禱告是用來干嘛的？

倘若是之前的羅夏，他會說，禱告是牧師的課業，一種為了鞏固自身身份的表演型背課文。

特別是在他琢磨出圣光特效這個術法之后，更是堅定了這一信念。

但那是之前。

要現在的羅夏來回答這個問題，他必然會莊嚴肅穆地說，禱告是我們與神靈的交流基礎，它承載著我們的虔誠。

用一個不是那么恰當的比喻，禱告就是打電話時的信號塔，虔誠的程度就是信號大小。

那么無線電波是什么呢？

是身下這臺蒸汽機械升騰而起的蒸汽。

羅夏敏銳察覺到，這臺禱告用的蒸汽機械同樣會產生震蕩和波動，但與交互機的震蕩和波動的律動有著極大的不同。

他不是理科生，很難去描述震蕩和波動變化的數據單位。

他只能說出體感上的獨特感受。

倘若說，交互機是將他整個人拽入向內的心湖，以至于能窺見靈魂深處的白光長河，那么禱告臺就是將他整個人拽起，向著飄飄渺渺的天際飛去。

他明明跪在光線略微有些晦暗的教堂里，卻感覺自己飄升到了空中，迎接著天際的萬丈光芒。

他明明跪在教堂的小小光束里，卻感覺自己正在不斷膨脹，膨脹到比教堂還大，膨脹到仿佛可以觸手可及到天空。

震蕩帶來的脹，波動帶來的飄。

然后他再度窺見了那一道白光長河。

不同于心靈深處的白光長河，天際中的白光長河顯得是如此的浩瀚，上面有著無數密密麻麻、難以名狀的紋路。

而在這些紋路之中，隱約可以窺見有九道極其特殊、極其惹眼的紋路。

他口中念誦著經文牽引著他，腳底下禱告臺蒸汽機械冒出的蒸汽指引著他，一路飄向那道紋路。

這是一種很難用言語去形容的靠近，那道白光長河還是那么遠，那道紋路依然是難以名狀到甚至記不住它具體的紋路形狀。

但他就是感覺自己在貼近對方。

忽然之間，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巨大銅鐘響聲。

（（（（（咚）））））

響徹天地。

不對，就是在耳邊響徹的。

是老牧師尤金，他再度敲響了銅鐘，而且是用極大的力道敲響的。

咚咚咚咚~~

銅鐘連響四聲。

這銅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又在天地間響起，一下子讓羅夏有了一種很突兀難受的抽離感。

仿佛他即在晦暗教堂的禱告臺上，又同時在茫茫天際之中。

恍恍惚惚間，一道巨大的身影浮現在天地之間。

身披五彩綢帶、身后有七彩光暈。

是機械女神！

羅夏想要抬起頭仔細去看，卻發現怎么看都看得不真切，只能看到女神綢裙裙擺下自然垂落的一對玉足。

是的，玉足。

一種看起來好像是玉，但又泛著金屬光澤的機械義肢！

它看起來神光隱現，風韻古樸，卻又帶著一絲難言的殘破陳舊之感。

天際之中，狂風涌動，裙擺飄蕩，一對機械義足若隱若現。

羅夏仿佛聽到了一聲輕笑。

好似機械女神觀察著他身上冒出來的圣光，竟沒有責怪，只是覺得他有趣。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羅夏自己的錯覺。

就在這時，仿若同時存在不同地方的抽離狀態開始讓他愈發難受。

他甚至會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在教堂內的禱告臺上，身體念誦著《救贖一切災厄圣光機械女神》，靈魂駕馭著交互機施展著術法圣光特效。

但同時他又在天際中，體表感受著微風，靈魂窺見著白光長河。

就在這時，一只蒼白纖細的手指頭抵住了他的額頭。

那只手指頭看起來就跟人類大小一樣，但又好像大到如一截火車，這種對大小認知的錯位讓他感覺難受。

而他明明在女神腳下，對方的手指頭卻能抵住自己額頭，這種對空間認知的錯位，更是讓他覺得暈乎錯亂得想要干嘔。

……

（（（（（咚）））））

老牧師用力敲響了銅鐘，仰天大喝，蒼老的聲音竟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雄渾，“禮~~畢！”

做完這些，他看著羅夏身上漸漸開始消散的圣光，眼里滿是驚嘆。

而后他拄著那根裝有小型蒸汽鍋爐的權杖走了過來，舉著權杖對著羅夏的頭頂晃了晃，說，“愿圣光機械女神庇佑你！”

羅夏只覺得腦袋一震，終于從那種恍恍惚惚卻又各種錯位的奇妙經歷中醒了過來。

他眨了眨眼，有些迷糊地看向老牧師，“過了好久了嗎？”

老牧師微微一笑，“這篇經文3168字，以標準的韻律念誦共53分鐘，加上前后儀式內容，是一場標準的70分鐘小型禱告儀式?！?

竟然過去了那么久？

羅夏只覺得自己飄起來，然后看到了機械女神的腳，然后對方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最后就醒了。

“我……”

羅夏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竟恍惚還能感受到指尖觸碰的細膩，“我腦袋里多了一堆圖紙，是機械女神賜予的?！?

沒想到老牧師卻是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很是責怪地呵斥道，“想要騙點教會的機械材料補貼，我能理解，特別是你身上有狂信徒的圣光，我也不至于說不行。”

“但你不應該跪在禱告臺上的時候撒謊，這是對神靈的褻瀆。”

羅夏愕然，站了起來，離開禱告臺，卻又解釋著，“真的是機械女神賜予……”

老牧師轉身走向墻角，將手上的權杖放上架子，“這話騙騙別人也就罷了，可別真自己當真咯。機械女神有六十多年沒有降下過旨意了，不管是地區主教還是教會圣地的大主教舉辦的大型儀式，她都不曾出現過……”

說著，他回過頭來看向羅夏，“你撒謊，可以，因為你年輕，又是狂信徒，大家都會選擇包容地一笑而過，但你不應該在禱告臺上這樣說，這是褻瀆神靈?！?

他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徑直來到羅夏面前，蒼老的聲音又變得小了許多，“而要是你沒有撒謊，那你更不應該說出來，因為地區主教將會容不下你，教會圣地也將會容不下你，甚至整個教會里將會有無數人想要你出事?！?

羅夏懂了。

他就好像一個家庭里新來的保姆，結果快掛了的老頭子沒把遺產給自己的子女，卻給了他，好家伙，這些子女絕對恨不得弄死他的。

他是懂聽勸的，但還是有太多的疑問，于是不得不再度開口。

“我剛剛禱告的時候，唔，感覺非常特別……”

“它與使用交互機的差別很大……”

老牧師顯然清楚他的疑惑，帶著他來到教堂的側殿，那里有個拱門式的落地花窗，花窗下有個平臺一直延伸到側殿外的樹木林中。

高高的樹木枝葉舒展，上午陽光穿透灑落，將一切照得斑駁。

微風輕輕搖曳著樹葉和花朵，微風徐徐間花香縈繞。

花叢中，平臺上，兩人落座于一個十分有野趣的怪石茶桌前。

老牧師費力掰動著一根延伸到臺上的蒸汽管道閥門，將一個蒸茶器打開，倒入一些茶葉，等著溫度適宜的蒸汽從茶葉中汲取精華，在玻璃杯壁凝結成茶水滴落匯聚。

這需要耐心等待，于是兩人聞著漫溢而出的茶香繼續剛剛的話題。

“時光有種神奇的魔力，可以將很多事情混淆了概念?！崩夏翈熗珠g的風景，渾濁的雙眼滿是滄桑，“在這個時代，很多人將機械女神當做是無所不能的神靈，于是在禱告得不到回應、祈求得不到愿望實現，慢慢就開始懷疑起信仰?！?

他看向羅夏，沒有牙齒的嘴巴抿了抿，“但其實，機械女神一開始的定位，是學術領路人?！?

羅夏愕然，“學術？”

老牧師點了點頭，拿著鑷子將蒸殺盤里的茶杯夾出，放在蒸茶器的管道下，打開了兩個導出口閥門，看著茶汁滴落。

“在機械師學術協會時代，她是一個最為天賦卓絕的機械師，極其扎實的基礎、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能做到別人不能做到的可怕執行力……，這讓她極為輕易在無數機械師中脫穎而出。”

“后來她發現了魔石礦，敏銳地發現了這種高度凝聚能量的礦石有著無窮的潛力，不顧周圍人的嘲笑，潛心投入研究十多年，最終發明了改變時代的第一代交互機。”

“你很難能想象交互機在那個時代是何等的離經叛道?！?

老牧師示意羅夏看向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木，“那個時代，人們將蒸汽鍋爐造得越來越大，比那顆樹都大，唯有機械女神制造出了哪怕小孩都可以輕易舉起的超小型化蒸汽鍋爐?！?

“人們驚嘆于她的杰作，也開始陰謀針對她的杰作進行封殺毀滅?！?

他將裝了七分滿的茶杯放到羅夏面前，端起一杯聞了聞，小心地啜了一口。

“那些人并非鼠目寸光，相反他們知道這樣的便攜蒸汽鍋爐將會帶來何等的變革。”

“但他們怕了?！?

“超大型的蒸汽鍋爐，帶來的是工業化，帶來的是整個社會的體系構建，帶來的是無數普通人匍匐在流水線上再也無力反抗統治?！?

他冷笑了一聲，“奴役，群體性的奴役，工業化并沒有帶來普通人的幸福，對自然的改造野望，也成了一小撮人把持利益的工程。”

“他們只是沒想到，交互機這樣的產品不僅僅有著個體便攜的特點，竟能讓人踏入神秘學的領域?！?

“機械女神靠著交互機，一個人從軍隊的包圍、蒸汽飛艇和蒸汽戰車的追捕中，逃離了?！?

“進入神秘學領域的個體是強大的，但對于社會大勢的浩浩蕩蕩，依然顯得如此無力。”

“機械女神為此建立了圣山隱修會，招募志同道合的人們，將一切知識和智慧無償地分享給了他們。”

“這些人里，絕大部分最后成了機械女神的信徒，決心改變這個世界?！?

“也有一些人心懷野心，帶領著自己的擁躉們離開了機械女神，他們就是后來的七大邪神和被瓦解的邪神教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