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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法律VS.正義

離開麥高文豪宅后,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房間。我從救世軍二手商店買了張雙層床、一張小書桌和一把椅子。我們甚至有一支電話!可是打電話到加州算是長途電話,須額外付費,我付不起,所以我們設定了一些暗號。我的公寓室友約翰和艾倫都同意電話鈴響四聲后再接。一響代表我在家或我聽到了,兩聲是我想你,三聲是我愛你。這個辦法真好,因為,如果是用真人的聲音,我會沒有勇氣說出那些話。身為中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把愛說出口。后來有人問我:何不打電話給她本人,或由對方付費?「那樣你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后掛斷電話,而你不須付費。你甚至可以偷偷插入你的聲音,問她希望你什么時候回來。」

「那我怎么把私密的信息傳給她?」

「什么信息?」

「我愛你。」

我持續和餅干見面。只要她去音樂會或歌劇,總是要我陪著一起去。當我提出要付錢,她會說:「你付不起的。等你找到工作,就能帶我出去了。」我喜歡去音樂會,那所音樂學校會提供免費的接待員票,但以音樂學校的學生優先。等到向其他人開放時,票都已經送完了。

有一天餅干打電話給我:「你要來吃甜點(dessert)嗎?」

沙漠(desert)?我知道她是說晚餐。沙漠能干什么呢?

「可是我在午夜之前無法離開實驗室。」

「沒關系。」

「凌晨一兩點可以嗎?」

「如果你不在乎看到我穿睡衣。其實,任何時間都不成問題。反正你有鑰匙,我也不會出去。」

從那天起,我就不在住處吃宵夜了。

周末時,甜點會變成晚餐。有一天,我在看她準備晚餐時發了一番議論:

「要是在中國,你剛才丟棄的食材,足夠喂飽許多饑民。」

她一言不發,拾起切掉的肥油和肉皮,用臘紙包好了遞給我。

「喂,把這些帶著美國愛心的東西寄到中國去吧。」

「你們美國人真的是被寵壞了。」我對她說:「你不了解饑餓的意義。」

「看看是誰自稱英語專家!」

「語言和情感有關,而不只是它的意義。我問妳,當妳在維克多?雨果寫的《悲慘世界》中讀到那個人為了他挨餓的侄兒偷了一塊面包,妳作何感想?是正義的,還是不道德的?」

餅干在象牙塔里長大,她父親是醫生,在南加州擁有一座巨大的酪梨園。她就讀私立學校,一直念到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輕松的工作,在一所學校當圖書管理員,并且住在近郊的富人區。

此后,我們討論的話題從歌劇轉到書籍。我不是個愛讀書的人,除了馬克?吐溫、海明威和杰克?倫敦,我對美國作家不熟悉。另一方面,餅干給我的印象是從未讀過他們的作品。當我提到一些偉大的俄國作家像托爾斯泰、高爾基、果戈里,她也好像對他們毫無印象。同樣的,我也從未聽過她提到的作家。

「雖然我們沒找到任何作家的作品能夠讓彼此產生共鳴,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喜歡跟你談話超過了跟戴夫。」

「因為我們之間有一道文化鴻溝。」

「你是說缺口嗎?你不是說我們之間沒有間隙嗎?」

「我所謂的鴻溝,是指我們的思想、經驗和看待生活的方式,以及我們周邊的環境都不同,當然會有大量的交流來填補這道鴻溝。」

有一天她對我說:「我不想去跟戴夫見面了。」

「為什么不?」

「我會錯失跟你談話的機會。跟戴夫沒什么好談的。」

「難道一次只限一人,就是異性之間友誼發展的模式?由于你們快一年沒見面,會有很多話要告訴對方,用以彌補兩人之間的缺口。」

「你認為我該去嗎?」

「當然,你去看看對他有什么感覺,也不必作任何承諾。你們之間并沒有婚約,就當對他的實驗作一份報告。」

「如果我找不到任何和戴夫之間差距,還能回來找你嗎?」她面帶微笑地說。那笑容看起來很調皮。

她去赴約了,從此不再打電話邀我去吃「沙漠」(甜點)或聽歌劇。同時,我也另有借口,開始為寫論文而奮斗。我發現這比做那些計算還困難。

幾周后,戴夫和餅干去了歐洲,并在法國的一個小村莊里舉行了婚禮。

高橋可可跟我認識的其他女孩不同。我們去看了幾次電影,她總是把花費的一半交給我,說:「這是我的部份。」

「我請客。」我說。

「我們在日本都是各付各的。這在美國怎么說?」

「如果妳要各自付賬,我們分別支付自己的費用不是簡單多了?」

「這是美國,習慣上是男生付賬。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這樣;否則,他們會輕視我們。」

可可是個傳統典型的日本女子,嬌小、柔弱、害羞,即使不穿和服,也具有香煙海報或旅行招貼上的日本女孩所有的特征。西北大學沒有其他的日本學生,同時,中國學生只有幾個男生,沒有女生,所以高橋可可喜歡和中國學生相處。但中國男生要么不約會,要么刻意跟日本人保持距離。

有一次我向可可建議:「有時不妨跟拉菲一起外出?」

「那樣看起來不好。」

「為什么?」

「在日本,只有壞女孩會跟美國人一起出游。」

「但拉菲是以色列人。」

「他們的長相都一樣。」

只有在三人以上的組合中,她才會和「美國人」一起出游。所以有好一陣子,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惠子,說我是她的「男朋友」。

可可和一名單身女精神病學者同住共食。「她很怪異。」可可告訴我:「我盡可能不跟她一起待在屋里。」所以她經常在晚上跑來我的實驗室,我們會一起出去沿著湖濱散步。

有一晚,她在午夜過后打電話給我。

「她的行為有暴力傾向。」她說:「這次,她的精神病學者朋友都不能來。我很害怕。我可以來你住處過夜嗎?」

我能說什么呢?我空出上鋪給她睡,還拿了件襯衫給她當睡衣。我睡平常用來當衣櫥和書架的下鋪。

她告訴我,房東和她所有的精神病學者朋友都有點精神病。「他們之間有一個不成文的規范,那就是其中一人發瘋時,他們會互相照顧。她交代我絕對不能打電話給醫院或警察,只能打給一位她的精神病學者朋友。我猜是不想讓他們的病人知道。」

此后,只要可可的房東出現精神病患的攻擊行為,她就會來我住處過夜。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有天早上可可走后,艾倫問我:「你什么時候要跟她上床?」

這算哪門子問題?

「難不成我必須跟每個認識的女孩上床嗎?」

「如果你不要,我愿意幫你跟她上床。」

我忽然想起當我指控爸爸對媽媽不忠,他曾對我說:「我是個男人,當然會有基本欲望,那是與生俱來的。當你媽媽把我一個人留在漢口,因為對你們這些孩子,那里的天氣太熱,或是她不想要你們轉學。你們要我怎么辦?」

我從來沒把性跟生活本能聯結在一起,就像對食物的需求。沒有食物,人活不成;但沒有性,照樣能活。我認為那是一種愛的表現或極致。媽這樣說:「人和動物的不同,在于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為,而動物不能。」

我父親是另一種說法:「生活就像騎馬。你可以騎馬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甚至馳騁到陡峭的山頂,只要你能夠懸崖勒馬。」

艾倫和我們住在一起沒多久就轉到醫學院,可能正在向他的同學吹噓:他跟所有的漂亮護士上過床。

帕特?郭納搬進來取代艾倫的位置。

「我主修指揮,希望你們別介意我整天播放唱片。」他自我介紹,然后加上一句:「霍洛維茲是我的教父。」

誰是霍洛維茲?誰在乎?

順便一提,猶太教有教父嗎?我以為只有天主教有,倒沒注意新教徒之間有這一號人物。

此后,當帕特對著鏡子揮舞指揮棒時,我們一再被伯恩斯坦的贛第德[1]轟炸。在我聽來,此曲的音響十分可怕,直到我聽到他的猶太教祈禱文。我以為這是在向上帝禱告,但禱詞真的嚇到我了。

「我正在向禰禱告,而禰卻手指纏繞著彩虹打瞌睡。醒醒吧,老頭。你的承諾哪兒去了?」

這讓我想起爸爸曾跟我提到一間黑人教堂里的一名牧師。「主啊!請降臨我們!」他用最高音呼喊著:「別在乎屋頂,我會賠償損失。」

美國人竟然跟上帝開玩笑。如果是在中國,這種禱告方式會被認為褻瀆神明。

有一天,帕特演奏一首伯恩斯坦所寫的,好像是叫「怎么煮羅宋湯」的曲子。顯然他試圖模仿蓋希文的「遛狗」,但在各方面都遠遠比不上蓋希文。在那之后,我就不再聽伯恩斯坦的作品了。

拉菲偶爾會出現。每次他來時,我都會問他有沒有新的笑話。他有不少從以色列來的朋友,每次他們聚會,都會互相交換新笑話。

他第一次來看我時,給了我一盒襪子。

「這是什么?」

「我受不了看見你的破襪子,把它們丟了吧。」

「我知道你如今在福特公司有一個高薪職位,那你何不請我出去吃頓晚餐?」

「你看,我會做最好的猶太、阿拉伯和俄羅斯菜,你會煮最好的中國菜,餐館還能提供什么好菜色?再說,上餐館一個人付的賬,夠我們做三、四人份的菜,為什么你不煮點中國菜呢?」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有什么新笑話?」

「你聽過一個美國人不得不在以色列航空的飛機上跳傘的故事嗎?」

研究生是天生的夜行動物。大學生日間占用科技大樓,研究生就進入休眠狀態,天黑后才爬出來。可是我無法讓自己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習慣在海上夜以繼日地工作。

在科技大樓地下室,我有個大實驗室,娜蒂亞和妮娜白天會在那里,她們像我媽和阿姨。我才不要像其他研究生,平白失去機會練習法語和享用午茶時間的甜點。

到了晚上,我的實驗室變成了唐人街,有媞雅、老余、梁道和伊芳。實驗室地處偏僻,除了門房,即使大白天也很少有人會接近。在我到來之前的學生,甚至在這里放一張活動床和練習大提琴。如果有人想攤開手腳小睡一下,或煮個咖啡、茶什么的,這里多的是實驗桌和本生燈。結果,這幢冷冰冰的科技大樓,變成了校園里最溫暖的地方。我們一直待到午夜過后,孟功會加入我們一起到我的住處宵夜。公寓只是我睡覺、淋浴和作飯的地方。

不久之后,邁克.麥奎爾加入了我們這群夜貓族。他是西北大學畢業生,現任芝加哥時報記者,一直喜歡在校園里閑晃。他喜歡我們的中式零嘴和講中國話的聲音。

「在我的新聞寫作課上,教授告訴我們:古代漢語中存在著大量敬稱和時態;后來他們變聰明了,不但去除了語文的包袱,并提高了語言的效果。舉例來說:當人們報導一個事件,首先說明時間、地點和涉及的主要人物。在接下來的敘事中,記者為什么要為時態和性別費心呢?教授說:中文只要一個字就可以表達所有的第三人稱單數和動詞時態,而且不用冠詞。這是真的嗎?」

「是的。」

「他說:總有一天,英語會覺醒并仿效。」

有一天他對我說:「我正在找一個靠近校園和高架鐵路車站的住處。我可以搬來和你住在一起嗎?我看到你有雙層床。」

「如果你能找到地方存放我的東西。」

第二天,他就帶了一個櫥柜和一張沙發搬進來了。

我們有一支電話,但從來沒人打電話進來。邁克搬進來后,很快就接到找他的電話。

「可以告訴我是誰打電話給你嗎?」

「迪.史特法諾」旁邊有人幫他回答。

這個名字讓公寓里的每個人都感到興奮。迪.史特法諾是芝加哥黑手黨老大。眾所周知,他每天都令某人在芝加哥街頭被殺,但警察就是抓不到他,因為所有的兇案都是職業殺手干的。最后他因為逃漏稅,被聯邦政府盯上了。

「我不認為這件事是公平的。」邁克說:「你看,毫無疑問,這家伙每天殺一個人。如果真要談公平正義,那就該以他的真實罪行逮捕他,而不是在一些瑣碎的稅務問題上借題發揮。這是不義的。」

「你何不寫出來在報上發表?」我問:「你不是為報社工作嗎?」

邁克聽從我的建議,寫了篇文章刊登在芝加哥時報上。當天晚上,邁克就接到電話,迪.史特法諾邀他出去會面。

我們勸他:「邁克,你最好去一趟,不然,我們就得從某個垃圾場把你的尸體撿回來。」

邁克去了。回來告訴我們:迪.史特法諾跟他單獨會面,「并且告訴我,從今以后,他只會通過我和公眾聯系。」你不會相信這家伙被街上的民眾所愛戴。老婦人會走到他面前,就像對主教那樣親吻他的手;母親們會帶著孩子來請求他的祝福,好像他就是耶穌基督。而他響應的方式是毫不遲疑地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有鑒于此,芝加哥時報指派邁克,每一次開庭都要去聆聽審訊。在法庭上,迪.史特法諾拒絕辯護律師代表他發言,他要親自應訊。接下來,他上演了一場大秀,在辯護律師和被告之間來個角色對調。每次他做出那些滑稽的表演,法官就會敲槌大叫:「藐視法庭!」

最后審判日當天早上,迪.史特法諾通知邁克帶一名攝影師去法官住宅。在攝影機的廣角鏡頭下,他走上法官家的臺階,在前門放置了一個大大的哀悼花圈。

當迪.史特法諾以一再「藐視法庭」的理由被認定有罪,并判了長期徒刑,我們公寓里的每個人都覺得正義沒有得到伸張,美國的司法系統有問題。如果迪.史特法諾真的每天令一個人被殺,怎么他被送進監牢的正式理由,竟然是逃漏稅和藐視法庭?

美國是個法治國家,但法律是為公平正義而存在,或只是某些人玩的游戲規則?我的感想是:

美式民主是在維護個人權利,而不是社會秩序。然而,社會只有一個,卻有很多個人,那一個人的權利才該被維護?美國的司法系統是在保護被告的權利,而不是犯罪的受害者。

我遺漏了什么嗎?

注[1]贛第德(Candide):伯恩斯坦根據伏爾泰的同名小說所作的輕歌劇,又譯為「老實人」。伏爾泰這部小説的主題思想是批判十七世紀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萊布尼茲認為世界上的一切現實都是自然的安排,是完全協調的,因而是盡善盡美的。贛第德的老師潘葛洛斯是萊布尼茲的信徒,可是他的學生卻對此懷疑,認為這一切都是維護舊政權、舊社會、舊制度、舊禮教的欺騙人民的謊話。伏爾泰通過他創造的故事,辛辣地諷刺並揭露了這些舊政權、舊制度的腐敗和不合理。譯者徐志摩把這個作品比之為中國的《鏡花緣》,確有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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