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痛失荊州(7)
-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第4部)
- 若虛
- 5769字
- 2015-01-14 17:13:44
劉封嚇得從席上跳起,“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兒子不敢!”
劉備冷冷地盯著他,忽然提聲質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簡,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間爆發了,“劉封,你竟敢為報私仇而罔顧公義,致使疆土盈縮,乃叔殞命!”
劉封匆匆地磕頭:“父親,兒子斷斷不敢有悖逆之舉。二叔之難,兒子也甚悲痛,但當日不發援兵,并不是為私仇,確是為父親大業著想。至于孟達之言,確不可信,他素日與兒子有仇隙,他、他這是借此構陷成禍!”
劉備嘲諷地說:“算了吧,這當口了,還裝什么孝子節義,你以為你私下的陰事沒人知道么。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義,對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懷不滿,一直欲尋事端行報復,荊州之難正好讓你險惡的用意得逞!眾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達知曉,荊州諸從官誰人不知!你不出去打聽打聽,十人有九人都道公子劉封公報私仇,見死不救,汝還想抵賴么?你的悖逆早成口實,不認罪服過,反而橫生狡辯,妄想污賴他人誹謗,三歲孩兒也不信的鬼話,虧你說得出口!”
刻薄的話是錘擊意志的鋼鞭,打得劉封不敢抬頭,只是一個勁叩首:“父親,兒子,兒子……”他說不出,卻是泣淚橫流。
劉備瞧他可憐,心底一軟,晃眼看見那封信,又強硬起來:“若不是你懷叵測之心,欲假私權牟私利,你二叔何能兵敗殞命,孟達又何能叛投敵寇!”
“兒子,”劉封哆嗦著說,“真的不知道孟達叛逃……”劉備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你不知!你以僥幸之心覓險厲之利,肇開禍端,千里之堤,一朝開穴,其潰速也!你前坐視大難,致失荊州,后與孟達爭執生隙,再失東三郡,一錯再錯。既已大錯鑄就,仍不知悔過,還想瞞天過海!喪師辱君,是為不忠,獲罪瞞父,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你有何顏面生于天地間?”
劉封說不得,他把腦門貼著冰涼的地板,喉嚨口艱難地勾出血肉模糊的字眼:“兒子知罪……”
劉備的怒氣仍是橫亙不去,他站了起來,繞著劉封沉重地踱著步子:“你知罪,呵呵,你現在知罪有什么用,能奪回荊州么,能換來你二叔的命么?枉我對你倚重,視你如己出,你卻辜負父恩,屢犯重罪,讓我如何擔待你,讓天下如何看你?”
劉封哭得喘不過氣來,重重地磕著頭:“兒子懇請父親重責!”劉備發泄了一番,火氣稍稍矮了,他重又坐下去,狠狠地扒拉掉纏在心上的悲惱氣痛,忍著語氣說:“你既已認罪,我給你一個機會,有罪服罪,有錯改過,你知道該怎么做么?”
“父親,欲如何處置兒子……”劉封膽怯地說,他心驚膽戰地抬起頭,被淚水泡白的臉扭曲成一團稀粥。
劉備忽然不說話了,他久久地凝視著劉封發抖的臉,酸苦的淚水從心底涌上來,他艱難地咽下去,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問我……你自己以為該如何贖罪?”
劉封一剎迷糊,他呆呆地看著劉備發紅的眼睛,那兩汪血湖里盛滿了讓他害怕的情緒,他忽然間一個激靈:“不……”
他猛地撲過去:“不!”他哀哭著抱住劉備的雙腿,“父親,你饒了我吧!”
劉備一動不動,任憑劉封如何搖晃他、哀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像生銹的刀,砍在他心上,卻砍不掉天長地久生出的疼痛外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間里腥膩的濁氣,忽然將劉封用力推出去,罵道:“懦夫!”
劉封摔在地上,他絕望地看著冷酷無情的父親,透骨的悲愴凍僵了他的心,他苦楚地說:“父親,養子便不是兒子么,只因我非你親生,便遭你遺棄?”
苦澀的血從劉備的喉頭跳出來,腥甜味兒盤桓著,他說不得話,生怕說一個字便瀉出身體里的血。
劉封啞聲笑了出來:“早知當日聽孟子度一言,叛了便叛了,何至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這一句話將劉備最后的憐惜斬斷了,腦子里飛快地閃出諸葛亮的一席話:“長公子剛猛,易世之后終難制馭。”
不得已呵,他劉備也走到了親手殺死兒子的殘忍地步,寬厚的仁德和江山的穩固相比,原來輕如鴻毛。作為一個帝王,他必須持守血腥的原則,只有六親不認的殘酷才能成就一個國家的基業,卻不能保有尋常百姓的親子天倫。
他這一生做不了尋常百姓,便得不到尋常的快樂、尋常的幸福、尋常的親愛,反而成了難以企及的奢望。
他仰起臉,緩緩地站起來:“兒子,你好自為之。”他慢慢地走出了門,留得劉封跪在地上輕泣。
門在身后沉重地關閉,他聽見劉封絕望的長號,像殘破的石頭砸向沒有依靠的天地,終于還是墜落的慘淡結局。他在門口站了很久,臉上的表情抽搐著,也不知在笑還是在哭,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對侍立在門口的親兵說:“送公子回府。”
他一步拖著一步地走開,后背佝僂得像背著一塊巖石,那么蒼老,那么衰弱,仿佛忽然老去百歲。
三日后,公子劉封暴卒于府。
死訊傳出,群臣驚愕,一時蜚聲四起,只聽說漢中王某日宣召公子劉封,兩人密談了很久。劉封回府后,便一直深幽府門,不見客不出行,直到忽然死去。
劉備收到消息后,竟自一言不發,之后,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百藥無靈,針石無效,急得大小臣僚如熱鍋螞蟻,一個個連番去尋諸葛亮,似乎諸葛亮是醫治疑難雜癥的良醫,諸葛亮卻只說了一個字:等。臣僚百般不解,想繼續問個明白,諸葛亮卻閉口不談,臉上的表情越發諱莫如深,逼得他們險些去找巫覡請神禱告。果然到了第四天,劉備竟自己下了床,像沒事發生一樣,言行毫無滯礙,見著人了便談笑風生,還邀了老臣去成都錦屏山郊游。群臣更加迷惑,又不敢胡亂猜疑,只得將滿腹的揣測按了下去,可隱隱有私下議論在流傳,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漢中王的寢宮里總是傳出低而壓抑的哭聲,凝神仔細聆聽,又仿佛是檐下的一陣夜風。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漢中王在哭,一如沒有人知道那日漢中王父子到底說了什么話,這些疑惑成了不可解釋的謎團,被時間的黃塵漸漸湮沒,讓后世的人胡亂臆斷,在青史上留下幾行荒唐的文字。
曹丕篡漢,劉備稱帝
皇帝劉協從噩夢中驚醒,窗外月華隱退,夜色淡如死人臉。黎明的曙光像暗箭般射了進來,通身的冷汗淅瀝得像傷口流血,被褥也濕了,掀開時很重,還粘著皮肉,似乎在揭開一層老皮。
他翻身下床,聽見外面“咚”的一聲巨響,他以為是逼宮的士兵殺進來了,想著自己衣衫不整便被拉下皇帝寶座,不免有失體面,手忙腳亂地穿衣趿鞋,這才穿了一半,方知道原來是個宮女走急了,摔了個馬趴,外邊有個宦官正尖聲尖氣地訓罵。
劉協笑了一聲,卻苦得扎人心,有宮女為他捧來熱水洗臉,因見那手巾磨了毛邊,說道:“陛下,這手巾該換了。”
劉協有氣無力地說:“換什么,過不了多久,我就不在這里了。”
皇帝脾性溫順,宮女素來都不懼他,大膽地問道:“陛下要去哪里?”
劉協苦咂咂地嘆口氣:“該去哪里就去哪里,由不得我。”他見那宮女錯愕,柔軟地笑笑,“你放心,我走,你不用走。”
宮女更混沌了,劉協卻什么也不說,他輕輕撣撣袞服,緩緩地走了出去。
今日不用上朝,皇帝卻著一身袞服冠冕,規整得像要去祭天,他走得并不快,侍從的宦官們亦步亦趨,像一群抬著腐爛水果的螞蟻。
許都的天氣今天特別好,晴空碧藍,云朵白得像凝凍的牛乳,安靜地淌著香甜滋味兒,劉協一面款步慢行,一面仰頭觀賞風物。走到景福宮時,陽光變強了,劉協避了一下,他覺得眼睛不舒服,低著頭走入了宮門。待他在皇帝的御座上坐定,抬頭時,卻發現底下已站滿了人。
真是忠心呵,以往五日一次的朝會,都是皇帝等群臣,第一次破天荒的群臣等皇帝,劉協終于有了做皇帝的感覺,盡管是那樣荒唐。
御史大夫華歆拜伏向前:“陛下,受禪書已書就,請陛下過目!”劉協壓根就不想看,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華歆呈上受禪書,忽然想起當年伏皇后謗語曹操,是華歆率兵入宮,把藏于板壁的伏皇后抓出來。他親手揪著伏皇后的頭發,一把搡到曹操面前,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他忽然笑了一聲,笑聲陰森森的,華歆心里直發毛,惶遽地低下頭。劉協漫不經心地把目光拋向受禪書,也不知是誰的手筆,字字帶著溜須拍馬的諂媚臭氣,劉協才看了兩行,便覺得惡心。兩個多月以來,皇帝收到了幾百份請禪讓的臣表,眾口一詞,言及魏王大功,漢祚已盡,當順應天命,受禪改朝。雖然辭章委婉,劉協卻讀出了急不可耐的灼熱心態,曹丕屢次推卻不肯,謙讓的姿態做足了,據說還因此心感不安,累日流涕。朝臣們在勸進,曹丕在三辭,大戲演得惟妙惟肖,這一出荒誕劇遲早會落幕,在結束前總要無恥地喧鬧一回。
“很好,我允了。”劉協連“朕”也懶得說了。“請陛下封璽綬相授。”華歆又請命道。真急呵,又想趕快當皇帝,又要做足合禮制的儀式,虛偽裝幀了黃金外衣,其實還是虛偽,只是面上好看,心安理得些。劉協對一個宦官點點頭,讓他去取來璽綬,他呆呆地坐著不動,目光在一張張饞急的臉上掠過來抹過去,沒有一個人流露出哀戚之色,似乎都巴不得皇帝趕快滾蛋。漢家天下竟衰敗如此,像一根已死的荒草,誰也不會憐惜,只想盡快鏟除,劉協本想哭,結果卻笑了起來。
宦官回來了,卻不是一個人,后面還跟著一個女人。“逆賊!”一聲怒喝撕破了殿堂里深厚的膩人香霧,皇后曹節踏步而入,手里捧著一方印盒子,死死地握緊了,目光如劍。
她直沖到劉協之下,面朝一干臣僚,憤憤道:“爾等皆為漢室臣僚,怎敢逼迫天子禪讓,行此悖逆之舉?”
這一下,劉協和華歆等人都驚住了,當改朝換代的喪鐘敲碎了舊王朝的臺基,當所有人怯懦地匍匐在權力傾軋下,明哲保身而不敢進一言,挺身而出護衛舊朝的竟然是一個女人,更令人驚嘆的是這個女人是曹操的女兒!
竟然是一個女人呵!劉協真的要哭了,為什么在王朝覆滅時,是一個女人在苦苦支撐那爛朽的棟榱,那些自詡忠貞的須眉丈夫們卻做了縮頭烏龜。華歆素來忌憚曹節,他好言好語道:“皇后,臣等奉命行事,請皇后交出璽綬!”曹節“哼”了一聲:“想要璽綬么,讓曹丕自己來!”底下霎時無聲,像一群埋在沙里的鴕鳥,彼此面面相覷。
曹節冷笑:“他想當皇帝,卻沒膽親自來,派一群跳梁小人出面,孬種!”
雖被曹節痛斥,卻沒人敢面質,這個曹操的女兒性子剛烈,從來說一不二。雖然如今皇帝劉協不足成勢,皇后名位形若虛設,可曹節到底是曹丕親妹,輕易得罪不起,萬一將來曹丕清賬,拿這事當由頭,誰也擔不起這個罪責。
“請皇后交出璽綬!”華歆豁出去了,悶著頭喊出一句。曹節捂住了印盒,挑釁地說:“我若是不交呢?怎么,諸卿要殺了我不成?”
“不敢!”華歆誠惶誠恐地拜下,諸人都伏低下頭。曹節怒聲道:“叫曹丕來!”她雖然為女流之身,卻天生有一股威懾之力,此時面對逼宮的群臣,竟毫不畏懼,一聲聲喝令如鋼鞭催迫,致一干須眉無言以對。
“皇后,”劉協忽然呼了她一聲,他索性走下玉階,伸手在曹節撫著印盒子的手上輕輕一扣,無力地說道,“交出去吧。”
曹節怔住,她轉頭看見劉協淚光盈爍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
劉協這一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主,生命是母親所給,皇帝是董卓所給,二十年的傀儡皇帝生涯拜曹操所賜,連這個皇后也是曹操塞給他的。他做了一輩子提線木偶,是權臣推向前臺的傀儡,是野心家標志正朔的符號,卻從來不曾做過他自己。
這一次,他打算做一次主,盡管很軟弱很悲哀,可到底是他第一次為自己擇定人生。
“不……”曹節用最后的力量護住璽綬,她早就讀懂了這個皇帝自殺式的毀滅選擇,可她的血脈里流淌著父親曹操的驕傲,即使面對死亡也不當退縮。
“交出去。”劉協又說。曹節絕望了,她低低地吟了一聲,猛地揚起手,重重地把印盒子摔出去,直砸到殿堂中央,玉璽滾翻出來,砸中了幾個臣僚的腳。
“拿走!”曹節滿面是淚,嗚咽著罵道,“告訴曹丕,他倒行逆施,蒼天有眼,必不祚爾!”
女人怨毒的賭咒是刻骨的刀劍,讓殿內諸人不寒而栗,卻無人敢遏制她的憤怒,也沒人再愿意多停留。他們要的是實際的好處,罵名太微不足道,做新朝勸進功臣與做舊朝死硬忠臣相比,二者放在秤上稱一稱,傻子也會喜新厭舊。
人都走光了,空空的殿堂像一口棺材,陽光在門外逡巡,總是不肯溜進來,仿佛害怕這宮殿的腐朽。
劉協發了一陣呆,他看著仍在抹淚的曹節,嘆息道:“難為你了。”
曹節哭著念道:“陛下這是為何,為何……”劉協微苦地說:“不做皇帝就不做吧,只是可惜了……”他想說只是可惜了漢朝二十四代先帝承紹的四百年基業,他再也不能去太廟為祖先們祭祀犧牲,不能再存有大漢復興的縹緲理想,只能從陳舊的史書里尋找先輩的豐功偉業。壯懷激烈也不能有了,有的只是隱忍的傷感,漢朝滅亡了,在他的手上成為過去的歷史。
從此天下無漢朝……
司馬懿回到家,夜色像展開的一件濕衣,逐漸覆蓋了清明世界,他走到內堂,并沒有推門而入,卻站在門口看了看。
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正對坐背書,誰背錯背漏,便用竹板敲一下手心,兩人原先是為游戲,后來打得多了,彼此嫌對方手重,待得自己懲戒時,不免報復性地抽得狠了,一來二去竟生了氣,還斗起嘴來。
司馬懿看得好笑:“小子氣量太窄。”
兩人聽見父親的聲音,慌忙起身參禮,司馬懿走進來,笑嗔道:“背書而已,何故如此懲戒?”
司馬昭雖只十歲,卻甚為伶俐,當先告狀道:“爹爹,大哥耍詐,每回我背錯了,他都狠狠打我,手可重了!”
十三歲的司馬師不服輸地反駁道:“你的手更重!”“你最重!”
“你比我重!”“賴皮!”
“告狀精!”
……兩人吵翻了天,彼此斗雞似的瞪著眼,誰也不肯妥協一步。
司馬懿一手摁住一個,斥道:“小子不許內訌!”他嚴肅了神色,“你們是兄弟,當互相扶持,互相勉勵,怎能因小憤而生嫌隙?他人笑話倒還其次,一朝不慎,致使敗家覆族,豈不悔哉。”
“吵嘴也會敗家?”司馬師不可置信。司馬懿牽住他們坐下,語重心長地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別輕看小嫌,多少仇讎起于小憤,多少基業毀于小隙,你們也讀過史書,自古兄弟手足自相殘殺的事還少么?”
司馬師吸了一口冷氣:“我們不自相殘殺!”
司馬昭到底年幼,領悟得沒有司馬師快捷,只好跟著司馬師說:“我不欺負哥哥,”他嘻嘻笑了一聲,“我和哥哥欺負別人。”
司馬懿撲哧笑出聲,他摸了摸司馬昭的腦袋,玩笑道:“小子有志氣!”他握住兩個兒子的手,諄諄道,“記住,自己兄弟必須精誠協作,一只拳頭比不過兩只拳頭力量大,你們若不想被人欺負,只有自己先不欺負自己人。”
司馬師點點頭,他卻想起一段閑話:“爹爹,外邊說要換皇帝了,是真的么?”
司馬懿訝異:“哦?你從哪里聽來的?”“到處都在說,我和昭弟今天出門,滿街傳得沸沸揚揚,是吧,昭弟?”
司馬昭附和道:“就是就是!”他扯住司馬懿的袖子,“爹爹,現在是誰做皇帝呢?”
司馬懿卻不和兒子閑扯淡:“閑話聽聽就是了,耳邊風,自己不要四處說,知道么?”他鄭重其事地說,“爹爹今日再告誡你們一言,須知禍從口出,無論是什么話,入于耳中,藏于心中,不可任意散布,不得恣意宣傳。你不說話,人家便拿不住你們的把柄,如此可保身,更可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