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痛失荊州(6)
-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第4部)
- 若虛
- 5840字
- 2015-01-14 17:13:44
挖骨錐心的狠話刀子般扎下,諸葛亮暗自嘆息。他知道劉備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沒有放下,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厚。
劉備忽地轉過身子,目光像錐子般尖銳:“孔明,我欲發兵東吳,奪回荊州!”
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顫,幾乎掉在地上,又聽見劉備惡狠狠的罵聲:“碧眼小兒,你等著,我定也叫你身首異處!”
“主公,”諸葛亮緩緩道,“發兵東吳,茲事體大,切不可意氣用事!”
劉備擺擺手:“我沒有意氣用事,病了一個多月,我每日都在尋思這事。荊州之失,不可不奪,云長之仇,不可不報,二者皆不能舍,怎不發兵?”
諸葛亮耐心地說:“如今東吳新得荊州,氣焰正高,貿然發兵,他們以全力來守,我們無全力以攻,荊州之仇恐難得報!”
“我們也以全力去攻!”劉備似下了不可轉圜的決心,語氣一次比一次堅決。
諸葛亮知道現在想要說服劉備,無異于以卵擊石,不僅勸不了,還可能火上澆油,他婉轉地勸道:“主公復仇之心,亮也同感,只是一則東吳勢強,必在荊州嚴守以待,我方東進,師途遙遠,以疲累之師對安逸之軍,勝敗難定;二則東吳已稱臣北方,我們起兵伐吳,北方若擾攘后方,我方恐兩面受敵;三則我們新喪荊州,再失東三郡,元氣大傷,士氣低微,臣僚氣衰,非假時日不得恢復,不如緩過這一陣,先看看諸邊形勢,再作定奪如何?”
諸葛亮的分析頭頭是道,劉備掂量著這三點意見,想了又想,到底是覺得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也好,先看看形勢吧。”
諸葛亮緊張的情緒登時松弛了,本想再進幾句婉語,卻聽劉備用不容轉圜的語氣說:“總有一日要出兵東征,奪回荊州!”
他發著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頭,一塊塊伴著血吞沒,那兩冊文書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烏紫。
諸葛亮忽然覺得透骨寒冷的恐懼。
謀后世,說服主公殺義子
陽光透進窗格子,地上籠著火,身體卻還覺得冷。冬天早過去了,人們都換上了單衣,只有自己還套著絨絨的棉袍,裹得像個圓球。
法正縮在被子里,一面打著寒戰,一面就著奴仆的手喝藥。藥真苦啊,很難才咽下去一口,藥液才到胃里,惡心感便泛了上來。用了很大的力氣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藥,一碗藥喝完,眼也暈了,頭也沉了,臟腑里翻江倒海,連血液都是苦的。
他無力地靠在枕上喘氣,昏黃的視線里看見家老在門口探了一下頭:“主人,軍師將軍來了,您見不見?”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干脆地說,“見!”他讓一個奴婢給自己披上外衣,身后墊了五個軟綿綿的隱囊,隨意地將散成稻草似的頭發往后一梳,不至于讓耷在額上的亂發擋住眼睛,剛剛才忙活完,諸葛亮已走了進來。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諸葛亮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涼得似乎一塊冰,再看法正的臉蠟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額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淚:“孝直怎么病成這樣……”
法正勉強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爭強好勝一生,到頭來也難免衰殘!”
諸葛亮聽他語透悲涼,忙擦了淚,勸慰道:“孝直安心養病,不可存了殘念,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需時日,精心毋憂則為善!”
法正慘然一嘆:“天命有終,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為?”
諸葛亮見法正如此好強的一個人,竟也哀嘆天命,饒是他性格剛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愴。
法正悵然若失地笑了一聲:“我這一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公那里也沒曾去看顧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未盡臣子之誼,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見著主公,代我向他賠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來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剛好了一些,這一兩日必定來看你!”
“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盡臣節,反勞君父屈尊看顧,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嘆了口氣,點點淚光一閃,“法正半生飄零,自負才高,奈何懷才不遇,屢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數年之內青云扶搖,終不至才學東流,是法正終身之福!”
他說得動情,眼淚無節制地滾落,舉手想擦,又覺得沒力氣,任那淚水把一張黃蠟的臉染得濕漉漉的。
諸葛亮從床頭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張手絹,輕輕地給法正揩拭:“孝直肝腸,令人感動,主公也知孝直報效之心。”
法正穩住了那傷感的情緒:“孔明今來,除了看病,還有別的事么?”
諸葛亮也不隱瞞,坦誠地說:“有幾件事,欲與孝直商榷,不知可會擾了孝直靜養?”
法正無所謂地微笑:“說吧,有什么話但說無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這訣別一樣的話從法正的口里坦然而出,讓人實堪傷心。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并沒有急著說,卻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諸葛亮要說機密話,他撐著隱囊搖搖手:“你們暫且下去!”
屋里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個個相連著魚貫而出,還緊緊關上了門,留得滿屋的熱氣縈繞。
“沒人了,孔明盡管說!”法正有些疲累,卻強打起精神。
諸葛亮低聲道:“自荊州丟失,云長罹難,主公一直想要興兵伐吳。亮前番加以勸說,他才暫緩此舉,然主公復仇之心整日無消,遲早,他定會整兵出川。”
法正皺著松軟的眉頭:“伐吳不是時候,目下東吳勢旺,又與北方連衡,我們兩面受敵,不可輕起刀兵。”
“正是這話,可主公固執己見,很難勸服,阻得了今日,擋不了明日,他這心結一日不解,伐吳的決心一日不消。亮駑鈍無能,無計可施,只得來求孝直!”諸葛亮搖著頭,眉宇間甚是憂慮。
法正似感覺出諸葛亮話里的深藏意思,疑惑地問:“孔明的意思……”
“孝直,”諸葛亮的眼中縈著深深的真誠,“你與主公雖為君臣,實為摯友,主公性子執拗,固執起來不問皂白,只有你能勸得住他。亮想請你進言主公,以大事為重,暫不伐吳!”
諸葛亮的話誠摯而充滿信任,法正許久地沉默著,倏忽一聲嘆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聽我勸,是法正縱容主公。主公素性豪邁,不拘小節,厭煩規矩,法正便破了規矩與他相交,他自然心里樂意,心情舒暢,當然說的話便入了耳朵。其實,”他意味深長盯著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賴的是孔明。”
“可亮若進言,主公不會聽,他卻會聽你的!”諸葛亮真誠地說。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氣,略帶哀愁地說:“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與君子交當謹小慎微,與小人交可放縱恣睢。主公與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無一不合規,主公與法正交,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帝王之側,君子與小人同處,莊重與散漫同當,一室之內,一朝之上,陰陽黑白對立,才不失了平衡。”法正的話發自肺腑,不帶任何虛偽掩飾,竟直呼自己為“小人”,諸葛亮大為感動。多年以來,法正跋扈專橫,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里卻如明鏡一樣,照出了別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罷,”法正抬起手一揚,又無力地垂下,“我且上書主公,請他暫不伐吳,算作法正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淚水。
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輕輕一握:“多謝了!”
話說得太多,法正的身體越來越困倦,他咳嗽了兩聲,暫停了說話,凝出了一些力氣,又說道:“孔明,我也有一樁事要請你做!”
“是什么?”法正支起胳膊,傾了身體,摳著字眼艱難地說:“主公進封漢中王時,已冊長子為王太子,日后倘若主公克紹大統,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國儲君之位至關重要,既已確立,不可偏廢。不然,兄弟相爭,父子相殘,多少宮廷內亂皆起于儲君之位不固!”
諸葛亮越聽越是驚心:“孝直,你是說……”法正昏黃的瞳仁里燃起了陰火似的光,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說,主公將長公子軟禁了,人雖軟禁,然門前車水馬龍,拜謁之人絡繹不絕,可是這樣?”
“是。”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并不著急說開。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測,其志難料,孟達尚為其抱屈,奈他人何!長公子不救危難,坐視荊州覆敗,主公卻未加大懲,單單軟禁而已。聽聞私底下腹誹頗多,都道主公處置偏頗,知道看風向的自然會倒過去。”
諸葛亮沒說話,神情卻肅然凝定,這些日子成都臣僚對劉封的議論他怎會不知道。劉封見死不救,棄城而逃,本是大罪,劉備雖氣極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沒有大懲,只將其軟禁在府。這種近乎微妙的懲處透露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讓一干捕風捉影的僚屬猜疑重重,私下里還竊議莫非劉備有擇嗣之意,不然為何重罪之身卻遭輕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眾心?
法正看出諸葛亮已明其意,咬著牙齒,聲音從齒縫間輕輕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長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帶兵,與武將熟稔,能得軍心。將來若是有心生變,這蕭墻之內,是太子勝,還是長公子勝?”
這毛骨悚然的問題讓諸葛亮打了個寒噤,冷森森的寒氣仿佛生長的長發,從頭皮一直麻到了腳底。
“孔明,”法正費勁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氣都壓在諸葛亮的手上,“為了主公大業不墜,為將來蕭墻不亂,你一定要強諫主公,”他微一頓,眸子閃著陰寒的光芒,一個字硬邦邦地跳出來,“殺!”
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緊緊的,仿佛被冰冷的鐵絲箍住,一點也掙不脫。他一直沒有說話,內心竟也沒有太多的猶豫,很慢地點了點頭。法正忽地松開了手:“好了,我們都交代完了……”他長泄了一口氣,歪歪地倒在了枕上。“孝直!”諸葛亮忙去攙住他。
法正搖了搖頭:“沒事,我還留著力氣上書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寫,不會誤事。”
諸葛亮給他蓋好被子:“你歇著吧,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法正說不出話,躺著只是慘然微笑。諸葛亮越發覺得悲苦,他轉身匆忙離開,出門之時,才偷偷抹了抹淚。他順著抄手游廊穿過了庭院,還未到大門口,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他愣著不動,待那人近在咫尺,才想起要參禮:“主公!”禮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別拜了!”劉備搖著頭,神情微帶憔悴,“我來看看孝直,你剛看過他么,他怎樣了?”諸葛亮想起法正的神色,也不想欺瞞:“不太好,恐怕……”他憂愁地搖搖頭。
劉備神情木然,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半晌,才遲滯說:“先別走,同我一起去看他!”
諸葛亮沒有反對,他跟著劉備沿原路返回,剛走到臥房門廊下,便聽見屋子里一派嘈雜聲,無數的仆役跑進跑出。有人哭有人叫,院子里到處是瞎跑一氣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從府第的每個角落涌出,蜂子般嗡嗡地奔向這三楹小宅。
劉備神色大變,心中霎時猶如被冰水激下,他直直地撞了進去,分開迎面亂跑的人群,奔到了法正的床前。
諸葛亮也跟著奔進了房間,還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卻聽得劉備一聲凄慘的喊叫:“孝直!”他大哭著撲在了床上。
諸葛亮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從門邊到床榻很近,他卻走了很久。他看見一只手從床榻上直直地伸出來,手里持著濡了墨的筆,一冊空白竹簡撒在床邊,簡上沒有字,筆上的墨汁一滴滴掉落,在竹簡上暈開了一朵、又一朵花。
他走得更近一點,能看見法正微張的眼睛,眸子黯淡無光,卻似乎含著許多話,可忽然的死亡讓他再不能說出口了。
諸葛亮輕輕闔上法正的眼睛,默默地注視了很久,他彎腰從地上撿起竹簡,未干的墨汁染上他的手指,他慢慢地卷著竹簡,眼淚,再不能忍耐地流淌而出。
劉封被揭開罩眼的黑布時,眼睛酸脹得睜不開,視線像被塞入了骯臟的棉花團,看什么都混沌不清,總覺得自己還在黑暗中顛簸,他揉了揉眼睛,勉力讓自己適應周遭的光線。許久,才發現自己竟已身處一間光線暗弱的屋子,有濁黃的光在窗格上有氣無力地嘆氣。
在劉封被漢中王的親兵帶走之前,他正在府中和親近歡宴。他雖明為被軟禁在府,實則行動不礙,每日里府前車水馬龍,絡繹之賓如鯽魚過江,有討好諂諛的,有托門子的,有做私下交易的,臺面上說著道貌岸然的言辭,臺底下藏污納垢。
就憑長公子這一面金字招牌,便誘惑著數之不盡的逐利之人,羈押在家的劉封反而更加威風,更加肆無忌憚,倒活似山中皇帝。
那一場宴席才飲到一半,諂媚話兒還沒聽舒坦,便有人通報說漢中王召見,也不等他收拾停當,拽了他就走。幾個王府親兵早就等候在角門,推了他上馬車,給他當頭罩上黑布,嚇得他以為是綁匪。本想掙扎喊叫,奈何這幾個親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四個猛漢擠住他,把個數度馳騁戰場的勇將壓成一根軟綿綿的面條。
這么一路焦慮,一路顛沛,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聽見嘈雜的聲音在扎緊的耳際呼嚕亂響,像風撞在殘垣上。
他聽了很久的風聲,被押解下馬車時,那迷糊的風仍是不舍不棄,后來便被關在很遠的地方,懨懨地敲著門。
這是哪里呢?劉封四處張望著,一盞雁足燈嗞嗞地燃著,暗淡的光芒像糙墨,勾勒出一個人斷斷續續的剪影,他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步,忽然就認出來了。“父親!”劉封大驚失色,他慌忙行下禮去。劉備蒼白的臉慢慢地浮現出來,他似乎很多日子不曾安眠,熬紅了一雙眼,深黑的眼袋把那苦痛的累一直拖向不妥協的顴骨。一綹灰白頭發可恨地垂在耳后,顯示著他掩不住的蒼老,恍惚還以為是一絲白光,他疲憊地向劉封伸出手,弱弱地說:“過來坐。”
劉封忐忑不安,步子邁得不甚輕松,腳踝像扎著秤砣,抬腿落腳很生疏,像小孩兒學步,小心地在劉備身邊的竹簟落下去。這一坐,便似把命也坐了下去,活生生的人顯出了陰森的鬼氣。
“父親……”劉封張張口,卻不知該從哪里說起。劉備凝視著那跳躍的燈火:“封兒,我有幾句話要問你,望你老實作答。”
“是。”劉封溫順地說,他還猜不出劉備忽然宣召他所為何事,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蹊蹺,宣召的時機、宣召的方式無一不令人生疑。劉備的語氣很疲累:“荊州有難時,你二叔遣使求援,你為何不發兵?”
劉封的脊梁骨一陣發緊,揪著一顆心道:“兒子昔已稟明父親,原是為山郡初附,不可輕動……”第一次說是理直氣壯,第二次重述卻很心虛。
劉備沒有看他,火光在眸子里嗚咽:“是么?”“是……”劉封的回答很小聲。劉備仿佛是笑了一聲,卻聽不出情緒:“好,我再問你一事,孟達為何會反叛?”劉封勾著頭:“他素性悖逆,有反叛之心,也、也屬正常……”劉備一言不發,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輕輕放在劉封面前,那信已拆過,四指寬的竹簡熏了黑灰,一點火光傾倒上去,照見有些漫漶的字。劉封忐忑地盯著那封信,匆匆掃了一遍,卻原來是孟達寄來成都的信,信中說到自己反叛事出不得已,皆因劉封素加凌辱,他走投無路方才出奔敵國。孟達還說劉封當日不救關羽,是為報私仇。劉封越看越顫抖起來,窒息的恐懼在四肢百脈如蟲豸爬行:“他、他這是……”他吞了一口唾沫,“是誹謗,是誣陷!”劉備很平靜:“你何以認定孟達是誣陷,那你當初為何不救荊州,能給我一個得體的理由么?不要再說什么山郡初附、不可輕動的鬼話!”最后幾個字加重了音,那沉下去的安靜彈起了暴躁前兆的泡沫。
劉封吞咽著冒著干柴煙的喉嚨,汗濡濡的手在膝蓋上蹭了又蹭,東窗事發的驚駭繃緊了他的神經。他每動一下,都覺得筋骨在粉碎,噓著寒冷的氣說:“當真是山郡初附,不可輕動……”
“屁!”劉備怒聲喝斷了他,“都已到這地步了,汝還妄圖狡辯栽誣。我勸你認了,還不失大丈夫氣度,一味抵賴尋由頭,只徒增我的厭惡,莫非公子還想尋誰頂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