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四人南下,三日后,經由錦江直達‘畢集’,換了馬到達‘參水關’,打聽著他小叔叔子爵爺東方燕支已經請旨得令,早半步帶親兵出關,去了南陵郡抗敵,金家父子也匆匆打馬前行,過‘婁山’和‘涼川’相挾而成的東西向驛道,直奔‘鷹觜口’而去。
要出州郡邊界之時,已近白露節氣,憑西白王府的魚符,過了鷹觜口守軍的盤查,父子四人望見口前的通商驛道上車馬囂嘈,這群百姓俱是從軫城逃難出來的,人數足有幾千,老老小小,哭號聲直捉人心。
鳳尤上前淺聊幾句,才知戰事吃緊,軫城中,軍卒都調往陣前抵御來敵,近日來,軫城更是缺糧缺米,怕是王神派的援軍再不到的話,不出個把月,這座城池便要失守,有先見之明的百姓都開始貫出東、西城門,往西監郡和東孟郡避難,于是乎,才有了眼前這般景象。
別過逃難的百姓,待到軫城城中,只見得初秋時節,蕭索一片,此地早沒了南都繁盛的氣象。
小乙本還想趁著祭月節前能嘗些好吃的點心糕餅,結果,到了軫城,正經飯都差點兒吃不上熱乎的,直叫這小子罵罵咧咧,將魔國鬼卒祖宗八代都問候了個遍。
進了金鳳尤的師門鼎福莊,莊中弟子正忙得熱火朝天,也有不少外門弟子進進出出,他們都是從各地來援,只為一解軫城被圍困的燃眉之急。
北尤金鳳這輩上,內門師兄弟還有兩人,師兄鄒龍泰號‘七星罡煞’,乃是這一代上的掌門。
師弟‘清風客’歐靖生雖逍遙閑散,卻也是個擔得起事的俠者,且功夫在掌門師兄之上,只比二師兄金鳳尤稍遜半籌,其妻‘浣劍仙子’裴芫芫不僅是南陵第一美人,劍術更是超群,比肩北尤金鳳,是位女中奇仙。
另有同宗不同脈的、攬星齋年輕當家‘煙霞客’楚卓風前來馳援,更有北武王麾下神弓營千總王霄王旋羿,也授命帶五百神箭手趕赴軫城,便讓鼎福莊子弟軍如虎添翼。
鳳尤帶孩子們見過門中師伯、師叔后,鄒龍泰不禁贊嘆道:
“大鳳,你老小子可來了,咱們等你等得眼睛都快直了,孩兒們都跟你來了最好,咱軫城四面受敵,你能來,可讓我心里有底的多啊?!?
“大哥,兄弟晚到一步,讓你擔憂了?!?
“來了就好,咱趕緊研榷下該怎么守這軫城,現如今芒山、南陵關、金鬼城、柳賢莊、星竹已失守,魔國聯軍沿箕水北上,被阻于落星鎮,有部分妖鬼渡過箕水,往西殺入了泉翼嶺,唉,軫城再失守,恐怕咱天朝就要丟了半臂江山?!?
金鳳尤拉過楚卓風來問道:
“煙霞,你們東孟郡與南陵接壤的氐縣如何?”
楚卓風回道:“氐縣還好,憑著地利,擋住了百鬼族大軍殺勢,縣城里的百姓都往北退入了兩狼山,鬼族信耗很靈通,知道攻下氐縣也沒路北進,所以只襲擾了縣城幾日,就結伙去攻打落星了?!?
此時,歐靖生有些不正經的笑道:
“二哥,我看這波妖鬼實在不像突發奇想、偶爾來了興致才入侵咱們天朝的,恐怕他們不僅早在咱們這兒買了眼線,不定還勾搭著什么權貴,他們這回打的太有章法了,這籌謀像是早擬定好的,…
…可那魔國大君摩訶達卻是個雛兒,帶著幫烏合之眾就殺了過來,他們魔國內里的各族裔還面合心不合,叫那摩訶達于戰陣上的調度出了大岔子,咱們軫城這才有了喘息的余地,否則…嗨嗨,早玩兒完了?!?
神弓營千總王霄搖頭道:“阿生說妖鬼若勾搭了權貴,想必就是那秦昌?!?
金鳳聞聽忽而面色沉肅,又問道:
“大哥,如今落星形勢如何?”
鄒龍泰嘆了口氣回道:
“頭一陣輸了之后,鎮守南陵關的‘赤鳳軍’和鎮守金鬼城的‘蛇孽軍’死傷過半,現如今,殘部不足三千,…
…他們現在與西白王的‘健銳虎軍’和南陵‘鷙雕軍、玄旗軍’總共兩萬多人,已經跟魔軍在落星會戰了三月,西白王軍從婁山趕來時,帶了不少糧草,不然,真跟落星那邊撐不了這么久,…
…現下那些糧草已經見底,撐死了再有十天就要回撤軫城,可咱軫城總共才兩萬多戶,若是百姓都困守城中,大軍后撤之時,恐怕無糧可吃,撐死了守個五、六天就得不攻自破?!?
金鳳尤隨即問道:“現在還有機會把百姓撤出去不?”
“這幫妖鬼軍卒到了咱們天朝就會打草谷,根本就沒有押運官和糧草督查攜輜重隨軍同行,那魔國頭子只管縱兵大掠,拿咱天朝人生吞活剝了充饑,…
…若他們要攻打軫城的話,百姓絕不能留在城中,否則便都成了妖鬼的口糧,所以…若在軫城決一死戰,只能留給他們一座空城,那樣咱們就能放開手腳,戰至最后一人,豈不是暢快至極?!?
鄒龍泰此話說來,悲愴的情緒浸染了整座鼎福莊,眾人皆知,軫城百姓撤也得撤、不撤也得撤,這已經毋庸置疑。
時間緊迫,如過境野火、似漏中流沙,拿定了主意,鼎福莊子弟便四散開來,上書廟堂,諫言軫城府臺盡早疏散百姓,下至江湖,游走軫城大街小巷,勸黎民暫時遷移避難。
讓人欣慰的是,城中百姓甚是齊心,皆扶老攜幼帶上金銀細軟速速遷離,軫城知府也分出人手來幫著督辦此事,且派了兵丁護送百姓,前往東北方的箕水關避險。
五日間,兩萬多戶百姓撤走七、八成,民眾中留了三、四千人自愿留守,且協助官府守城保家,他們還幫著勸說不愿離去的百姓,幫忙搬運行李,去了固若金湯的府衙暫留,鼎福莊眾人見狀都是松了口氣,便開始著手加固城墻,匯集物資戰具,準備迎接大軍后撤,并同妖鬼決死于此。
遣散百姓的方略執行至第五日里,守城眾人見大事已成,稍感松懈,可夜里子時,便有數名鬼族斥候翻過南面城墻溜進城中,放火焚屋,片刻間,南門#巷里火燒連房,兩側的屋脊都燃起了烈焰。
逃不走的百姓被妖害殺戮,慘叫聲連連而起,去救急的值夜兵丁,卻都擋不住那些斥候,只讓鬼卒的囂張氣焰,憑地漲了三分,來犯者便另選了條巷子,開始大開殺戒。
這些鬼族渣滓挨家挨戶屠戮,從巷頭到巷尾,最后闖入一間冷清的院落,正要去捉藏在房中那一老一幼,忽然,鬼卒背后閃出個疾戾的小孩兒身影。
那孩兒見著鬼族,揮刀上去就砍,他手中長刀比自己短不了幾分,可他毒辣的手段卻比起妖鬼,有過之無不及,專找妖鬼不披甲的軟乎地方下手。
于是,敵兵的腿窩子、腳脖子都成了重災之地,那帶隊的鬼斥候眼見著手下斷肢倒地,個個都發出了殺豬般的叫喚,他隔著門洞,站在正房堂屋中,只捉著身前老嫗的衣襟不敢動手殺人,真個被眼前情形驚嚇住了。
恐嚇住敵首的并不是戰場的殘酷,乃是那孩兒兩只血紅詭煞的眸子,它們在暗夜里如若地獄來的收命鬼火,那雙眼恍惚在面前,鬼燈般的亮,且在暗處拉出絲絲紅線,仿若在亂葬崗撞上的游魂厲鬼。
“嘶~~~~”鬼首口中發出低吟,左手緊緊捉著老嫗的衣襟,搖頭擺腦的想要把屋外情形看個分明,可他越看得真著,心里就越沒底。
本來在這晚間,見著那孩兒亮閃閃的雙眸,更是容易判斷對方身形變換,兩邊對仗起來,好似輕舉便能拿下,可魔童手中長刀太過犀利,殺氣騰騰,只叫鬼族頭子躊躇到底是挾持這雙老幼脫身、還是拼死一戰,如此反復主意,頓時叫他失了先手。
此時,殺鬼孩子用刀尖一一戳殺倒地未死的鬼卒,最后停住了身形,望向那最后的斥候首領,他紅色的眼眸精光忽閃,映照著童子的邪笑。
孩兒又沖著屋里鬼首用下巴頦兒一揚,指指場中、撩了撩小手,向惡鬼輕蔑的挑釁,那鬼突然胸中躁火上升,低吼陣陣,丟了手中老嫗,雙手握緊骷髏首的白刃刀沖著那魔童殺去。
但旋即之間,鬼首便湮滅在了黑夜之中,只有一道暗紅的血柱激蕩而起,飛上空中又落了下來,潑灑在這間小院的磚地上,四濺橫流。
院中沒了動靜,只聽得周遭火頭噼撲的聲響和眾人救火的囂鬧聲,紅眼魔童見屋里也沒了動靜,嘆口氣搖了搖頭,剛想轉身離去,忽聽得屋中一聲小女孩的呼喚:
“奶奶!”
“二丫頭…”老嫗的聲音顫顫巍巍,一番波折讓她顯得有些虛弱。
“奶奶您沒事吧,嚇死我了?!?
“乖,…奶奶沒事,你看,那些可惡的妖鬼子,不都沒命了嘛?!?
小女孩聞聽卻沒回話,魔童見祖孫倆還都活著,著實松了口氣,見那屋里黑洞洞沒有燈火,他走了過去,‘啪嚓’聲響,是童子用火鐮打著了屋門口滾落的那個兔子燈籠,微弱的燈光照著昏暗的夜昧,有些詭異。
他伸手將燈籠放在門里,卻不走進屋中,三人隔著門洞,靜默了片刻,漸漸的童子眼眸中的紅消散隱沒,孩子望了眼月亮,輕聲開口道:
“老太太,您怎么不走吶,留下來很艱險的?!?
“我要等我孫兒回來……他正在陣前殺敵,等他殺累了,回來了,我還要給我寶貝孫兒弄飯吃。”老人有些倔強,饒是剛過了生死大劫,卻沒半點兒退讓的意思。
“唉…好吧,小丫頭,好好照顧你奶奶,再過幾日,兩邊交戰了,我可就照顧不到你們了?!?
“嗯?!蔽堇锱⑤p輕答應了聲,聽上去沒有之前那么戰栗了。
“火鐮我給你們放在這里了,等會兒,會有人來收拾院子?!闭f著,童子把裝火鐮的袋子放在了屋門前的石階上。
他還沒站起身來,便聽得一聲唿哨劃破夜空,之后,門外便有人喊了聲:
“梁子土了點兒的里腥啵,點子扎手!把合著~合吾?”
魔童聞聽回了聲:“尖掛子把合,合吾合吾!”
街上又喊道:“倒、切、陽、密,四捻的伙計,亮青子鞭土嘍!”
童子回道:“不必亮青,掃凈了!趟梁子了!”
喊完話,他剛要拖著長刀撤走,屋里那六、七歲大的小丫頭卻跑了出來,拽住童子的衣袖求道:
“哥哥、哥哥,求求你,把妖鬼子都打跑吧,奶奶她為了省糧食給我吃,都不怎么吃飯,她快餓死了?!?
“來,我的干糧袋給你,打鬼的事兒,我盡力而為…嘿嘿,你好好照顧奶奶昂!”
說完,童子沖那著鵝黃衣裙的小丫頭笑了笑,見她接住了干糧袋,又掏出包粽子糖來,塞到她手里、摸摸頭,便轉身沒入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