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已經下了船臺，系泊在漁船碼頭邊，我們也搬到船上去住。一天，一艘插著美國國旗的白色汽艇停靠在我們船邊，一名穿著白色制服、手上拿著系泊鉤的水手高聲喊著：「請求許可登船！」

我們彼此對望一眼。這家伙說什么準許？他是在問誰？

當下，有人從艙蓋下探出頭來，一名軍官跨出汽艇，登上我們的帆船。

「我是停泊在海港另一頭的美國水上飛機補給艦『松島號』的艦長。」這名美國軍官自我介紹：「這艘帆船是你的嗎？我曾在各種天氣中看到許多中式帆船在中國沿海來來去去。我不得不對它們應對海洋的能力肅然起敬，但卻從未登上任何一艘帆船。看到海港對面停著這一艘，我告訴自己一定要上來看一看。」

這艘船有什么好讓他看的？我們還來不及提問，這名美國海軍軍官就問：可否讓他看一下一號貨艙？我打開了一個艙口蓋。

「我不是要看這一個，可以看一下一號貨艙嗎？」

我猶豫了一下，就照他的話做了。看過一號艙，他興奮地爬回甲板。

「太不可思議了！我曾經讀到過相關資料，還以為是童話，沒想到是真的。你們中國人竟然有這種獨創性的造船技術！」

我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么。

「我已經跑遍世界，但從來沒見過任何船舶有這么一個獨特的裝置。」

「什么裝置？」

「自動調節壓艙。」

「壓艙？」

「你看看艙底，」他指著一號艙內部說：「那里有兩個洞。當船頭沒入海水時，水會從這兩個洞流進來吸收掉沖擊力；等船頭再度舉高時，艙內水的重量會在水慢慢泄漏時減緩反彈的力道。」

我們繼續讓他參觀其余的貨艙。就在我們從一個貨艙走到另一個貨艙時，這個航海老手對我們發表與帆船相關的演說，包括平淺的船底、活動的中插板舵、板條撐起的帆片、復雜的控帆索…等等。當我們來到插著主桅的貨艙時，他又叫了出來：

「多么精巧的裝置！看看桅桿固定的方式，沒用到一根釘子！」說著，他把手伸到桅桿下面：「它沒碰觸任何東西！」

「你怎么對帆船懂得這么多？你不是說從來沒有登上過一條帆船嗎？」

「我喜歡航海。八歲時就開始在切薩比克灣[1]航行。我的切薩比克單桅帆船也有無支索和拉索的桅桿，但都不像你們的；我是說尺寸大小和如此復雜的裝置。所以我到圖書館把所有有關中國帆船的書都挖了出來。這種水密貨艙，使中國帆船看起來像潛水艇。我應該說，是把潛水艇做得像中國帆船。你們有幾個貨艙？」

「十三個。」

「這使得帆船不會沉沒。西方的造船技師肯定向你們中國人學到很多。你們要看看我的船嗎？」

我們上了他的船，并和艦上的官兵共進午餐。餐后，艦長給了我們一個救生艇用的羅盤、一支照明發射槍和一個配備電池的手提摩斯電碼信號燈。

第二天早上，報上出現以下的消息：

(本報訊)3月17日，美國第72機動艦隊旗艦松島號指揮官造訪自由中國號，對該船的安全設施感到驚奇。--中央日報

在臺灣，美國人說的任何話都被當成金科玉律。舉例來說，臺灣的公共汽車為了遭到空襲時便于掩護，都被漆成灰色，這在道理上說得通。有一天，一名來訪的美國軍官隨口說了句：美國的公共汽車都漆成黃色。一星期后，所有臺北的公交車立刻被改漆成鮮亮的黃色。幾星期后，另一名更高階的美國軍官嘲笑公交車的顏色：「這讓人感覺整個城市就像一所學校。」幾天后，臺北市公交車又回復到灰色。

就在蔡斯上校造訪過自由號后，所有的官方機構都對我們敞開大門。幾天后，中央日報出現以下消息：

(本報訊)今天自由號收到航行許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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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件、文件、更多文件！

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人口。我們看上去就是中國人，也說中國話。自有人類社會以來，我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二戰時期，甚至更早，中國水手就成為環球航行的西方商船上人數最多的船員群組，為提供戰爭物資而効力。從來沒有人要求我們證明自己的公民身分，為什么忽然被規定居家要持有身分證，海外旅行時還要有護照？

我們申請護照被拒絕了。理由是：除非是出國洽公的政府人員，其他人一概不核發護照。

自從國民黨撤退到臺灣，就加強執行戒嚴法。不但進口商品被列為違法，連海外旅行也被禁止，同時嚴格實施征兵制、到處墻上可見政治標語、住所不經通知而遭到搜查、出版書刋要經過篩選、發表文章必須審查、交談受到監控，連餐廳都被公共食堂所取代。一場白色恐怖席卷了全島。

「你怎么不去跟王新衡先生說說看？」董事長對我說：「他是我們的執行董事。」

我接受了他的建議。兩周后，我們拿到了護照，身分是：國際游艇比賽中國正式代表。

王新衡是誰？我查遍資料，才發現他在特務機關的分支機構中的位階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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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證

帶著護照，我們去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卻在公辦室前被一個有張撲克臉的中國人擋下。

「先填這張表格。」他說。

看了表格一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上面真的有提出一個會被全臺灣當成笑話的問題：「你是、或曾經是共產黨員嗎？」

我本以為美國人應該不屑于此。美國憲法特別修正案不是說人民不可以指控自己嗎？

申請表上還有另一個項目，是要填寫在臺家屬的姓名。

馬可寫下他姊姊的名字，她開了一家電池廠；葫蘆填寫的是他在一家化工廠工作的兄弟；雷諾有個住在尼姑庵的姑姑；班尼宣稱他有一位視他如己出的老師；我具有美國人最想看到的安全保證，我三姑在臺灣的美軍顧問團任職。據我所知，她是唯一擁有電冰箱的中國人，她把它藏在壁櫥里，因為在臺灣擁有電冰箱是不合法的。

「不行，不行，」撲克臉雇員說：「只能填直系親屬，像老婆、兒女和父母。連同這些表格，你們每個人還必須提交一份銀行對賬單，證明你有2，000美元或更多的美國銀行存款和一張來回票。」

想起小時候，我曾被來自南方的海盜扣留當作勒索贖金的人質，所以我理解這個需求。

「什么回程票？作什么用的？」我不耐煩地問。哦！我多么痛恨在香港時，被我們叫作「皇家僮仆」的人！

「你們去美國，不是要有乘坐交通工具的票嗎？」

「我們有一艘帆船。」

里間辦公室的門猛然被推開，出現了一張美國面孔。

「什么帆船？」那個美國人用標準的中國話問。

「他們說：他們要駕駛一艘帆船去參加游艇比賽。」撲克臉雇員說。

「哦！我在報上看過相關報導。進來我的辦公室吧。」

半小時后，他陪著我們出來，并向我們介紹那名雇員：

「這位是顏先生。本來需要的2，000元就免了，你們每個人只要出示一張500元的銀行存款單就行了。等拿到銀行單據再回來這里，顏先生會幫你們辦好所有手續。」

「還要一張回程票，」這次，那名雇員帶著笑臉提醒我們。

「我們可以省略這一項，顏先生。」那個美國人說著轉向我：「周先生，我注意到來自紐約游艇俱樂部的邀請是寄給你的，不是給其他人。但顏先生告訴我，我們的檔案里有一件你之前申請簽證的記錄。我們的規定是一次只能批準一件申請案。」

「那我撤銷之前的申請案。」我說。

「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那個美國人說：「根據我們的規定，你必須等到它被核準或否決。在此之前，你不能遞交任何申請。」

這是什么規定？但我知道我不能反駁。我尋思著如何回應，忽然明白了過來：

「沒關系。」我說：「船員進入外國港口是不需要護照或簽證的，船進港的時候可以領取上岸許可證。我們都是海員」

「容我問一句：比賽結束后，你們打算回臺灣嗎？」

他將了我一軍！我這一生從不預先規劃。我該怎么回答？轉念一想，如果他根本不發簽證給我們，又何必在乎這一點？

「要看看情況再說。」

「什么情況？」

「很多事情，比如我們是否贏了比賽，哈哈哈…，或者有多少人要跟我一起環游世界，這條帆船是否適合航海…？對我來說，連船員證、帆船航行許可證，甚至連張海圖都沒有的情形下，預先做這么長遠的計劃根本不切實際。」

「我就當你答應回臺灣了。」領事說。我答應了嗎？「等你們拿到銀行對賬單后再來找我。」

每個臺灣人都知道，要拿一張去美國的簽證，比找一份工作還難。人們能理解為什么工作不好找，因為臺灣島就這么一點大，人口又因為政府撤出大陸而倍增，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學生從學校畢業，大家都要找工作，又沒有對外貿易可言。但美國那么大！為什么只有一位官員在負責領事館的簽證業務？我想我最好推他一把。

一回到基隆，我就寫了封信給美國副領事，而且盡量表現得禮貌些，卻發現我無法表達自己，所以試著用自己的說話方式。我還有什么可損失的呢？我向他指出：海員在世界各地的港口進進出出，沒人聽過簽證這個詞兒。

「先生，你看不見我們。我們代表大多數沉默的中國人。翻遍歷史，你看不見我們，因為農民把臉埋在稻田里，我們把臉埋在狂風巨浪里。甚至在此之前，葫蘆把臉隱藏在上海農貿市場的蜜罐子后面，馬可躲在BJ的一個混亂的傘兵部隊里，雷諾躲在BJ一所臭蟲猖獗的學院里，徐家政是廣東一個小漁村里的赤腳男孩，我在緬甸叢林里喂螞蝗和蚊子，這艘帆船在中國沿海的暴風中穿梭…像我們這樣的人，喂養著你們和那些支撐起中國文化的知識分子。」

令我驚訝的是，這位副領事回復了我：

「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近日我在工作中遇到很多人，他們對掩蓋事實很有天分，而且又具有魅力和說服力。我必須說你應該獲得『最佳口才錦標』。以你對中國歷史的知識，應該還記得慈禧太后在最后一次頒發嘉勉詔書六周后，就處決了受獎者。」

(這家伙居然不相信我！他以為他是美國皇帝嗎？)

「當然，如今在美國大使館的我們要寬容得多，即使對你這種無賴，想要說服像我這樣一個經驗老到的簽證發放者，竟然說你們在計劃中的瘋狂航行后打算回到臺灣！！哎喲！在你們離開后，我和我的同事李文副領事笑得在地上打滾。你們實在令我們開心。呃，先生，我們遇到18歲的女學生，還有那個好色的撒謊大王毛神父，他們可比你們這幾個家伙更有說服力。好啦，我真的很高興跟你們談話。我已經對那些要去美國上教會女子學院的愚蠢年輕女子感到厭煩。想到她們說打算要回來？拜托！」

(這家伙居然說我是騙子？)

「好吧，事實上，相比之下，你們這些家伙還沒那么壞。至少，你們還在公海上為生活而努力工作，弄得一手臟兮兮的。要我這么干，門兒都沒有！嗯…好吧，也許我應該再想想。或許我們可以打個商量，就像用英語說『把饀餅弄甜一點』，比如讓我跟你們一起去。你看怎么樣？」

(這個老美是在說笑，還是在威脅我？)

「那么你們再過來一趟，讓我們好好談談。走后門進來，我會交代林先生讓你們進來。」

(長官，原來你在舒適的辦公室里，就是這么瞎胡鬧的？)我不得不說這家伙夠幽默的。他竟然用中文頭銜「副領事」的諧音叫自己「蠢蛋先生」(Fooling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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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切薩比克灣（Chesapeake Bay），是美國面積最大的河口灣，位于美國大西洋海岸中部，為馬里蘭州和維吉尼亞州三面環繞，僅南部與大西洋連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