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軌火車站離辦公室不近不遠,有一段路在樹林邊上,路人寥寥。
簡敏瞥見路旁的樹下有三個吉卜賽人圍成一圈,不知道在干嘛。想起同事們說附近有扒手活動,她心里生出緊張,更是加快了腳步。
山野公園的樹林邊,幽靜火車站,張望、找尋,只見到一對老夫婦在對面等火車。
納悶地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恰在那時,一個人影從跨越鐵軌的天橋上走下來。她定睛一看,揮手、跺腳、尖叫、小跑幾步迎上去,一把抱住對方。
走過來的女人穿著V領、短袖的黑色針織小開衫,米色的運動短褲,一對大長腿。她比簡敏高一點兒,將近1米7。兩個人都是長發,只是一個卷發,一個直發。
面對面,站得近,安子雯比簡敏更加時尚、成熟。
簡敏趕緊說:“不好意思啊,蚊子,讓你等這么久。今天本來沒事的,他們非要我去開會。你是不是在這里等得很無聊呀?”
“我在附近逛了一大圈啦,還去了你們樓下,瞻仰‘偉中’辦公室。”
“是嗎?”簡敏像是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我們兩家公司在他們嘴里就像是仇人一樣,你還去我們辦公室樓下。這次‘T項目’進到最后一輪的又有我們兩家,真是一對老冤家。”
安子雯輕輕“噓”了一聲,說:“敏,我們倆見面,不談工作,尤其不談項目。你穿這么一本正經的跟我去佛羅倫薩玩?”
簡敏把她的“托特包”伸到兩個人中間,拉開給安子雯看:“我帶了換的衣服。你不是說低調嗎,我穿著上班的衣服去辦公室,東西都藏在包包里。”
安子雯的眼睛尖得很,掃了一眼包包,故作迷惑:“就住一個晚上,你還帶著根按摩棒?”
簡敏一頭霧水,把包包拉得更開,認真看里面,反應過來,一巴掌拍在安子雯胳膊上:“你這個色胚!這是我的直發器。”
安子雯當然知道那是直發器。身邊總是有愛講黃段子的油膩男同事,她見怪不怪,乃至近墨者黑。玩笑話講出來,看到紅了臉的簡敏,她意識到她平日里的環境比自己面對的要單純得多。
“你天天用直發器?傷頭發的。”
“沒有天天用啦。這段時間忙得沒時間弄頭發,又卷了。明天不是要拍照嘛,我把頭發拉直一點兒,看上去比較知性。不過,你現在這個卷發好漂亮!”
“剛做的,她們說叫‘渣女燙’。”
簡敏用“小粉絲”的眼神望著安子雯:“你的氣質越來越好啦!皮膚比以前更黑了,不過好健康哦!”
安子雯欣然接受贊美:“他們說我氣場一米八。打高爾夫曬黑的,快要曬出斑了。”
“你經常打高爾夫呀,有腔調。我還停留在中學的時候,打羽毛球。”
讀中學的時候,她倆一直是班上羽毛球的第一名、第二名。
“我也沒那么愛打高爾夫,要陪客戶和領導玩。”
“你今天的口紅顏色好‘御姐’呀。”
“剛買的,我買了兩支,一支是給你的,見面禮哈。”
安子雯從包包里拿出一支新口紅,簡敏接過,邊看邊說:“謝謝蚊子,‘香奶奶’的呀。”
“給你選了一支玫瑰豆沙色的,配溫柔小甜妹。”
“好吧,我原諒你啦,臭蚊子,上次回國也不找我玩。”
“我是帶客戶回國,時間太緊張了。”
“連一天時間都沒有嗎?”
“真沒有,我把客戶帶回中國參觀,那必須充分利用客戶脫離他的日常工作,舉目無親的機會,抓緊時間勾兌。我連王鐫都只見了一個晚上。”
“哦,那我不能和鐫哥爭寵。”
“佛羅倫薩附近有個購物村,The mall,明天我們是就在古城逛,還是帶你去Shopping?”
“聽我們同事講過The mall。我們就在城里逛吧,我現在的消費能力還不到買奢侈品的時候。”
“什么話?別人月薪五千,都敢生娃、養娃,你一個月幾萬塊,不敢買LV、BV?”
“生娃、養娃和買LV、BV能一樣嗎?”簡敏笑。
“有什么不一樣,都是費錢,做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安子雯理直氣壯。
“哪有一個月幾萬塊,我收入沒你那么高啦。我就希望今年可以支持好這個項目,然后公司給我升級、加薪、多分獎金。”
火車從視線盡頭緩緩駛來,簡敏眉飛色舞,跟在安子雯的后面上了車。
簡敏和安子雯在中國西南的城市懷陽一起長大,初中和高中都是同班同學。雖然畢業后去了不同的城市讀大學,但是每年寒暑假總會相聚。大學畢業,她倆一個拿到“偉中”的錄取信,一個進了“興唐”。
畢業六年,簡敏一直在深圳總部工作。她一開始在產品測試部,后來調去了為一線銷售提供技術支持的部門。這是她第一次被派到海外的項目現場出差。
簡敏仍然保留著學生時代的毫無武裝、滿懷真誠,以及個人特質中的那種親和力。
安子雯先是在國內銷售部門工作,五年前被派駐到歐洲做銷售。這次,她從公司設在德國的歐洲總部到意大利來出差,負責“T項目”投標。
在市場一線直面客戶、直面競爭的工作令安子雯變得更加敏感而老練。
她們在市中心的火車站換乘“歐洲之星”。高速火車向西北方向走,一個半小時之后,到達了歐洲文化的發源地之一,古老的藝術之都,佛羅倫薩。
正是晚飯時間,安子雯輕車熟路,領著簡敏去了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家餐廳,吃“T骨牛排”。
餐廳外,露天的座位。
牛排上來,簡敏覺得它有點兒扎實、有點兒生、有點兒油。但看到安子雯不擠送來的檸檬片,不用桌子上擺著的胡椒和鹽,一臉滿足地咬著帶血的牛肉,她也越嚼越覺得有味。
貼墻根站著五個男人,其中三個是帶點兒憨態的大叔,還有一胖一瘦倆小伙。他們手里有一把斑駁的手風琴、一個亮閃閃的薩克斯、一根黑色的單簧管,還有兩把木吉他。音樂恰到好處,從墻根飄揚到她們的桌邊。
簡敏感嘆:“感覺好好哦!”
餐畢,安子雯帶著簡敏,穿過老城。
她為她介紹經過的每一處古老廣場、每一個特別建筑。
她倆站在一座中世紀建造的石拱橋上。
橋中間的路邊,兩個男人對著樂譜架,一個彈吉他,一個拉小提琴,吉他手兼著歌手。
一些人在他們旁邊,以天邊暮光和兩岸燈火交相輝映下的河流為背景拍照。一些人坐在地上,欣賞他們的表演。一對情侶情不自禁,在眾人面前隨著曲子跳起了“慢三”。
安子雯寵溺的眼神,望著看一切都新奇的簡敏,邀請:“我們跳個舞吧!”
簡敏搖頭:“我不會跳啦!”
安子雯一把拉過她的手:“我帶你,跟著節拍散個步而已。”
平日里簡敏沒有那么“社牛”,或許會繼續推卻。那天卻只多遲疑了一秒鐘,就隨著安子雯在眾人前面翩翩起舞。
游人如織,她們跳舞的位置那么醒目,就像站在舞臺正中央。安子雯笑得驕傲,簡敏笑得羞澀,樂手彈唱得更加來勁。
一曲終了,安子雯笑:“突然發現不對。”
“怎么啦?”
“你這么中性的打扮,我倆在這里跳舞的樣子,好像一對‘拉拉’。”
“你本來就是我‘老公’嘛。”
兩個人笑得開心。
高一的時候,簡敏同桌的男生晃課桌、抖腿、講討厭的話,各種青春期小男生想吸引女生注意力,又不得其法的“作死”行為。簡敏不甚其煩,安子雯去教訓那男生。人家問一句“關你屁事?”安子雯答一句“她是我老婆!”那是她們班經典的花季故事。
簡敏從錢包里抽出20歐元,放進樂手前面的琴盒里,從地上取了兩張CD碟走。那是他們自己錄制的碟片。
“一個人一張,做紀念。對了,算見面禮哈!”
簡敏把一張碟遞給安子雯,另一張碟放進自己的包包,再一次嘆:“感覺好好哦!”
走過石拱橋,她們沿著河岸并肩走了一段,然后,轉去了馬路右邊的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個一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尊青銅雕像,雕像下的臺階上有一位高個子小伙在彈唱。簡敏和安子雯坐在臺階上聽了一會兒歌,起身走到廣場邊,扶著石頭欄桿俯視老城。
月亮不見蹤影,星星很少,佛羅倫薩的燈火如天上銀河。簡敏凝望著城中那棟紅色穹頂的主教堂,嘆:“感覺好好哦!”
安子雯笑到:“你今天晚上已經說了三次‘感覺真好’啦。”
簡敏撒嬌:“我語文成績不好,不知道怎么表達嘛!我是真的喜歡在這里的感覺,謝謝你帶我來。”
“我非常喜歡佛羅倫薩,所以必須帶你來。”
“蚊子,我很羨慕你的,去了那么多不一樣的地方。不像我,我們在深圳那個辦公室,開個窗戶都必須打電話叫物業來開。光線不好,外面太陽再大,里面也要開燈。”
“你可以申請外派,你們公司不是天天煽動員工四海為家,去海外市場建功立業嗎?”
“我不考慮了。出出差還可以,常駐的話,我和志凱商量,我們該要寶寶啦。”
安子雯扭頭望向簡敏,開心地問:“開始‘造人’啦?你倆干多久啦,姿勢對不?”
簡敏又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姿勢對不’,我覺得你現在講話的風格……”
“我講話風格怎么啦?那沒辦法,整天在那幫油膩男的世界里,近墨者黑。”
“你們公司在這邊女員工很少嗎?我們在意大利還是有不少女生的。”
“不是數量多少的問題。大家做事的邏輯和方式都硬朗,神經被練糙了。你們公司不也是業界著名的‘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牲口用’嗎?”
“你誹謗我們公司!”簡敏又樂了。她問:“你們呢?你和王鐫哥還沒打算要寶寶嗎?”
她倆那一年都是28歲。
安子雯說:“順其自然吧。王鐫總算是調回深圳了,我領導同意我做完‘T項目’,年底調回國。我們一直異地,該團聚了。”
簡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你也是來支持‘T項目’的?”
安子雯點了點頭。
簡敏發現了兩個人之間新的共鳴:“好巧哦,我們竟然在支持同一個項目。我們一線的同事對這個項目可有信心了,不過,我覺得不一定啊,你們和‘NEL’也很強。”
安子雯笑了笑:“你們比拼測試滿分,大白兔已經領先一截了。”
“你們也知道比拼測試的得分?客戶這叫啥保密,地球人全知道了。”簡敏下意識地安慰閨蜜:“我們技術標也得不了滿分,技術應答的時候我們對AB功能答了一個‘不滿足’。”
在簡敏的意識里,技術應答和商務標已經密封交標,改不了了。而且,她聽陳浩說“興唐”也搞不掂這個功能,她講出來并無不妥。
安子雯眼睛里一閃。與這一刻之前的溫柔、贊賞、寵溺的眼光不一樣,那是一種敏銳獵犬嗅到獵物的瞬間反應。
她說:“AB功能你們答了‘不滿足’?我還以為是你們引導客戶,塞到標書里去的。”
“不是啦,是‘NEL’引導的。”
從“T項目”的機會出現開始,競爭經驗豐富的“偉中”、“興唐”、“NEL”都做了大量針對性的工作,努力把有利于自己的技術功能、特性塞到客戶的需求書里去。
“靠!我們公司那幫土人說AB功能是你們引導客戶加到標書里去的,我還以為就我們搞不掂。這TMD都是哪里來的假消息?”
簡敏驚訝地望著她:“你一秒鐘變悍婦呀,真是氣場一米八!”
安子雯迅速轉移話題:“哎,忘了讓麗琪羨慕、嫉妒、恨了。我們多合幾張影,丟‘群’里去。”
劉麗琪是中學時和她倆一起的“三閨蜜”中的另一個,畢業后回了老家懷陽市工作。
“好呀,讓她羨慕、嫉妒、恨!”
簡敏舉起手機,兩個人把頭貼在一起,先對著山下的滿城燈火,再轉身對著廣場和雕像,拍了起來。
安子雯訂了一個民宿。兩個人一個房間,靠得很近的兩張單人床。
從包包里拿盥洗包的時候,簡敏想起見面時的玩笑。她取出直發器,撒嬌地打了一下安子雯的胳膊:“你才用按摩棒咧。”
安子雯理直氣壯地說:“我真有一根啊。”
看到簡敏好奇的樣子,她解釋:“看你一臉八卦的樣子,我和王鐫異地多少年啦?我去年回國休假,他居然買了一根按摩棒,要我帶出來。那個死男人怕我在外面找別人解決。”
“那,你經常用啊?”
“經常用個鬼!沒有溫度、沒有感情、不會講話的東西,我不喜歡。我也沒那么強的欲望,他想得有點多。”
兩個人從來是無話不談,那一夜聊到很晚。簡敏興奮不停,安子雯卻不時走神,仿佛在思考什么當下的難題。
簡敏不知道的是,安子雯在“T項目”中的角色不僅僅是簡單的“出差支持”,她是“興唐”派過來負責投標的“操盤手”,是競爭對手的主將。
安子雯此行意大利,目的只有一個:打敗“偉中”,拿下合同。
她,就是陳浩提到的“黑烏鴉”。
技術應答最后一步,技術答辯比原定計劃推遲了兩個星期。客戶說是因為關鍵評標人的時間安排有沖突。
答辯那天,三家公司各兩個小時。提前抽簽決定了次序,“興唐”打頭,然后是“偉中”,“NEL”殿后。三家答辯完,技術評標小組將在當天完成技術應答的評分,并得出整個技術標的總分。
客戶那棟辦公樓有些歷史了。它不是如今常見的大開放區域、格子間的布局,而是老式的狹長走廊,水泥墻把一間間小辦公室分隔在走廊兩邊,顯得隱秘而沉悶。
會議室離電梯遠,“偉中”的隊伍經過狹長走廊,西裝筆挺、走路帶風。
從會議室里走出“興唐”一隊人,他們剛剛結束第一場技術答辯會。
簡敏一眼看見安子雯走在對方隊伍的最前面,頓時覺得人生何處不相逢,忍不住笑容綻放。
她猶豫要不要打個招呼。
視線交匯瞬間,安子雯眨了眨眼,微微搖了搖頭。
她讀到了簡敏的心,趕緊提醒她,此時此地,兩人不該是熟識的。
簡敏看明白了,乖乖收起笑容,眼睛仍然停留在安子雯身上。
安子雯今天用了一支啞光質地的口紅。涂出了復古優雅,高級感十足的“絲絨唇”。她穿了套裝,低胸的白色襯衣露出漂亮的鎖骨,鎖骨下面有一個精致的“天蝎座”的項鏈吊墜。
項鏈是她倆在佛羅倫薩時去一家老首飾店買的。一人一條,安子雯是“天蝎”,簡敏是“白羊”。簡敏正巧也戴著她那條項鏈,只不過她的衣領高,吊墜藏在衣服下面了。
簡敏正要把自己的項鏈吊墜拉出來,走在前面的朱昊明猛然回頭,眼神凌厲,在同事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簡敏從沒見過老朱那么兇的目光,下意識地放下了手。
“興唐”眾人走過,陳浩說話了:“靠!‘黑烏鴉’早上起床起猛了,以前每次見她,都是眼睛里寫滿了‘章子怡’,今天居然朝我飛眼。”
朱昊明又回頭掃了一眼大家:“你確定她是朝你飛眼?”
說話間,已經走到會議室門口。客戶示意時間還沒有到,讓他們等等,順手關了門。
簡敏小聲問陳浩:“哪個是‘黑烏鴉’?那個黑人嗎?”
陳浩說:“走在最前面那個女人,安子雯,江湖上著名的‘黑烏鴉’。”
簡敏覺得有趣,問:“她皮膚曬黑了,所以你們叫她‘黑烏鴉’?”
陳浩哼了一聲,說:“不僅僅是皮膚黑,你看她走路的樣子,挺著個胸,像只烏鴉。別看是個妞,‘興唐’很能打的一個人,平時在德國,負責支持他們在歐洲各國的重大項目,經常給我們麻煩,一只不吉利的烏鴉。”
簡敏羨慕安子雯挺拔又聚攏的胸型,陳浩這么一說,她真聯想到了一只挺著胸的烏鴉的樣子,捂嘴笑了。
朱昊明默默地打量著幾個人,這時候開腔了:“陳浩有時候比喻打得挺好的,安子雯平時那眼神,確實像章子怡演的‘玉嬌龍’、‘宮二’,一天到晚一副不服的倔強像,今天不大一樣。”
陳浩說:“老大,你也注意到了?她是不是搞不掂事,就想搞掂人,色誘我?”
“別給自己加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