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七年(1047年)蘇洵落第,五月聽聞父親蘇序過世當即返家。自此,蘇軾兄弟日日受教于父親,讀書的地方就在后園書齋。
某日閑暇,他為兒子取學名,一為軾,一為轍。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弟弟蘇轍,字子由,一字同叔。而后,還特作了一篇《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在蘇洵看來,軾是車前供人搭手的橫木,無它,在面相上會比較難看。所以,他為大兒子取名為“軾”,是希望蘇軾要注重“外飾”,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至于車轍,天底下的車都循轍而行,論功勞,算不到車轍頭上。假若車子翻倒,也怪不到車轍頭上。所以,他為小兒子取名為“轍”,是希望蘇轍能自由灑脫,不必過于擔憂福禍。
從這取名中,可見蘇洵對二子寄予厚望,也深感憂慮。
后園風景獨好,蘇軾“著書不暇窺園葵”,到了期限,《春秋》才讀了一半,心底慌如掛鉤受驚的魚,惴惴難安。多年后,蘇軾被貶海南,回想起當年辛苦讀書的模樣,特作《夜夢》: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粗及桓莊初。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釣魚。
不同于程氏的循循善誘,蘇洵教子嚴厲苛刻,每日課業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不得有絲毫懈怠。
每當晨曦露重時,蘇軾早已安坐在桌前誦讀詩書了。二老站在一旁,靜靜聽如鼓琴般閑美的音調,不覺沉醉其中。門外閑云飄蕩,歡暢自由,一草一木在天地間盡情呼吸,花紅柳綠,風里混著甜甜的花香。讀書雖苦,但看著父母欣喜的神情,一家人和樂融融,蘇軾心中生出了些許趣味。
待兒子們學問稍長,蘇洵開始考問他們以檢測所學成效。一日,三人共讀到富弼的《使北語錄》,里面道:“用兵則士馬物故,國家受其害,爵賞日加,人臣享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勸用兵者,乃自為計,非為北朝計。”
文中所談關于戰爭,意在勸說北朝不要用兵打仗,言辭委婉,能站在對方及國家角度切中要害,實屬外交辭令中的典范。蘇洵靈機一動,下意識地問:“古人亦有此意否?”
富弼所言,挑明鼓勵戰爭只會讓朝中臣子沉溺于追逐名利,這是為臣,并非為國。對此,蘇軾了明于心,隨即想到嚴安上書所講,成竹在胸對曰:“‘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正是此意,但不如此明白。”
深諳典籍內容,又有自己的見解。聽罷,蘇洵欣然點頭,春風滿面。
眉山城西有處學館,學者劉巨在此教學,從學者絡繹不絕。見狀,蘇洵讓兩兄弟前去求學,長達三四年之久。
有一次,劉巨作了首詠鷺鷥的詩,頗為自豪地給得意門生賞鑒。蘇軾讀后道:“整首詩很好,不過后兩句‘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有些不妥,沒有給雪片一個歸宿。不妨以‘蒹葭’為終結,改為‘雪片落蒹葭’。”
在劉巨的眾多學子里,二蘇、定國及安國資質偏佳,聽聞蘇軾的一番見解,他轉身對其他人說:“我沒資格做他的老師了!”
春秋數載,筆落驚魂,千古文章堪比星月明珠,絕倫的文思可撼動山河。
青山巍峨,薄薄的輕紗籠在表層,看不分明俊骨,但顯露出的氣勢恢宏,暈染了每一條溪流。
眉山靈秀,鄰邑青神縣位于岷江之濱,風光秀麗,以中巖山為最佳。
一日,蘇軾、蘇轍、家氏三兄弟及程家表兄程正輔外出,相約游賞李白的讀書樓。一路上,景色怡人,引發了蘇軾心中作詩的興致。既然前去李白的讀書樓,他提議以此樓為題,并以樓作韻,一人吟誦兩句,最終合成一首詩。
蘇軾稍作沉思,昂首吟道:“斯人曾登讀書樓,詩性如水向東流。”
蘇轍尾隨其后,娓娓道來:“美酒一斗難為醉,白發千丈不識愁。”
家定國連連拍手叫好,順勢接上:“春色茵茵迎歸燕,白水悠悠送輕舟。”
三人作畢,一同望向程正輔,只見他支吾半天吟不出一字,窘得滿臉泛紅。靈光乍現之際,手指著遠處的寺廟道:“我肚子餓了,不妨討些齋飯吃了再說?”
眾人面面相覷,明白他的小心思,應答后便朝寺廟飛奔而去。
臨寺廟近了,只見門上赫然寫著“棲云寺”三個大字,遒勁有力,典雅古樸。大家朝內部走去,覺悟大師迎面而來將眾人引至佛堂。熱情款待后,他命小和尚拿來一只托盤,盤中放有筆和墨汁。眾人不解,他遙指外面的山崖說道:“此山名為連鰲山,可惜經年無人題名,久聞眉山才子大名,今又有諸位同行,不知可否賞臉留下墨寶?”
頓時,堂內寂靜無聲,大家相顧而不動手。尷尬之際,蘇軾向前提筆蘸墨,筆鋒利落,汪洋恣肆地揮就“連鰲山”三個大字。
覺悟大師得償所愿后,引眾人賞棲云寺的美景。先登小昆嶺,再游仙人臺,觀茂林修竹,安享寺中不可多得的寧靜。從竹林取道而行,耳邊時而傳來清泉的脆響,如鳴佩環。沉醉間,眾人紛紛贊嘆景致的美妙絕倫。
就在這時,覺悟大師大笑著向他們介紹:“青神縣的中巖寺才堪奇妙。那里的主持是我的師弟,人稱遲悟大師。鄉貢王方在那里執教,不少名流賢士經常匯聚一堂切磋學問。你們如若想去,我可修書一封。”
次日一早,大家吃過齋飯,收拾好行囊,便興沖沖地趕往中巖山了。進入境內,途經處只見古剎接連不斷,奇形怪狀的巖石不計其數,石上多刻有圖像,一時令人眼花繚亂。
剛入中巖寺,恰有位著青衫的男子迎面走來。問后得知此人叫王繼,專門來接待他們。出門在外,對于陌生人少不得防范,可此人知曉他們要去中巖書院,便不再多問,跟著他沿山路一直前行。
山勢回環,路途遙遠,走了一個多時辰。臨近小潭,潭中魚怡然不動,不一會兒又游向遠方。圍在水潭邊的人不少,不知是與魚逗樂還是在干其他的事。
正當蘇軾陷入沉思時,王繼俯耳悄聲說:“那位身形清瘦的便是執教王方,旁邊著袈裟的是遲悟大師。”沿著王繼所指方向望去,蘇軾與王方的目光交匯,隨即相互點頭示意。
“諸位前來,是敝寺的榮耀。現在大家所見的這個水潭,是中巖山的一大奇趣——潭水永不枯竭,魚通人情。可惜,這么多年一直未得好名,不知在座英才有何高見,懇請不吝賜名!”王方一邊說著,一邊命人拿來紙筆。
話音剛落,才俊們紛紛取了紙筆,或驚喜萬分,或愁眉不展。落筆之際,魚躍出水面,而后互相追逐嬉戲。一陣微風拂面而來,水面激起層層的細紋,魚兒暢游其間,愈加歡樂了。
眾人氣定神閑地寫著,有寫“魚游池”的,也有寫“魚躍池”的,還有寫“魚樂池”的。蘇軾笑而不語,下意識拍了拍手,魚兒爭相跳躍,濺起圈圈的漣漪。
遲悟大師和王方在一旁觀察,不覺露出笑意,向王繼使眼色示意。不一會兒,王繼來到蘇軾跟前,問他有何高見。此刻,眾人將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遲悟大師和王方更是滿眼期待。蘇軾快步靠近水潭,向水中的魚兒招招手,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說完,只見魚兒不約而同地游向了遠處。
這時,蘇軾欣然走到桌前,提筆寫下了三個大字:喚魚池。眾人看罷,無不驚嘆贊許。遲悟大師捋了捋胡須,向諸位宣布:“此次征名,承蒙諸位賢才賞光,最終題名待我與執教商定后揭曉。”
一場平常的游歷,一次別開生面的切磋,誰都沒料到,這是一場浪漫的預謀。
原來,王方早先從遲悟大師處見識過蘇軾的文采,對蘇軾頗感興趣,恰好女兒已到出嫁年齡,蘇軾并未婚配,便與遲悟大師上演了這樣一出戲。
征名完畢,王方將題名一一遞與王弗過目。見到“喚魚池”三字時,王弗不由得內心雀躍。遲悟大師從旁問:“你可知這是由誰所寫?”
王弗眉頭緊鎖,連連搖頭。
“蘇軾,就是那個眉山才子蘇軾。”
見父親這般高興,定是不假。王弗細細端詳這三個字,挪不開眼。
“你覺得‘喚魚池’這名如何?”
王弗答:“喚,傳神處在于道出了人與魚間的情誼,其他字注重魚的姿態。這一對比,高下自然分明。”
王弗出身書香門第,比蘇軾小三歲,容貌姣好,腹有詩書,秀外慧中。聽得這番話,王方與遲悟大師也深以為然,便一同前去揭曉答案。待人散盡,她提筆寫了“喚魚池”三個字,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恰也是她為寺中水潭取的名字。
寺院內,眾人落座后,愜意地高談酣飲。蘇軾安坐其中,卻不知因這題名一場良緣將要不期而至。
天上繁星點點,人間才俊千萬,冥冥注定便會不期而遇。
可有的人,沒這么幸運。
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蘇軾的姐姐八娘被許給了程正輔。蘇洵本想以妻兄為親家,以侄子為女婿,孰料幼女嫁過去不討喜,丈夫又薄情,不久受盡虐待去世了。失去愛女的蘇洵心痛不已,寫罪狀控訴程家,宣布從此與親家不相往來。
命運有時就像一場賭博,來去飄忽不定,福禍也未可知。自古女子出嫁從夫,萬般委屈也只能獨自忍受,默然咽下人生的苦水。
有人命途多舛,所嫁非人;有人順遂安穩,所求皆是所愿。
前世因緣,早有定數。一個是園中牡丹,富貴而不嬌氣;一個是天上明月,璀璨耀眼。既是有緣,縱使不曾謀面,也終會相見。
那一年,蘇軾十九歲,王弗十六歲,二人喜結良緣。金風玉露一相逢,自此夫唱婦隨,笑看紅塵,不悲亦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