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4月16日
沒有看熱鬧的人群、沒有鮮花、沒有演說、沒有鞭炮,除了當天早報地方版的報屁股上一則簡訊之外,我們在不被民眾注意的情況下,悄悄地駛出基隆港。一條臺灣造船廠的拖船載著幾個觀眾,一路陪伴我們到防波堤,我只看到其中伸出的一顆光頭,正是身高六呎的將軍。他一直揮著手,直到拖船的影像融入港里的背景建筑。
在兩個禮拜前那三天的不幸旅程中,我們學會了如何操作帆船,也領略了這艘帆船代表的歡樂和自由,并未特別去注意它的呻吟和抱怨。但,天氣對我們不利,這一路上必須和它掙扎搏斗。
漁象輪是一艘被派來護送我們到無人島的漁船。在我們的帆船上多一位以前的帆船老大、一名漁管處無線電站的技師,以及港務當局指派來評估我們的表現的張先生。如果這三位認為我們有能力操作帆船,他們就會中止護航,搭漁象輪返回基隆;如果其中任何一人認為我們還是沒準備好,就會命令我們返航。
出航當天,我們又碰上了麻煩。艙底泵沒辦法抽水,還從貨艙傳來神秘的隆隆聲,而且有多根帆骨斷裂。同時,有一個臺風在菲律賓周圍形成,正朝著我們而來。在臺風來襲之前必須解決這些問題。我們知道不能返回基隆,航行必須繼續。我們在前甲板集合討論如何抉擇,一個比一個叫得大聲。
「你們管這叫民主程序?」卡爾問:「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事。」
不管麥克文對這個過程怎么想,經過一番叫嚷、嘶吼和爭吵,我們得出一個結論:壓艙物必定是元兇。
我們的貨艙里有5噸卵石充當壓艙物。這些石頭相當重,所以沒人想到要把它們固定好。但我們忘了石頭是圓的,船底是平的。當船在海上搖擺起伏時,卵石剛好有一個空間可以自由滾動,這一定是隆隆聲的來源。我們進一步發現艙底泵的軸心被一種細砂和纖維的混和物磨損了;糟糕的是,盡管涂了很多潤滑油,它還是無法抽水。我們必須把石頭拿掉,不然會造成船身穿孔。
但說總是比做容易。它們在新水槽下面滾來滾去,剛好介于水槽的平底和略呈圓弧形的船殻之間,取出壓艙石的差事就落到了我頭上。
「當初是你主張用卵石壓艙的,」船長說:「水槽也是你監造的;再說,也只有你的個頭夠小到能爬進水槽下,那就由你去把石頭搬出來吧。」
我還能說什么呢?
可是船在搖晃時,我沒法兒干活。
幸好我們已經身在回去或不回的分界點--無人島上。根據基隆和蘇澳漁民的記憶,它是過去世世代代漁民用來暫時過夜和避風的地方,學者叫它釣魚臺或釣魚島。
這座島上有一座高山和狹窄的平地,無法支持任何生命、動物或人類在上面生存;但在有高山屏障的兩側岸邊,各有一個很好的下錨點。
我們就在無人島北面的小海灣里拋了錨。
1955年4月17日
經過一夜好眠,我們開始工作。葫蘆取了斷裂竹竿的一節,做了個真空抽水泵;其他人修理帆骨。這次,我們把三根竹竿綁在一起成為一根帆骨,這樣一來,帆組就增加了三分之一的重量。
我把衣服脫到只剩一條內褲,才勉強擠進水槽下方。我的后腦勺枕著船底,鼻子和嘴巴朝著水槽底呼吸,兩條手臂像小時候在雪地上那樣擺動著,不管碰到什么,一律把它從空隙中清出。等我把這里所有的石頭都清掉后,身體繼續向前推進。總共有四個水槽要清理!
我一整天工作下來,得到的獎勵是一杯淡水,用來沖洗一直浸在冰冷海水里的頭發。
「水是紅的!」我吃驚地大叫。
「嘗嘗看!」
「味道酸酸的!」
我真不該用便宜的木料。這種木料浸濕后會釋出樹液。
「我們回基隆吧。」
「你有毛病啊!班尼,你怎么老是提議要回港?」
「這個島上沒有淡水。」
「船上的舊水槽還是滿滿的。」
「那樣夠嗎?」
「別忘了,這艘帆船已經航行超過50年了。」
「是啊,不過都是在沿海航行。」
「那些水槽里的水本來可供13名船員使用,我們人數只有他們的一半。」
「我們還有個大洋等在前頭。」
「你要喝多少水才夠?」
「閉嘴!」馬可的聲音讓大伙兒嚇了一跳。過去對我們所有的爭吵,他向來是保持沉默的。大伙兒閉上了嘴巴,聽他用權威的聲音宣布:「我們繼續航行。從現在開始,淡水只拿來飲用和作飯。」
這是他第一次行使船長的權威。
第二天早上,我逮到卡爾從日用水槽舀水出來刷牙。
「不能用淡水,卡爾!」我提醒他。
「只是用來潄口、刷牙。」
「潄口、刷牙?你沒聽船長說『只能用作體內消耗』嗎?」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喝掉它。」
「開什么玩笑?」
不管我說什么,卡爾繼續刷牙,我能拿他怎么辦?我想那杯水就這樣被浪費掉了。
當他刷完牙,潄過口,清洗完牙刷,接著把嘴里的水吐到杯子里,然后舉起杯子對我說:「祝你健康!」接著,一口氣把整杯渾水吞下去。
「好家伙!」馬可大叫。「為了你努力配合我們的供水原則,我來調整一下配給方式,讓它更適合你。你看怎么樣?每人每天有5杯淡水可用,當然包括飲用水。」
以后每天早晨,我發現卡爾都用淡水刷牙。
「喂!卡爾,你在干什么?」
「沒你的事,我在用自己的配額。」
「這不符合配給的原則,跟你的或我的無關。」
「你不是說,在這艘船上是采用民主方式來運作嗎?根據民主法則,我們都有個人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權按自己的意愿處置他應享有的東西。」
這是我們之間的文化差異嗎?在我們的文化里,群體的利益優先。配給水的目的是為群體保存水。但在卡爾的文化里,個人的權利優先,配給是為了限制個人使用。但在限度之內,個人有權去做任何他有資格做的事。就算卡爾把5杯水都倒到船外,那他也完全有這個的權利。這就是他的憲法所謂處置私有財的自由嗎?
卡爾是怎么看我們的?這是一段他的日記摘錄:
4月22曰
吹著東北風的陰天,持續了將近一星期。早上,我們針對目前的僵局開了一次會,決定一下步該怎么辦。當他們在談論自己的看法時,我注意到和這些男孩有關的一些事。雷諾說起話來尖酸刻薄,就我所能理解的程度,他批評馬可和保羅,好像過于嚴厲得近乎輕蔑。舉例來說,雷諾認為有必要提到馬可前天晚上喝醉酒。我認為這種觀察報告是不必要的,因為馬可一直表現良好,而且這種批評對討論毫無幫助。還有,雷諾用責難的口氣說保羅與帆具有關的問題,保羅也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所有的修理工作,都是遵照帆具長葫蘆的指示,而且從沒發生過故障。雷諾沒好氣地回答:「好啦,好啦,一切都是我的錯。」那天稍晚,我設法了解造成不愉快的原因。班尼一句話不說,只是坐在他的床上。后來,馬可請漁管處派的觀察員張先生來評估我們是否有能力操作帆船。我們被邀參加一場廣泛而深入的討論,但因為張先生說話的鄉音太重,我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只得到一個印象,就是他說起話來長篇大論,只是利用這個對我們講話機會,彰顯他是來自我們五名朋友所屬單位的代表身份。我真的聽出他提到我,并指出我在工作并上不能對自由號有實質貢獻,只是我的某些怪異動作可以讓大伙兒發笑。
最后的結果是不管明天天氣如何,我們將離開無人島航向沖繩。
會議結束后,我抬頭看著無人島上那狹窄、高聳的山頂,以及突出于最高處植被之上的裸露巖尖,決定要利用這最后的下午來一次登頂。午餐時,馬可說:明天出航沒有太多準備工作,所以我可以去登山。班尼說他要一起去。我估計登上那海拔大約1,500-2,000呎的狹長山脊要花一小時。保羅一面嘲笑,一面用舊金山的一頓晚餐和一場電影,賭我要花兩個多小時,而且我們在晚餐之前回不來。以前我在加利福尼亞,放假時經常在山上和海邊健行,也和海灘及公園規劃調查隊一起工作過,我有理由相信一到舊金山,我會在施洛德餐廳點最好的、我最愛吃的菜讓保羅付賬。其他船員也都和保羅一樣對我感到懷疑。
(接下來,卡爾進入一段冗長的敘事,描述他們怎么在起伏的海浪和漩渦中登陸,再沿著覆蓋珊瑚礁的巖岸攀上幾近垂直的峭壁登頂;驚險地下降后,再爬上另一個頂峰。)
半路上,班尼忽然停下腳步對我說:打從我們開航以來,他從來沒像現在這么開心。他接著解釋道:他對帆船上的情形不樂觀,因為我們第二次出海,裝備還是不夠完善,即使在無人島停泊,本應有機會做一些改進;然而,我們對惡劣天氣的準備仍遠遠不夠。他更進一步說:船員之中,雷諾的精神不適合航行,他已三度向班尼建議帆船應該返回基隆。同時,班尼認為雷諾會結束和這趟行程的關系。這使我回想雷諾在早會中的不愉快。班尼接著表示:保羅是讓任務繼續下去的最佳人選,但對計劃執行得不夠好。船長沒給船員足夠的指導,這一點他和我的觀察不謀而合。總而言之,這些男孩沒當過真正的漁民,就像班尼,為漁管處做事,卻沒在聯合國的漁船隊里當幾個月學徒,接受機動漁船的職業訓練。因此,他們欠缺從漁民的工作中得來的海洋實務經驗。我們的帆船專家本應該給我們一些專業建議,但為了怕引起漁管處代表張先生對自由中國號船員的能力有所懷疑,所以他很少說話。總之就是缺少真正的航行技能,加上領導力不足,轉而依賴外界的協助。這一切讓我陷入沈思,因此,在回海灘的路上,我一直走在班尼后面。
在海灘上,我問班尼:這艘帆船真的是在二月中才買的,而且沒經過一兩次試航,以測試船員和船是否適合航行?他承認這是事實,而且說:倉促離開臺灣,是為了要及時到達羅得島參賽,使得船員在準備工作上抄近路,結果證明這種嘗試是不切實際的。
班尼是個安靜、堅持的人,顯然他的意見沒人要聽,所以他只好繼續保持緘默。班尼濃眉大眼,相當年輕,卻粗獷得像農夫;他有一雙大手,但并不高大,肌肉卻很結實,一點兒也不像典型廣東人那樣輕巧敏捷;而且他說話簡單直接,完全沒有雷諾的伶牙利齒、尖酸苛薄,也不像保羅那樣心直口快、得理不饒人。當下我告訴班尼:臺灣大學的一名美國學生丹.雷克森是我公余的伙伴,他注意到自由號所有的船員之中,很明顯的,他(指班尼)是個有經驗且穩重可靠,在危急關頭可以信賴的人。
回到竹筏上,我發現回旋的潮汐淹沒了我的雙腳,每一波來襲的浪潮都差點掀翻竹筏。我們劃著它越過礁石和海浪,回到自由號上。張先生嚴肅地和我握手,保羅則提醒我,因為這一趟成功的無人島短程旅游,將會有一頓晚餐在舊金山等著我。
4月23日
在無人島停泊等待天氣好轉的無聊時光結束了,我們向護送人員道別。此刻「浩瀚澄凈的大海展現在我們面前」,但也同時要面對形成中的安娜臺風所帶來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