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有秋墳愁無舊人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前篇
沐風三月,長安城里剛發了幾株春梨花,就被一聲驚雷打落,接著連下了半月有余的雨,一日寒過一日,偌大的宮城一片死寂,就好似又入了冬。
孝帝十六年三月九日,帝薨,太子即位,因憂思成疾,移往建章宮休養龍體,兩宮事務交由懷淵王處理。
“先皇剛走,這懷淵王爺就把持了朝政,還把皇上弄去了建章宮,說什么調養身體,誰信啊。”
“懷淵王爺好手段啊,這天,怕是要變啰。”茶館小肆最不缺的,就是多嘴多舌之人。
“太皇太后還在呢,他還能真翻天了不成?”
冒雪掀簾進去的時候帶了幾縷冷氣,談話的人抬頭打量了一眼,見女子并未朝這邊看,便抖落了下身子轉向一旁。
冒雪拍下身上的雨水,繞過他們,沖掌柜道:“勞煩備些干糧和水。”又將銀錢同水囊一起遞給了掌柜,這才站在一旁,瞟了瞟那幾人。
七八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圍坐一起,其中有個挑貨小販說:“那有何不可。”
他招招手,示意其他幾人靠攏,兩眼又四下瞧了瞧,才捂著嘴俯身沖幾人說道:
“懷淵王爺可是太皇太后的親兒子,兒子總比孫子親的,要說懷淵王有意,我倒是覺得無可厚非。”
“怎么個說法?”旁邊一人又把身子往里探了探。
聽到“懷淵王”三字,冒雪有些不自然地背過身去,對上小廝的笑臉,“麻煩快些點。”
“你們還記不記得,懷淵王府被貶的那位大公子。”
冒雪看掌柜忙著自己手里的事,退后一步坐在了旁邊的位置上。
“我前些年見過,遠遠瞧著,同當今這位,可有八九分相像。”
小販說到這頓了一下,將身子壓得更低了些。
壓著嗓子,語氣里又好像含著笑意,“我有個同鄉是在宮里做事的,他告訴我啊,先帝臨終前,可是單獨召見了懷淵王妃的。”
眾人皆倒吸一口氣。
“你們細想這其中的道理,也怨不得懷淵王如此這般了。”說完喝了口茶,還咂了下嘴。
幾人嗡嗡的小聲議論著,冒雪聽得有些氣,剛進去催促的小廝拿了干糧和水囊出來遞給她。
“再拿壇酒。”將銀錢拍在桌案上,冒雪拿上東西甩開簾子便走了。
門外的迎風接過冒雪的水囊,“就是些胡言亂語,惱它做什么。”轉身將水囊放進馬背上的包袱里。
冒雪更生氣了,“你都聽到了,還站在外面無動于衷,你就該沖進去,將他們暴打一頓才是。”
“我若這么做了,回去翁主定把我倆提到王爺面前去。”
“那也好過任他們說三道四。”冒雪一臉的不悅,跨步走到迎風面前。
“王爺都不在意,我們只要做好交代的事,不去添沒必要的麻煩。”迎風一躍跳上馬背。“喝兩口酒暖暖身子吧,天黑之前趕回去。”
胡亂灌了幾口,二人便往長安方向去了。
到達長安已近戌時,懷淵王府大門緊閉,府內外早已亮了燈,細細密密的雨灑在燈籠上,又聚成一滴滴緩緩墜落。
王府后門,躲在暗處的護衛聽到馬蹄聲,遠遠見到馬上二人,喜得沖下面的人小聲喊道,“開門!快開門!”又慌忙比劃手勢。
里面一串細微的腳步聲,門內咔嗒響起一聲,幾息間馬蹄聲消失。
內院,侍女快步走到迎風冒雪跟前,“兩位姐姐可算回來了,翁主這幾日茶飯不思的,人消瘦了一圈,我們······”
“翁主現在人在何處”迎風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剛從天祿閣回來,此刻正在房里。”
兩人一身濕了個徹底,也沒接侍女手里的傘,徑直往院內走去。
至房門口,迎風正欲抬腳進去,被冒雪伸手攔住。
“把衣服擰干一點吧。”
劉聆坐在案前,竹簡在案上散亂的放著,窗半開著,如煙似霧的雨順著風吹入。
案旁的金鳥扶桑,九支燭火滅了五支,剩下四支上搖晃的火苗,發出的光亮微弱得可憐。
進入屋內,迎風跪拜在地上,冒雪看劉聆似手撐著頭睡著了,嘆了口氣,至窗邊關上窗戶,取了火折子將燭火一一點上。
許是屋里亮了些,火光有些刺眼,劉聆摸著額頭睜開眼,見到冒雪正在熄滅手中的火折,“你們回來了!”
雙手一撐案桌就欲起身,冒雪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晃晃的劉聆,“翁主慢性。”
待劉聆站穩身子,抬手敲了敲額頭,方才瞧見跪在地上的迎風,“迎風你快起來,人呢,可有帶回來?”
迎風不答,且將頭又埋了埋。
劉聆身形一晃。
冒雪扶穩劉聆,偏頭一手拿起案桌旁掉落的霜白色帶行云紋的斗篷給劉聆披上,又捏了捏緊,然后跪到了迎風身旁。
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雙舉過頭,“翁主,冒雪無能。”
劉聆的嘴角動了動,緩緩說道,“先起來吧。”
地上跪著的兩人只是立直了身體,劉聆接過冒雪手中的藥瓶,“沒找到嗎?”
迎風望著劉聆的眼睛“翁主,我二人到達蜀郡,幾經尋訪才知那人已多日不知去向。”
“那這藥是?”
“是卓公子給的。”迎風說完又低下頭。
“卓易知?”劉聆不曾想過卓易知竟會送藥給自己。
“卓公子說這藥是那位先生所贈,必能有效,就算解不了毒,也能延緩些時日。”冒雪回答,“冒雪已經檢查過了,確是解毒良藥。”
猶豫片刻冒雪又說道,“只是其中有幾味藥材的味道冒雪也不甚明了,雖不知是否能確如卓公子所說,但吃下應該也無壞處。”
劉聆握藥瓶的手緊了緊,當即向外吩咐道,“來人,備馬車,去建章宮。”
又抓起冒雪的手,“你們快起來,回去休息吧,身上都濕了。”見迎風眼里擔憂的神色,“去吧。”
兩人立即起身,看劉聆走遠了些,迎風轉頭看著冒雪,冒雪拍了拍迎風的后背。
跟在她身后出了懷淵王府,劉聆走得急,步伐重了些,地上的泥水濺濕了衣角。
劉聆走得有些急步伐重了些,地上的雨水混著泥水濺濕了衣角。
門房的人牽了馬車來,迎風剛走到劉聆跟前,還沒來得及撐開傘,劉聆就幾步踱了過去。
一個閃身,迎風已舉著傘另一只手去扶她,劉聆上了馬車,回頭對迎風道,“沒事的。”
車夫關上車門,馬車內傳來一聲“走吧。”
建章宮,前殿。
天已黑透了。從闔閭門進了建章宮,過圓闕,嶕峣厥,至內殿。
彩繪云龍紋的六曲漆木屏風后,劉偃修側臥于床榻之上,鴻雁羽絨織成的羽毛帳沉沉地垂下。
宮人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換下炭火,添上新炭,完畢捧著換下的炭灰盆退出殿外。
轉身,撞上了跨步而來的劉聆,手中銅盆傾落。
黑色的粉末如雪花紛紛揚揚,又像火光星星點點,悄然發出光亮。
毫無防備的一撞,劉聆衣角翻飛,重心全失。
一道身影瞬息間移至劉聆身后,穩穩扶住了她。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宮人趔趄倒地,炭灰覆面,衣衫污染。
見來人是劉聆,身旁之人又恰是慍色難掩,宮人花容失色,渾身顫抖著趴跪在地面,不停重復著。
劉聆剛站穩腳步,雙眼只望著屋內,滿臉焦灼,哪還有心思顧慮其他的。
輕甩開迎風的手臂,劉聆火急火燎的從宮人身邊掠過,快步入了內殿。
殿內伺候的蘇常侍聽到外面的動靜出來查看,“參見翁主。”
“蘇常侍免禮。”劉聆急道,“皇兄今日身體如何。”
蘇為盛低頭肅立,“白日里風寒有些咳嗽,方才用了湯藥,這會兒好些了,想是有些乏了,剛才躺下。”不緊不慢開口。
“聆兒。”劉偃修方才已醒了,聽到劉聆來了,歪過頭輕喚。“你來了。”
小黃門掛起一邊的幔帳,劉聆走到近前,“皇兄。”見劉偃修一副病容,面色如紙,雙唇干裂泛白。
她神色一緊,疾走幾步,撩起層層疊疊的衣裙,雙膝著地,直接跪坐于床榻邊。
劉偃修一手撐著床沿,抬眸溫柔淺笑,忽的眉頭微蹙。
劉聆身上又是泥又是灰的,頭發衣衫都沁著水珠,發絲也有些許凌亂。
“聆兒怎么這副樣子?”
“皇兄快躺下。”劉聆急忙扶住劉偃修將他按了回去。
“蘇為盛,吩咐人去備上熱水衣袍,讓翁主沐浴梳洗。”劉偃修面容憔悴,眼下青幽。
“是。”蘇為盛揮手,把殿里幾個伺候的小黃門和宮婢都喚了。
劉聆提著被褥往上帶了帶,劉偃修一只手臂從被子里輕抽出來,劉聆抓住他的手放回去重新蓋上被子。
劉偃修卻又扭動著身子,伸出手來,撫上了劉聆的頭。
“皇兄別鬧。”
夔龍紋紋錦的袖子擦拭著劉聆臉頰發梢的雨水,“聆兒小心著些,別著了風寒。”
劉聆乖巧的一動不動,坐在他身邊,像只溫順的小貓。
“聆兒怎么現在過來了。”劉偃修勉強撐起身子,身軀斜靠,倚在床邊。
劉聆理了理被子,“就是有些想皇兄了。”
在外吩咐完事,蘇為盛進來從爐子上取下銅壺,斟了杯熱茶,另又取了金絲蜜棗的蜜餞果子回到內殿。
“翁主進些熱茶吧。”
劉聆依舊坐在床榻邊,雙手拿起食案里的鳳鳥紋玉杯,“勞煩蘇常侍了,便放在這里吧。”
“是。”放下食案,蘇為盛默默退到一旁。
手腕輕抬,啜飲香茶,溫熱的氣息自喉間蔓延,寒意消了大半。
一口熱茶喝下去,她被凍得發紫的嘴唇才有了些血色。放下茶杯,劉聆搓了搓手,將嘴湊近掌心,對著手心呵了口熱氣。
劉偃修伸出手,手指微微彎曲,拿起一顆蜜棗,晃了晃,送到劉聆嘴邊。
她張嘴,蜜棗含入口中,果香濃而不膩,劉聆笑著開口,“皇兄別以為給聆兒吃了蜜棗,聆兒就能說出什么好話來。”
“你啊,還是如此,旁的人得了好處還能賣個乖,你倒好。”話是這樣說,劉偃修勾著嘴角沒有一絲不快。
“皇兄可是說過,聆兒要什么都是給的,怎么,今日吃了皇兄宮里一個蜜棗,皇兄竟舍不得了,還要聆兒來討不成?”
劉聆打趣說道,一手不經意地探入懷中,摸索著掏出一個藥瓶。
“聆兒有理。”語氣寵溺。
“喏,既然皇兄舍不得,那聆兒今日便用它換吧。”
她那眼睛亮亮的,燭火閃爍,劉偃修看著劉聆手中的藥瓶,模樣普通的銅瓶,倒也小巧別致。
“皇兄且寬下心,好好調理著身體。”劉聆小小牽起劉偃修的手,指尖觸感微涼,不覺間手下用力捏緊。
“這藥是滋補身體的良方,需得每日按時服用,不可疏忽間斷,這兒備了一月的用量。”
劉聆說得眼神閃躲,身體也往后縮,放開劉偃修的手,轉過身來將藥遞給蘇為盛。
“蘇常侍,麻煩您記掛著。”
蘇為盛弓著身子垂頭接過,“奴婢記著了。”抬眸去看皇帝,劉偃修微微頷首。
“等等。”劉聆忽的叫住蘇為盛,他身子一頓,停下退后的腳步。
望向劉偃修,劉聆問道,“要不讓太醫令瞧瞧,今日便用上一粒可好。”
原本俊朗的面容蒼白,劉偃修緩緩開口,“讓聆兒擔憂了,不必礙事的,朕現在便用藥。”話語輕柔。
“好。”劉聆燦爛一笑,眉頭舒展。從蘇為盛手中拿回藥瓶,攤開手心,持著藥瓶目光專注慢慢傾倒藥瓶。
一粒松色的圓潤藥丸順勢滑落在她小小的手心里,泛著淺淺的青草氣息,仿若混著雨露的清香,絲絲縷縷飄散開來,浸潤著呼吸。
將藥丸奉到劉偃修面前,“皇兄。”劉聆的心懸著,哪怕劉偃修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也會令她呼吸紊亂。
劉偃修神色安然,他是那樣的溫柔,將藥丸拿起,沒有任何言語,張口送進嘴里,又拿起方才劉聆喝的茶水把藥送了下去。
他微瞇著眼,抿嘴勾起一抹笑,喃喃道,“是甜的。”
劉聆鼻翼翕動,輕舒口氣,“知道皇兄怕苦,別硬撐啦,皇兄也吃顆蜜棗吧。”
劉偃修張開嘴順從地接過劉聆遞至嘴邊的蜜棗,笑意愈發濃了。
“真是甜的。”
劉聆將劉偃修手中的茶杯放回食案,下面有宮婢進來稟報,已備好了熱水,請湯邑翁主至偏殿沐浴更衣。
“去吧,這幾日風寒,你又淋了雨,要是著涼可就不好了。”劉偃修一臉關切。
“天色已晚,今夜便歇在宮里吧,晚些時候再喝碗熱湯祛祛寒。”
“好了好了,皇兄就愛嘮叨我,聆兒知道了。皇兄肯定乏了,也早點歇息吧。”
劉聆又叮囑蘇為盛收好藥,鄭重其事的交代他記得每日按時給皇帝服用,千萬馬虎不得。
殿外,地面已被打掃干凈,先前那宮人還趴跪在原地,渾身是灰,無力又狼狽。
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敢讓她起身。
迎風身軀直立,雙臂交叉環抱于胸前,神色平靜,默默站在門外等候。
劉聆告退出得大殿,迎風上去低頭行禮。
那宮人惶恐不迭地跪著向前挪動,腦袋磕個不停,涕淚橫流的哭喊著。
“奴婢該死,請翁主責罰。”聲音因恐懼而顫抖著。
目光觸及,那模樣實在令人心生惻隱,“起來吧。”
“謝翁主,翁主大恩!”小宮女已經跪了許久,腿腳早已麻木不聽使喚。
她掙扎著站立起身,可剛起身,整個身子被不受控制的偏了過去。
眼看就要重重倒地,迎風一把將她拉住帶入懷中。
“她沒事吧?”劉聆問。
迎風將手背貼于懷中之人頸部,凝神查看,“無礙只是暈過去了。”
殿內,劉偃修一只手臂彎曲著枕在頭下,側身躺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食案上的藥瓶,旁邊的,是只嘗了兩顆的金絲蜜棗。
炭火燃燒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聆兒,究竟何時,你才肯向朕吐露真相。”他低聲自喃,聲音細若游絲。
緩緩閉眼,整個人仿若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