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
即使再暴躁的父親也有溫柔的時候,比如在那只運甘蔗的船上。
這是我們家種了一個季節的甘蔗。
甘蔗們又長又銳利的葉子起碼在我的臉上和胳膊上割了一百道傷疤。
那一天,裝滿甘蔗捆的水船在河中顯得很沉。
我坐在甘蔗捆的堆頂給撐船的父親指路,父親把濕漉漉的竹篙往下按,長長的竹篙就被河水一寸一寸地吃了,只剩下甘蔗一般長了,我會知道竹篙已經按到河底了。
我看到父親要用力了。父親埋下屁股往后蹲,蹲,然后一抽,船一抖,就緩緩地向前了。
甘蔗船要運到城里去賣,我想,城里人究竟長了一副什么樣的牙齒,能把這一船的紅皮甘蔗全吃掉,然后再讓父親裝一船白生生的甘蔗渣回來?
一只灰色的水鳥在河岸邊低低地飛。
從小榆樹河拐彎過去就是榆樹河了,有點偏風,我已能聽見船頭在波濤的拍打下發出的一陣又一陣有節奏的聲音。甘蔗船有點晃了。父親脫光了上衣,他的胸膛有閃光的東西往下流。榆樹河兩岸的榆樹就像拉纖的人,都彎著腰。
再后來,黃昏就來了。早上燒霞,等水燒茶;晚上燒霞,曬死蝦蟆。父親說,明天是好天。他把竹篙往河中央一點,河中的碎金更碎了。
我的眼中全是金子。
后來,甘蔗船慢慢地變成了一團黑,這團黑在有點黑亮的河中緩緩地走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但眼中還是有東西在閃爍的。我看見了無數只螢火蟲在河里飛來飛去。還有無數只青蛙在呱呱地叫著,有的還不時地往河里跳,咚,咚,咚——像在敲鼓。父親的竹篙在黑暗中也發出了咚的聲音。
我再醒來的時候,滿眼的星光。我摸了摸自己,又摸了摸身邊的甘蔗捆,說:我想撒尿。
父親說:三子,你想撒尿就往河里撒吧,這河里不知有多少人撒過尿了。
我撒過尿時身子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接著,父親也往河里撒尿,嘩啦嘩啦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大得驚人,持續的時間也長得驚人,河里的星星們都躲起來了。夜,更黑了。
再后來的細節就記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沒吃過甘蔗船上的一口甘蔗,父親也沒有。所有的甘蔗都被別人吃掉了。
從城里回家之后,父親依舊,他的暴力依舊,脾氣最好的父親也被那只空空的甘蔗船偷走了。所以,每次父親掄著巴掌和拳頭揍過來,我都會用一船的甘蔗來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