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之下,槐柳葳蕤,閑云封戶,幾縷茶煙裊裊升起。
瑯瑯書聲,伴著潺潺的蜀江水向東流去。
溯流而上,見山外未曾見過的繁華。
順流而下,在坦途中歷經崎嶇,踽踽獨行。
青山隱隱,蜀江水奔騰不息。
江水悠悠,流不盡人間的悲歡離合。
多少風流人物,沿著時代的波痕漸漸消失在峰巒的背后。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踏滾滾紅塵而來,激起千萬朵浪花,卷石拍岸,驚破云霄。
順著江流的方向望去,只見峨眉山麓下的樂山巋然不動,大石佛恬然自若,絲毫不懼奔騰匯入東海的洪流。
駕一葉扁舟,逆流一直向上便可抵達眉山。若在冬季,岷江支流玻璃江的水藍而透亮;若在夏季,從山峰流瀉出的水色深而顯黃。沿江行進,兩岸桃柳生姿,枝葉參差披落在波面上,恍如身臨世外桃源。由此,眉山也被稱為“小桃源”。
寒暑更替,激流奔涌變幻著,歲月也換了容顏。
江流不息,從高處俯瞰眉山,其山勢低圓,沃野廣袤無垠。這一切看似得天獨厚,實則是戰國時期李冰治水后產生的良效。放眼望去,綠野縱橫,有的是成團成簇的菜圃,還有稻田、果園輝映其間,茂林修竹加以點綴。
清風徐來,水波蕩漾。向南而行,停船靠岸,沿著油光、潔凈的青色石板朝前走,便抵達了眉山鎮的中心。
在宋代,眉山屬眉州管轄。在漢、隋朝時,眉州又稱通義或武陽。《華陽國志》中記載,武陽在晉時“特多大姓,有七楊、五李,諸姓十二也”。大姓集中于此,文化氣息自是相當濃厚,何況唐時皇帝避居蜀地,中原的新文化悉數傳入當地。
早在宋之前,眉州就出過文化名人,如編纂《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到了宋代,眉州漸漸成了文化名地,涌現出一大批文化名流。《眉州屬志·凡例》中說:“(宋)時天下以文名者六,而眉得其三;以史名者三,而眉得其一。”
縱觀歷史長河,很多宋代文獻也都出自眉州人士之手,像李壁的《王荊文公詩注》、楊汝明的《成都文類》、蘇過的《斜川集》、李燾的《續資治通鑒長編》等。鑒于此,陸游在《眉州披風榭拜東坡先生遺像》中云:“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
五六月份,熙攘的人群在眉山鎮來往穿梭,朝路旁的荷花池中一瞥,只見荷花婀娜,在涼風下不勝嬌羞。荷花亭亭地立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四溢的芳香流連在沙縠巷中,久久不去。
向巷子深處探尋,道路坦蕩平直,槐柳相間,綠樹成蔭,郁郁蔥蔥。待到夕陽西下,烏鵲棲隱,極目處可見燈火通明,映亮了漆黑的天空。行到此處,又聽誦讀之聲響徹天際,寒夜中不禁燃起無數文人心中此起彼伏的烈焰。
《方勝覽輿》中記載:“眉之通衢平直廣衍,夾以槐柳,綠蔭蓊然。”《修譙樓記中》又言:“其民以詩書為業,以故家文獻為重,夜燃燈,誦聲瑯瑯相聞。”如此看來,眉山的確人杰地靈。
在眉山這個古樸詩意的小城里,不論貧富,家家戶戶都好種植,庭院是必須有的,處處可見茂林修竹,蒼郁叢生。
在紗縠巷中,坐落著一棟外表中等、內部兼具庭院的住宅。從外部看,四周綠竹掩映著前后檐,翠色迷人,時有鳥聲陣陣,清脆婉轉。宅旁有一方池塘,荷花搖曳其中,夏日香飄十里。庭院前面,有兩株老榆樹合抱著,何人所植不甚清楚。至于宅內,有的是各類花草,以及果樹柳木。
這戶人家,便是蘇家。據蘇洵所作的《蘇氏族譜》記載:“蘇氏出于高陽,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龍初,長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蘇氏自是始。”
蘇味道,貞觀二十二年(648年)生于趙郡欒城,年少有名,進士及第后步入仕途,官至丞相數年,一時春風得意。唐中宗時,張昌宗下臺,他被貶為眉州刺史。
星河流轉,兩百余年過去了,是非轉成空,人杰了無蹤影。大浪拍岸而起,多少腥風血雨消失在了歷史的潮汐中,多少英華任一抔黃土掩蓋了風流。
風云變幻,詭譎云涌,這兩百年來蘇氏后代如何,毫無歷史記載,若想窺探一二,便要從蘇涇開始了。
蘇涇生了蘇釿,蘇釿生有五子,其中少子蘇祜就是蘇洵的曾祖父,精敏而有才干。蘇祜生有六子,蘇洵的祖父蘇杲善于治家,以孝道友善聞名于鄉里,常偷偷救濟窮苦之人,恐他人以為他愛好虛名。據《族譜后錄》記載,蘇杲的弟弟宗晁“輕俠難制”,族弟蘇玩“嘗有重獄”,身上不乏俠者風范,崇尚俠義,卻常常以武犯禁。
蘇杲生有一子,名為蘇序,不好讀書,卻喜賦詩,為人樸實,同父親一樣宅心仁厚。某年,眉山適逢荒年,餓殍遍野,蘇序將平日貯存的粟取出救濟族人、外戚及眾佃戶、貧民。當被問及為何用粟救荒,他說:“粟米易儲存,不易發霉,荒年用它救濟,再好不過了!”不僅如此,他素來愛在宅邸旁種植芋魁,寒冬時節,在門前擺上剛蒸出來的熱乎乎的芋魁,任憑饑餓之人取走享用。
自趙匡胤開國以來,宋逐漸形成重文輕武的風氣,宋真宗曾親筆作《勸學篇》,鼓勵文人讀書登仕。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回觀蘇氏家族,從蘇涇到蘇序無一人登科入仕,直到蘇序次子蘇渙的出現。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蘇渙進士及第,時年二十四歲,轟動了整個蜀地,也漸漸喚醒了蘇氏家族入仕為官的決心。
蘇洵,生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是蘇序的幼子,也是蘇軾的父親,字明允,有“老泉”之稱。少年時,蘇洵不喜讀書,常常在外游蕩,蘇序對此卻一概不理。外人問及,他只說那些人不知其中緣由,此子的學習不必擔憂。
閑時,看庭前花開花落,云霞染紅了半邊天,蜀江的水奔涌不息,草木經冬歷夏也早已不復當時的模樣。然而,已及冠的蘇洵絲毫沒有學習的意思。
過了幾年,蘇家為蘇洵物色了一位姓程的女子,其父是眉山富豪大理寺承程文應。面對這樁婚事,蘇洵并未推脫,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和樂。程氏畢竟出身名門,對她而言下嫁到清貧的蘇家不甚重要,丈夫不思進取卻是天大的禍事,因此,她整日愁容滿面,憂心難安。
即便對丈夫心存不滿,程氏依舊盡心侍奉,不敢有絲毫怠慢。某日,她如往常一般在紗行同婢子熨帛,腳忽然深陷于地,定睛一看,原是一個大甕,上面覆蓋著烏木板。甕里面的東西不詳,程氏只管用土填滿,此事便不了了之。
為妻,恪守本分,終日侍奉上下。作為生意人,規矩營生,努力維持生計,讓蘇家興旺。這份情誼蘇洵沒忘,他在《嘉祐集祭亡妻文》中說:“昔予少年,游蕩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
或是真的頓悟了,或是有感妻子的操勞與期冀,“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白晝與黑夜輪番交替,桌上的燈亮了又滅,張張泛黃的紙散落一地,蘇洵不覺辛苦,始終如一。
第一次參加鄉試,蘇洵躊躇滿志,孰料名落孫山。眼望夕陽緩緩落在山后,仿佛僅有一次的生命慢慢走向終結,他拿出自己的舊作細細端詳,神情黯然,恍然發現自己的見識如此淺薄,隨即一把火燒了個干凈。燒罷,他又取出各類經史子集,終日端坐在書房苦讀。更讓人驚駭的是,他暗自發誓不深諳古籍,便不作一文。
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蘇洵二十七歲,正值大好年華,他有的是一腔孤勇,獨自穿梭在浩瀚的汪洋中,準備排山倒海,一展宏圖。次年,隨著聲聲響亮的啼哭聲,他得有一子,便是日后名垂千古的蘇軾。
春風迷醉,萬古留香,門前的一花一木,鐫刻著先輩們的諄諄教誨。
風起眉山,吹翻白雪,卷起層層細浪。
往昔,蜀人自述不喜入仕,好遁跡深林,棲隱山野。
如今,蜀江的水潺潺不休,英華盡顯,朝著上流爭相競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