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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年輕的龐余亮就以他的詩歌才華閃耀文壇。再后來,他的詩歌才華溢了出來,來到了散文領域開疆拓土,寫出了一系列好作品。

幸運的是,我既見證了詩歌的龐余亮,亦見證了散文的龐余亮。見證總是愉悅的。在當代散文作家中,龐余亮的散文作品是那么的別具一格,我把它稱之為“露珠般的清澈”。他的散文總是有溫暖的共情力,還有神奇的凈化力,這些都構成了屬于龐余亮的散文美學特征。

龐余亮對于生活,對于親情,對于命運,有著出色的消化能力。這樣的消化能力不是快速,不是暴力,而是反芻。

好的作家就應該像牛一樣反芻,將植物的纖維素充分轉化為營養物質,這樣的耕牛,或者這樣的作家就能獲取更多的能量,加上負軛隴阡的磨煉,從而擁有了無限的生機和力量。

反芻,就是通向龐余亮散文的秘密小道。反芻曾經的歲月,反芻屬于自己的生活,像暗夜中臥伏在一堆稻草邊上咀嚼的那頭牛。

龐余亮從來就不是一個靠搶占題材制高點取勝的作家,他散文中的人與事,就是太陽底下并不新鮮的“父親、母親、童年、校園”——如同一頭憨厚的水牛,彪悍的體格和蘊藉的蠻荒之力都來自那些青草、稻草。重要的是龐余亮的“反芻”,他深諳“告別”的藝術,讓記憶發酵,在這些古老的母題上寫出了“延遲的童年傷痛”(王彬彬語)。他用文學寫作這種緩慢、這種必須從心頭濡濕過的方式,反芻曾經的“在”——窘迫的童年,飛翔的少年心,芳澤雜糅的親情,甚至是被歲月灰塵遮蓋了的鮮活生命印跡,那些被遮蔽、被漸漸丟失的大地恩情,都通過時間的內化與溫柔,獲得了更多的養分,經過書寫重返現場,成為既追摹本色、素樸靈動,又賦盡滄桑、醇厚雋永的作品。于是,我們在一段“慢時光”里得以看見龐余亮的父親系列、母親系列、小先生系列散文。

讀龐余亮的散文,我總在想:人間的生活,不就是一場告別嗎?即便從母親分娩開始,從少年、青年到中年,伴隨我們成長的分分秒秒,都是在告別。也許,健忘的我們,只是在痛失或者試圖挽回的那一刻,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而已。龐余亮的散文寫作,正是與人世間達成和解之后,以反芻的形式寫就的一份“告別之書”。他要用書寫的方式,與在天國的父母再一次道別,與童年少年的生活再一次道別。只是這種以文學為旅程的道別,緩慢而依依,試圖從容而又無限不忍。在這種孤立縈結、心有徊徨之中,歲月漫漶的面孔變得清晰,生命曾經的青綠一點點被看見。他寫了與母親有關的《稻草扣》《母親的香草》《慈姑的若干種吃法》,寫母親的盤香豇、母親的天眼、母親的“膽結石”,這還放不下,他還要細數《有關母親的小事物》,供奉在母親的面前,像一張生命清單,被逐一記錄在冊——柳編線籮、石臼、雪湯圓、銹蝕之針、皸裂的血口、鋁鑰匙、舊草堆。涓滴意念,都是“血的再版”,都帶著歲月深處屋檐下家的溫度。甚至是與母子之情有那么一丁點兒關系的遠方的兩個地名——《恩施與孝感》,都被余亮那顆敏感的心緊緊地抓住,如同一個絕望的孤兒,突然含淚想抱抱街頭陌生而又慈眉善目的溫厚女性。“永遠有一棵母生樹,這母生樹上有兩片葉子,一片叫恩施,一片叫孝感。”

對于龐余亮的散文寫作,“反芻”,是一種隱喻,也是一種具象,一種與自己生命互文的符號。他的作品里多次寫到過牛,寫到過耕牛反芻的稻草,那篇他寫母親的代表作《稻草扣》,正是一篇夢里夢外的反芻之作。

“我的出生是尷尬的,不僅是那年血色洶涌的春天,而是母親的年齡已經44歲,我像一根稻草一樣被堆進了稻草堆中。在以后我的歌唱中,我始終有一種卑微的姿態,像一根稻草一樣必須柔軟、碎裂,草屑的宿命遍布了我的一生……”——我,母親,稻草,構成了最初的生命意象,也是命運的寓言。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少婦形象,我從小時候起,母親就老了,并且不斷地衰老下去。我努力地想著母親的少女時代、少婦時代的樣子,但是徒勞的,母親說她十五個月外公就死了,母親說她先后生過十個孩子,母親說得很自然,母親咬著頭上長長的發辮為自己接生……”——母親,也像一根稻草一樣被堆進了苦難人間的稻草堆中。

“我上高中的時候,母親總是把五張或六張卷了角近乎爛稻草的紙幣(沒有五角,全是灰色的壹角或干枯綠色的貳角,每次一元),從老家班船上捎給在縣城北郊上高中的我,上面有一根稻草扣著,我總是想扭斷這稻草扣而把這一元錢取出來,可母親選的那根稻草卻十分的結實,有點像母親的一根枯黃的長發……母親繞鬏和系稻草扣的手法是一樣的,我解不開,總是用力一拽,稻草扣就斷了下來,露出了兩張欲言又止的稻草的嘴唇。”——一根稻草,連接著掙血汗錢的母親和寒窗苦讀的兒子。貧賤母子百事哀,歲月的墻上雕刻著兩張欲言又止的稻草的嘴唇。

龐余亮最初由詩人的身份走上文學之路,繼而轉戰于小說的疆場,他的“左黃右蒼”最后在散文的曠野中似乎更能自由地捕獵。或許,也因為散文這種文體賦予他更多的自由,無須賣力去謀篇經營吧。他的散文里既有洗練得讓我屏住呼吸的白描,也有逼近殘酷現實的工筆,還有馮虛御風任性的游走與翱翔。

從他的散文名篇《半個父親在疼》開始,龐余亮在“父親”這個富礦里日夜掘進,熔鑄散文、小說、詩歌,用模糊的文體靈性書寫,為我們奉獻了視覺斑斕、味覺豐饒的“父與子”。他寫《麗綠刺蛾的翅膀》,富有張力的父子對峙,恰如“釘馬掌”的日子:一個六歲男孩被“洋辣子”的暗器蜇中了,可父親的邏輯像冰冷的鐵:“哪有男人哭泣的道理?不許哭!”“為什么我沒被蜇中?等到你臉老皮厚了,它就蜇不中你了。”多年之后,成長的傷口仍有裂紋暗響,他寫出了《馬蹄鐵——致亡父》:“四道粗麻繩捆住了一匹馬/四個麻鐵匠掄起了大鐵錘//釘馬掌的日子里/我總是拼命地隔著窗戶喊叫……”——這是少年的記憶。“疼痛早已消失,步伐也越來越中年/我睜開眼來——/父親,我自以為跑遍了整個生活/其實我只是跑出了一個馬蹄形的港口。”——這是隔著茫茫煙水,他發自時間深處的一聲嘆息。

同樣因為父親,他緩慢地寫《白露》,仿佛是一個人間清露的搜集者——“柔軟的棉花原來是這些微甜的汁液變成的啊”;稗子是這個稻田里的偽造者,根系比普通的稻子扎得更深,它一直扮演著“跟跑”的角色,直到抽穗那幾天,才突然發力,躥高了個子:他為黃豆田的“黃”想到了一種表達,“那是誠實的黃,也是絲毫不說謊的黃。世界上沒有哪個畫家能再現出土地上長出來的‘黃豆黃’”;他看到他的平原上全是露珠,“離他最近的一穗狗尾巴草最為貪心吶,它擁有不止一百顆露珠,正肆無忌憚地吮吸著,仿佛饑渴的孩子。最為饑渴的,是他內心的蟬。被無數顆露珠擁抱的蟬,重新找到了屬于它的嗓門”。靜夜云飛,寒生露凝,我們從對龐余亮散文的閱讀中欣賞到了土地美學、植物美學。他寫《知了與小傻瓜》,讓我們跟著他重新度過童年的夏天,如果你知道“知了狗”的長成需要蛻變,它們鉆到土里睡覺,一睡就是好幾年,你就會明白“跑到樹枝上的知了為什么要拼命地叫?它們在地底下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如果你跟著龐余亮的文字度過這個張著“耳朵漁網”,跺楊樹、捕“知了狗”的夏天,所有的夏天或將不再是夏天。他寫《跟著父親挖鼠洞》,讓我們看到了父親關于動物世界的第一手豐富知識——老鼠的糧倉、臥室和廁所都是分開的,為什么公老鼠洞里有陳糧?為什么公老鼠不和母老鼠們生活在同一只老鼠洞里?“父親說他年輕的時候挖老鼠洞,一只老鼠洞就是一籃子花生。”在“大地上的事情 ”面前,我們終于看見這對愛恨纏繞的父子達成了和解,“父親的眼睛里全是滿足的笑意,就像是那一鍋想象中的炒花生都被炒熟了”。

“天真積力久,豁然根本顯。”龐余亮的散文,讓我想起西班牙詩人洛爾迦寫過的那個在一滴水中尋找自己聲音的啞孩子。無論生活把他拋向何方,他總是一位渴望清澈、專注著他的露珠、尋找并努力“返回”家園的人。龐余亮熱愛并守護著他的“文學青苔”,大學畢業后,18歲的他曾經走進校園做了一名鄉村教師,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次成長”,而孩子們則是微笑和清澈的,賜給這位“小先生”以無盡的寶藏。年復一年,風聲雨聲讀書聲,孩子們遺落在校園內外的笑聲,嬉鬧聲,還有嘆息聲,在龐余亮的心底灌制成一張珍貴的唱片。二十多年后,他像一只重返林中餐風飲露的鷓鴣,唱出了時間密林深處的天籟。從“孩子”到“孩子王”,余亮的書寫,的確印證了我說的這種“渴望”與“返回”——屬于龐余亮散文的“清澈”美學,這種清澈,是空山新雨,字里行間有新而鮮的空氣,可以讓讀者從中深呼吸;是松間明月,可以讓我們徘徊其中,獲得隱現方妙的審美情趣;是呼吸著的雪,包含了清冽之氣和冰雪精神。讀龐余亮的散文,讓我真正相信了華萊士·史蒂文斯的那句話,“大地不是一個建筑,而是一個身體”。

孫昕晨

2024年4月13日于無錫梁溪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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