,在歡語高樓。

高樓浮云齊,歌多知音稀,萬家燈火,耀眼星河,十六歲的顧清高舉起杯,有些亢奮有些顫抖,“殿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那什么,祝你壽辰快樂!”

他牢記了獨孤翊的生日,八年來每一年都沒有錯過,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天根本不是獨孤翊生日,他只不過是為了讓顧清高少挨一頓毒打,才隨口編了個小謊。

從那以后獨孤翊每年都為了他過兩次生日,一次是在宮闈離群蕭索,一次是只和顧清高單獨過。

昔日夠到他腰的崽子如今可以和他比肩而立,無論是長相還是才干都很出色,聽說已經(jīng)是“鹿苑”的二把手了。

只有獨孤翊面前顧清高才是個孩子,可以卸下一身孤高,撒嬌耍賴,沙雕,然后沉甸甸捧出一顆真心,“殿下你等我,明年我就可以出師了!你等我,你對我這么好,我要報答你!”

第一次喝酒沒有數(shù),他很容易就醉了,也許因為有些話,不借著醉意說不出口,他裝瘋賣傻,說自己當年是多么蠢,竟然想著輕生,他絮絮叨叨,將這些年的相處來回回溯。

兜轉回來,還是那句話,“殿下我要跟著你!”

這次獨孤翊沒有淺笑著說好,他看著他,眉眼既往和氣藹然,包容了他這個憨憨丟人的耍酒瘋行為。

“我自如散漫慣了,身邊太多人守著反而不自在,你真要報答我,就去太子殿下的東宮,幫我照顧他,好不好?”

太子獨孤祈,獨孤翊同父異母的親弟弟,顧清高常年吃醋對象假想敵,就是這個破太子,分走了他家殿下的寵愛。

“我不去”三個字沒有說出口,顧清高讀懂了他的話外之意,跟著他沒有前途。

他死里求生,在煉獄滾了無數(shù)遭,不是為了屈居一個閑散王爺身旁至此終年養(yǎng)老的,少年亟待展翼,用巉巖換坦途,他怎能讓自己阻了他的路,那對顧清高太不公平了,所以獨孤翊央求道:“去吧,為了我?!?

十七歲,顧清高成了太子伴讀兼保鏢,往后的歲月里,不曾意料到還要兼職老媽子。

暖日晴風淺水碧灣,鴛鴦交頸,積雪浮云端的初見。

“見過太子殿下,你哥讓我照顧你?!?

君子一諾,重千斤,與大殿下一諾,重過一切,包括他的命。

他的命在八歲那年就給了獨孤翊了。

十二歲的獨孤祈目不斜視路過了他。

就是這個破伴讀,分走了大皇兄的寵愛,才不要理他。

顧清高嘿嘿嘿,嬉皮笑臉追上去,“太子殿下別走,命給你啊。”

他有驕傲的資格,如無意外,太子將來一主天下,他作為陛下身邊從小扶持起來的近臣,文武雙全,掌“鹿苑”,自由出入宮闈內廷,手握朝野上下機密把柄,只要他愿意,便可位極巔峰。

如無意外。

盡管他私心里覺得天下之主應該是獨孤翊,但獨孤翊認可的人是獨孤祈,那么他也認可獨孤祈。

說起來他其實沒有大志向,旁人的信仰都是事業(yè),只有他的信仰是一個人。

意外發(fā)生在顧清高十八歲這一年,先帝南巡,將心愛的太子留下看家,將心愛的大皇子帶在身邊陪駕。

顧清高提前跟獨孤祈請了一個月的假,死纏爛打,磨得獨孤祈將他踹出門,“滾滾滾,保護不好我哥你也不用回來了?!?

一語成讖。

獨孤翊死在刺客劍下時,顧清高離他最近,親眼看著他倒下。

他沒能救下他。

他以為自己這些年早已習慣了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當年那個小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來不是的,原來不是的。

他又走進了當年第一次目睹死亡時的噩夢,每一夜,誰也救不了他,唯一能救他的人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空有一身殺伐絕戾,卻無能為力。

午夜夢回,他一遍一遍尋找那道天光。

獨孤祈推開他房門進去時,看見顧清高蹲在地上撿筷子,一次一次又一次。

多日不見陽光,他捂著眼,從指縫里看他,笑道:“殿下,我的手好像廢了?!?

他恢復了很久的時間,勉強可以拿筷子,卻再也用不了任何兵器。

顧清高顧大人,如果只看外表,不了解他的人說他是個漂亮的窩囊書生。

因為大皇子的死,先帝震怒,關閉了“鹿苑”,遣散眾人,時間將一切都沖淡,“鹿苑”也成了一個傳說。

世上再無顧星霜。

只有顧清高。

顧大人顧清高,愛好不祥,取向成迷,大魏有史以來最美起居令,官雖小但心氣高,對自己崗位愛得深沉,表現(xiàn)在一連十幾年如一日對現(xiàn)今皇帝獨孤祈的不離不棄。

獨孤祈還是太子時,他就是太子伴讀加保鏢,日日狗皮膏藥似的貼著太子形影不離,為日后記錄皇帝的起居事業(yè)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等獨孤祈登了基,他隨便考取了個功名,成功打敗唯一的競爭者——隔壁王大人之子梅文化,再度出現(xiàn)在獨孤祈面前,欣喜之情難以言表,“萬歲,又是我,驚喜啵?”

也不知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他為什么就干得這么起勁,簡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他的資歷本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可他就不,這些年來從護衛(wèi)到伴讀大起居令,老媽子都沒他對獨孤祈這么上心。

“你哥讓我照顧你?!?

與君一諾,重于千金,命也給你。

他看著獨孤祈,便理解了凈真拼命從七泱的臉上試圖找一些惠太妃影子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杯酒中飲盡,將陳年往事一并咽下去,獨孤祈道:“你把他忘了吧?!?

他都沒說是誰,顧大人卻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哇陛下,難道你就能將他放下嗎?”

不能。

一閉眼,獨孤祈眼前那個清秀身影顯現(xiàn)一瞬間,月光便撒到了臉上,耳畔風都輕柔。

他的皇長兄,就連苛刻如當年的皇后現(xiàn)今的太后,都十分喜歡他,教育他的時候常常說,“你若有你皇兄一半讓人省心,母后便知足了。”

先帝曾幾度想為了他廢除祖制,立他為儲君。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現(xiàn)下坐在這里跟你喝酒的人應該是他?!豹毠缕淼馈?

酒壯慫人膽,顧清高道:“說句大不敬的話,臣覺得皇帝這個位置,大殿下比萬歲您更合適。”

獨孤祈沒有絲毫不快,“朕也這么覺得。”

說完將面碗往顧清高跟前一推,“吃了它?!?

“……”顧清高看看坨成磚頭的面,“萬歲這臣就要忍不住說您兩句了,挑食不好,下回再找臣一起喝酒緬懷大殿下,下酒菜完全可以搞點肉嘛,就別點面了唄,民以食為天,吃不了多浪費……那臣就不客氣了哈?!?

“不吃長壽面吃什么?過個生日那么多廢話?!豹毠缕碚玖似饋?,假裝沒看見他的起居令叼著荷包蛋眼淚吧嗒吧嗒。

顧清高感動得一塌糊涂。

他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顧大人的感動持續(xù)到他的萬歲踏進寢宮門檻一剎那,“今日暫且放過你,明日起,來甘泉宮侍寢。”

“!”顧清高可能是大魏史上第一個被荷包蛋噎死的起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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