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鶉之變’后,南陵郡經年遭戰事、政事摧殘,已四分五裂。
如今看來,天朝大業崩殂,已漸生‘古今一本書,不觀前車之鑒,蔽目重蹈覆轍’之勢。
天侑二十三年,十月廿二,小雪,南陵郡無雪,只是那西北風刮得正緊,風頭如作刀鋒,殺過半壁江山,待狂風掃到邊陲之地,便把關外吹得沙塵四起,囂嚇得眾生百姓都沒了掙扎的力氣。
此時,南陵關外,邑館大堂中,窮薄的說書先生挺直了身板,坐在‘擋身’之后,猛拍驚醒木,遂爾念道:
“三通鼓角四更雞,日色高升月色低。時序秋冬又春夏,舟車南北復東西。鏡中次第人顏老,塵濁參差事不齊。若向其間尋穩便,一壺濁酒~一餐奇。”
見東首那桌客人叫了好,還打賞了捧著笸籮收錢的小丫許多銅板,說書先生欣慰,忽然喜道:
“多謝列坐捧場!多謝列坐捧場!今日,在下說一段咱天朝開國軼聞,為諸位看官助助酒興。”
嗽了嗽嗓子,先生開了臉,將手中折扇一指,入神說來:
“言我神州傲土,數百年前,混沌開,天灑甘霖,地生萬物;
清浽注,氣走陰陽、水分流聚;
板原蕩,山巒始迭起、叢翠又環生;
日升月落、潮汐去還間,生生不息。于是乎,在這雄渾奧美的世界里,人靈隨著萬物的輪回滌蕩,便慢慢生長開來。
初踏塵世的人靈,心靜意明,愿和睦相處,得安居樂業,敬神愛物這般,喜滋滋過著何等舒適安逸、美輪美奐的生活!
話說那時,在這人世凈土、逍遙樂道中,碧草青木、爛漫山花是四時無謝、八節不停,香瓜果菜更是易取無盡、不絕用度,人們鼓腹含哺、何懼囂邪,閑時、自在觀天;遐日、伏殿聽琴,遠離悲歡寂寞、痛病勞苦,真是人間勝天堂,美好的尤過了頭。
如此這般,年復年、日背日,慢慢的窮極則盡,好則見了。
過膩了這般安穩日子的生眾,漸漸開始遺忘“愛”從何來,反而被縱欲之心驅駕,不等境遷時過,急忙忙將本性中的邪芽點點剝露而出,任其滋長,忙著討死。
于是,便到了這一天,神的威德已不能再讓人靈敬服,凡眾不再信從生死法度,硬是要將那禁錮的魔井挖開,要看個究竟。
在南境荒蠻之地,乃驚現數十傻苶癡蠢之人,他們不顧上天戒戢,挖開了禁地封固,欲尋珍寶。忽而,眼前金燦燦一片,他們望著井底乍現的財寶,邪笑道:
‘然是這里面什么妖魔鬼怪都沒的,哼哼!老家伙們還說‘如果打開它,將萬劫不復’,可讓他們見鬼去吧!虧咱發了癡,去信這鬼話,害咱想到就驚懼怕怯,夢到就心頭緊絭不止……真白白浪費了這遍地的寶藏。’
正此時,還未等眾蠢人沾手財寶,突然間,梟梟瑟瑟~~陰風絕地而起,煞星臨世,那簇簇兇狠空洞的目光,便將凡人的無畏徹底淹沒。
這股冽風,霎時間,帶著邪惡、帶著妖鬼沖出禁地,席卷了神州四方,開始瘋狂吞噬人們的幸福安康。
只見得,晴天遮日,嫩草枯黃,江水倒灌,地掀山趴,善人愿惡,惡人為魔,眾人不愿再睦友而處,也不愿再相敬相助。
瞬時間,刀兵四起,血霧彌漫。
被奴役女人的哭泣,被殘殺男人的哀嚎,被啃食孩子的尖叫,響徹天地。一群群妖鬼橫行四野,無惡不作,他們扒人皮做鼓,食人肉果腹,飲人血止渴,敲人骨吸髓,永夜降臨于世。
日昏若夜,夜仍漫漫,無望的凡人向著天空祈禱敬頌,祈求神明懷慈悲之心,拯救眾生,此番祝禱真是實心實意,直至人們都察覺不出時間的流逝。
終于,凡人心中最后殘存的那點兒良知,感召天地神明,一道焦燎扯開天幕,神力重歸世間。
隨著這股巨力洞穿天幕,清亮的光芒照向黑地,圣神被眾生的虔誠所動,為滅惡魔,上蒼降阜巄,天嗔,艨舛,盜奘四星于世,鏟妖除魔,行天道,懲危邪,要將光明重復人間。
然有阜巄除北方梼杌;次有天嗔破南方窮奇;再有艨舛敗西方混沌;終那東方饕餮也被盜奘所滅。
人神共憤之日,凡眾與圣神攜手鏟妖除魔、蕩盡孽塵,僥幸逃過天罰的妖鬼四散潰逃,最終,被逼進了魔眼之南的荒森。
大局平定之日,圣神又遣下天女,相助幸免的凡俗之眾,重葺家園、皈依正道。于是,就在中土依山傍水之地,建起了天朝神都。
封疆之日,天女功成,意欲離去,然神都城內,萬人空巷,黎庶集聚于瓊鑾宮前,伏地敬拜。民生念‘妖鬼根種未絕,恐有覆轍,祈愿天女蒙浩生之德,救蒼生永避無邊苦海,若天女執意離去,萬眾百姓則長跪不起,愿隨神明共返。’
天女聞之,輕嘆一聲道:
‘天下本無神明,人靈者心向善良,愿真信誠,故則生之。但人性易反復,誠心難久長,終有一日,唯恐重導前塵,到那時,為神者難為神,恐怕爾等反將欺余不明。唉!但使人靈學得會安分守己,這世間哪還有這許多悲歡離合,余雖略懂神通,卻也無法斂得住這如砂似磧的人心吶!’
眾生念道:‘不敢,不敢!前塵落盡,后世為明,約法三章,以示心誠!’
于是,百姓立四司,以輔天女共擔大任,實分春華一司文禮、夏凌一司商賈、秋實一司農耕、冬炎一司武冶。
又舉四王,共八道以助天女護衛四方,然分武王守天朝北闕、雀王守天朝南闕、白王守天朝西闕、青王守天朝東闕。
后定一法:‘眾生皈依天道,順應人道,摒棄邪道。順者生、逆者亡,生殺大權于天女獨握之。然各司其職,共保王朝。’
天女聞罷,凄然道:‘罷了!罷了!余來之時,圣神告誡曰:‘爾此番了卻凡塵舊事之時,恐難就此重返上界,如若下界眾生愿爾留得一日,爾便可一日不返天瓊。實為…不得不為之。’現下想來,圣神先知先明,余遠不如也,唉!如此余便依了爾等就是。’
百姓聽聞,大喜過望,欣喜若狂,山呼萬歲,自此以后,贊我天朝,便迎來了數千載平和兆瑞之日。
但此扇門的關闔,也昭示著另扇門的開捭。縱觀宙合,即使是神也不能絕然于世,哪怕是魔也不能為所欲為。為保天地平衡,世事循續,魔與神,對立著、也補衡著。
可凡人立于神魔其間,卻不滿神的全能之稱,憎恨著魔的力敵神圣,難皈正道,渾噩于世,自詡能妄控一切。孰不知,倒斃平衡,愈來愈向幻滅傾覆。
四王不勤,攻伐交錯,大戰過后,人皇傲立,將神女逼入禁宮,獨攬了天下大權,臣服百姓,山呼萬歲,人世折入了自噬之地,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普天之下,無處不是貪婪狂悖之徒,直攪得數百年中,相互傾軋,同族操刀,遍地都是血腥之氣,更勝被鬼族戕害。
然,煢弱不明神創人于世,魔滅人于界,人世乃何等凄涼。
如今,再一次的循序如期而至,依舊,這一回,人靈能由性胡來幾多時日呢?!
這時的上界,魔圣翻覆股掌,滿不在乎說道:
‘我賭五百年算長了!’
神圣聞聽笑言:
‘哼哼!吾看來,不止于此吧,人靈非等閑之物,行事讓吾等也望塵莫及!若小視此種,恐吾等五百年之壽不存矣!’
此時,神與魔淡然望向虛空之眼,似從中看著了什么奇事,眸意悲中帶喜、笑中存疑。
究竟這人皇之制能存幾世?倒是何人豎旗伐帝,解天下萬民于暴虐無道,還請聽~
稍后分解。
這正是:
漫煙漓漓欲孽深,江山垢埃系紅塵。掩沒睛澤色將盡,皆嘆世間~難做人!”
南陵關外,正值午初,驚醒木壓著閉場詩響過之后,眾食客捧贊說書人,掏錢打賞之時,邑館酒肆內、東首桌上,那名長須銀發的老者,手中酒杯微微一顫,頓時,酒杯內掀起不小的波濤,細潤的白酒激濺而出,灑濕了桌面。
“當家的,您沒事兒吧。”
“唉…沒事兒沒事兒,這小家伙兒不老實坐著,剛才差點兒摔了…丫頭拽了我一把,把我這好酒弄灑了。”
“山兒,好好坐著,你老調皮,回頭磕到碰到就不好了。”
聽了大人教訓,老者身邊那個七八歲大點兒的女娃娃吱唔起來,舌頭似有些捋不直:
“‘牛’酥酥,三兒的陀螺掉嘍哇,窩撿陀螺來哲!”
“你這小家伙兒,好好吃飯,等會兒再玩兒,趕緊先把飯吃了…老劉,你別管她,咱們喝酒。”
“窩不想七,介個混沌不好七,三兒要七娘親做的山先先混沌!”
老人聽聞,面色突然一滯,到嘴邊的酒杯又放了下去,看著丫頭,白發人哀愁上得心來,眼簾閃了幾閃,嘴里幾次想說出口什么事,卻又憋了回去。
他身邊的一圈侍衛都是面色沉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幾名年長的侍衛眼中,皆有淚光閃過,最后,還是老劉安慰眾人道:
“來,大家伙兒喝口酒,壓壓心頭事,咱們后面還有挺長的路要走,別影響了精神頭兒,這會兒,可不是沒精打采的時候。咱們沒精神,對頭可省心了,大家吃喝飽了,咱們將當家的和小不點兒妥帖護送回去!”
“來,喝酒!來,給大文他們值崗的孩兒們也倒點兒,咱們一塊兒喝!小二,再給來五只燒雞!”
“當家的,叫太多了,吃不了了,白費銀子。”
“不多,咱們可勁兒吃,這吃一頓少一頓,銀子留著,人沒了有什么用?!咱們就當最后一頓了!來,喝酒!”
“當家的,我們陪您喝吧,大文他們值哨的就算了,咱們不能沒人看著左右。”
“看什么哨!這趟出來,我就不想帶著你們,我就想自個兒去接這孩子,愛死死愛活活,結果,我半夜起來躲著你們走,你們還是跟過來了…唉,這趟太兇險了,你們能有幾個全須全影兒的跟我回去?!這得吃得喝的,就放開了吃喝,誰知道明天怎么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