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蝴蝶之家
- 葉小果
- 6254字
- 2024-10-14 17:30:32
自序:我在中國傾聽人生
1
“如果我在40歲的時候知道自己后面是這么走下來,我可能當時就活不下去了。”
2021年初春,一個63歲的陌生女人聯系我,如此對我傾訴。
在她住的小區一隅,我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塊石案。身旁的柵欄上,簕杜鵑攀援蔓延,紅艷艷的花朵在微風中綻放。很陰沉的天氣,春寒料峭。戴著口罩的居民從不遠處匆匆走過,有意無意地瞥向我們。
她把早先戴著的口罩取下來放在面前,在我看來,這樣方便她不時擦拭流下的涕淚。
40歲那年,她原本家庭美滿幸福,律師工作順風順水。那年的2月28日,她最親愛的小弟弟失蹤了,連同一輛半新的奔馳轎車。
時隔多年,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正月十三,和她一起住的小弟弟按照原計劃要去打高爾夫球。可是原先約好的三個球友,一個在外地來不及返回,一個政府人員說突然接到通知要去開會,只有一個從澳大利亞一起留學回來的同學沒有爽約。
下午2點多,她對準備出門的小弟弟講,老公去外面應酬了,兒子和同學聚會,她也想出去玩,不回來做晚飯,大家就各吃各的。
看著小弟弟背著球包走出家門,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年輕的背影。
據小弟弟的同學說,那天下午在高爾夫球場,他們從3點打到4點半。同學突然肚子疼,可能是過年期間吃多了,跑了兩次廁所,還是頂不住,就趕回家去吃藥。剩下的球還有很多,小弟弟想著別浪費—可能一個球要10塊錢,他要把那些球打完再回家。
多年前,母親離世時在病床前囑咐她,一定要照顧好弟弟們。然而這一次,小弟弟再也沒有回家。
不夠48小時不能立案。沿著高爾夫球場外面的那條路,她一遍遍地尋找小弟弟的行蹤。馬路緊挨建筑工地,周圍亂七八糟。從球場的停車場出來,路對面有個餐廳。她猜想小弟弟打球一直到天黑,駕車出來就近用餐。飯后返回車上時,他碰到了兇手。
“我很后悔,”她淚流滿面,反復和我說,“要是我說那天晚上做飯,我弟弟早點回來就不會出事了。要是他的朋友們不爽約或提前離開,我弟弟應該還會活著。還有我兒子,那天突然不想和我弟弟去球場,而是去見同學,他雖然14歲,但是個男孩子,如果多個人在我弟弟身邊就不一樣,起碼可以叫救命。”
她的淚水,擦干又流,沾濕了紙巾。身高一米五二的她,20多年從未放棄追兇,賣掉40歲之前買下的多套房子,重金懸賞,尋訪蛛絲馬跡,行程遍及周圍多省市。在那期間,她遭遇了婚變,多名親人去世。為了防止兇手報復,她將16歲的兒子獨自送往美國讀書,也為避難。
滿頭白發的她,是怎么從40歲走到現在的?她形容自己:“我就在那些龍潭虎穴里面混。”
“我媽媽讓我照顧好弟弟們,我沒有做到,他們都去世了。我得完成他們的遺愿。要不然,我對不起祖宗。”幾乎憑著一己之力,她追查到小弟弟被綁石沉尸的犯罪現場,找到了小弟弟被以無名氏火化的骨灰,也找到了小弟弟那輛被賣到二手車市場的奔馳轎車。
“我堅持追兇,直接是為自己,間接是為社會、為國家除害。家仇國恨不報,何為法律人?”兇手在2017年落網。聽到消息,她感嘆道:“這些年,我把自己的時間和智慧都耗在這個事情上,我本應該給老百姓多干點事的啊。”
從早上講到中午,她的現任老公從小區柵欄的縫隙給我們遞了面包和牛奶。直到天黑,一個復仇天使的20多年,在我的面前起伏跌宕。她抹了一把眼淚:“唉,真他媽的命運啊。”
當天的錄音素材,整理出來,共計64 000多字。這些含著血淚的文字,由于某些原因,非常遺憾,最終沒有發表。
2
“真他媽的命運啊。”從2017年春天到現在,我在多地傾聽過許多人的人生經歷和心里話。每次聽完這些傾訴,我總在心里不由得感嘆,命運何其顛沛流離,命運何其曲折離奇。
這些有傳奇經歷和遭遇的普通人,他們的心聲被我記錄下來,統一采用口述歷史的體例,變成報紙專欄的文章或網上的勵志故事。
我發表出來的第一個人生故事,來自廣州的退伍消防兵曾庭民。他在消防部隊服役12年,退伍后和戰友們組了一支“小人物”樂隊,在全國做消防公益巡演。
一天晚上8點多,我們約定在體育西橫路的一間酒吧見面。他熟悉那里的環境,曾在那里做過分享。憑著手機里的提示,我走到吧臺前。一個身材筆挺的帥哥站在閃爍的燈光里,向我打招呼。他引著我,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他用苦練10多年的普通話,開始講述。
他和戰友們的救人生涯,驚心動魄。每次出任務時,他們幻想自己像孫悟空一樣,身披戰甲,腳踏七彩祥云,沖進火場,拯救別人。如果再配個月光寶盒那就更好了,可惜他們不是孫悟空,也沒有月光寶盒。見過很多因為火災而家破人亡的事故,退伍后的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大家,防火比救火更加重要。
這樣的傾聽氛圍,讓我記憶深刻。我提前準備了一份采訪提綱,想要翻出來備用。無奈燈光太昏暗,且飄忽如螢。周圍的歌聲、人們的低語聲,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仿佛伴奏的背景音樂,并不太干擾我的傾聽。
努力讓全中國的每個家庭都有一個“消防員”—為了這個夢想,他在原創的歌曲里寫道:“會累會苦,不會認。”但他說自己很愧對家人。
我走出酒吧,站在路燈下,已是深夜。回想起來,我竟然沒有看清他的臉,只怪那燈光太朦朧。幾個月后,我前往一個劇場,拿著票準備對號入座,看到有個陌生人隔著幾排座位向著我的方向揮手。我環視周圍,確定他招呼的是我。我們各趨向前,他報出名字“曾庭民”。第二次相見,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果然是個帥哥。
曾庭民和戰友們的故事,在《杭州日報》副刊“傾聽·人生”欄目以整版篇幅發表。當天,杭州市消防救援部門看到后,聯系報社,邀請曾庭民和戰友們的“小人物”樂隊到杭州做消防巡演。
“如果回到過去,再選擇一次,我還會干消防。就算不讓我來,我也要來。”曾庭民真心喜歡這個事情。雖然困難重重,他和戰友們仍然在堅持。他告訴我:“堅持就是每天不停地騙自己不要放棄。”
3
就像曾庭民真心喜歡消防一樣,我對傾聽和記錄普通人的生命故事也滿懷興趣和熱愛。
“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里出現。”我傾聽和記錄這些小人物的人生故事,緣起于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2013年11月底,杭州的秋色漸已濃郁,西湖殘荷鋪排如水墨畫,林蔭道仍有桂香飄散。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從廣州到杭州休年假的我,由西湖邊踱步至曉風書屋,推門而入時,一場關于《夢想合唱團》的新書簽售分享沙龍即將開始。
每次旅行途中趁機逛書店是我的一個癖好。那天,在后排的空位坐下之后,我才知道,這本名為《夢想合唱團》的新書,乃由《杭州日報》“傾聽·人生”欄目的近年精彩作品結集而成。此前,“傾聽·人生”欄目已經結集出版《小人物史記》等叢書。
“負責這個欄目的這些年,我真的覺得是生活對我的一個獎賞,因為做這個欄目其實很過癮。”編輯莫小米老師頭發花白,聲音洪亮地最先分享,“我在這個欄目采訪過離我最近的一個人物是我的弟弟。我們都從一個娘胎里出來,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平時交流很多,可以說無話不談。但是我采訪了他一整天之后,卻發現他還有很多經歷和想法,是我所不知道的。”
就在那時,我才發現,眼前的莫小米老師就是我以前經常在報刊上讀過很多作品的那位作家。
將近2個小時的簽售分享沙龍過程中,“傾聽·人生”的作者代表們依次講述采訪中的難忘故事,坐在人群中的我,在心里深深地記住了“傾聽·人生”這個經典欄目。
返回廣州的途中,我把那本由莫小米等老師簽名的《夢想合唱團》反復地翻閱。“在絢麗的舞臺之外,在聚光燈照不到的地方,平凡的生活中蘊藏著一個個關于夢想的故事,遠比演出更精彩。”印在封二的這句話,宛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我的心間激起的漣漪,終于在2017年春天澎湃。
我準備的第一個選題,就是曾庭民和戰友們的故事線索。發到報紙上公開的郵箱,編輯王燕老師很快回復了我,不僅告訴我選題通過,還特別細心地告知我有關稿件的要求和注意事項。
經過王燕老師的精心編校,曾庭民和戰友們的故事以《浴火而歌》為標題在“傾聽·人生”欄目發表。
從那時開始,我傾聽和記錄的小人物故事在“傾聽·人生”不斷亮相。其中,第9個人生故事《全家福拍攝團》,講述一群大學生接力多年為貴州貧困鄉村的村民拍攝上萬張全家福的舉動,也得到溫暖的“回音”,杭州一位老先生當天讀完報紙,聯系我表示愿意長期捐助學生們繼續進行全家福拍攝,這個愿望很快成為現實。
4
我傾聽和記錄的小人物故事,線索來源除了我生活的周邊,隨著我的腳步,擴展到廣東、湖南、湖北、陜西、廣西、云南、貴州、北京、西藏、山東、四川、重慶等地。
人生苦難重重是一個偉大的真理。很多人經常會“夜里崩潰,白天振作”。但是,將心比心,不是他們不夠堅強,而是因為人們面對的生活太難了。有時候就算看不到希望,也必須堅持下去。活得艱難的時候,傾訴一下,宣泄一下,也是一種松綁和減負。
2017年4月,我聽到廣州24小時不打烊書店的老板劉二囍提起一個在書店留宿的流浪漢。我問那個流浪漢還在不在。他馬上去把那個流浪漢帶到了我的面前。那個流浪漢,衣著干凈,很有禮貌,來自臺灣,他說自己以前是一個富二代或富三代,后來家道中落。
他在臺北上過一年半大學,因為作弊被開除。然后他去社會上闖蕩,在臺北希爾頓酒店工作過,還多次創業。與暗戀他的女同學結婚后,有了兩個女兒。他依舊不顧家,34歲的時候,小女兒還在幼兒園,他就離婚了。他2001年來到廣州,結果投資失敗,證件被偷,積蓄用盡。想著閑著也是閑著,他就走上街頭撿垃圾。
他形容自己是“街道觀察員”,走馬觀花,自由自在,想休息就休息,今朝有酒今朝醉,覺得撿垃圾比找個固定工作還好,不僅變廢為寶,順便還能運動,也會有不定期的驚喜—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垃圾桶里面有什么。
他還去廣州東站當拉客仔,遇到廣交會的外國客人,就幫忙聯系業務,也帶他們去林和村里面找小姐。他也去美院和畫室當裸體模特。他睡的地方,先是肯德基和麥當勞,后來是不打烊書店,洗澡就去醫院或珠江邊。
人家說狡兔三窟,他說自己在廣州流浪的地方大概有30個窟。他每天都有一定運動量,不吃糖,幾乎沒有生過病。他形容,每天都是“happy day”。對于流浪生活,他說自己非常“enjoy”。就算別人覺得不可思議,但他“no care”。
我把這個故事的精編版發給報社的編輯,編輯說她想從杭州來廣州見一下他。這個故事的完整版發表在《讀庫1804》上,有人形容是“喪圣經”。
2017年5月,我在廣州見到了一個藝術家叫陳元璞。6歲時,他被診斷為輕度智力障礙與神經發育不完全。一直到長大,他每天都在與身體的病痛作戰。但是上帝關上了他的一道門,卻為他打開了一扇窗。
他是1977年出生的,在我采訪時,已經創作了2700多幅古典音樂繪畫。他把莫扎特、肖斯塔科維奇、瓦格納等大師的交響樂,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他說:“那些經典的古典音樂,是大師們用命寫出來的。我的古典音樂繪畫,歷經自己的人生感悟,是用命畫出來的。”
交響樂和繪畫,是他僅有的興趣。他很幸運,遇到了很多愛心人士,包括藝術家,一直支持他。他的作品在廣州多次展出,畫冊也被出版,他還被邀請到法蘭克福去和德國的藝術家交流。
我采訪的地點,是他家里,房間擺滿了唱片和畫作。他媽媽對我說:“我們都年紀大了,身體都不好。他一個人不能結婚,總是生病,以后怎么辦呢?”
這樣的問題,我沒有答案。2020年夏天,我有一天走過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的報欄,無意間看到一個新聞標題,才知道他在6月因為中風去世了。我又想起他媽媽當時的話,感覺非常復雜。
2017年我見到了鐘永明,他是全國目前為止唯一全職在街頭表演“棟篤笑”的人。棟篤笑的英文是stand-up comedy,源于美國,也算是脫口秀。他約我去了他的家里。
他的家在從化太平鎮。他高中畢業,進入工廠打工。喜歡英語,就堅持自學。也喜歡演講。在接觸到棟篤笑和香港笑星黃子華的表演后,他就認定棟篤笑是要去做的事情。其實他在工廠憑著自學的英語,都能夠做翻譯,工資從1000多元升到7000元。本來這是一個很勵志的故事,但是,在他2011年3月辭職,開始創作和表演棟篤笑之后,這變成了一個有點辛酸的故事—在廣州街頭被城管驅趕,經常無人理睬,基本沒有收入,家人也不理解。
到了2020年10月,我又約他見一次面,了解一下他這3年多的情況。10月3日下午,我們在天環廣場外面見面,他帶著表演棟篤笑時的音箱。他說來都來了,順便開啟在疫情以來的第一次表演。3年沒見,我發現時間流逝的同時,包括他在內,每個人的故事都在變化。相比于3年前,他有了一些粉絲,在街頭遇到過很多“nice”的人,他的故事越來越豐富。如今的他開始走進劇場和酒吧,繼續堅持表演棟篤笑。
他對棟篤笑的熱愛,依然不變。他說:這世上只有一種成功,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的一生。舍而求其次的人生,他不想過。
5
常有陌生的朋友寒暄時隨口問及我的愛好,不變的答案之一就是閱讀。大約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與書相伴。長大以后,自己買書,藏書,讀書。日常晨夕,總有書與我如影隨形,總有閱讀的時光任我獨享。
關于閱讀的妙處,我記得感同身受的一段話:“人讀書越多,越不會被外在的環境所困擾,越不會被寂寞、孤獨這樣可怖的東西所折服。因為,書會逐漸在人的心靈里建造一個王國。”在我最初沉醉閱讀的日子里,我還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我會有自己的讀者。
這些形形色色的“俗世奇人”,敞開胸懷向我傾吐了自己的心里話和獨特人生經歷,這些有血有肉的真實故事,被我傾聽和記錄下來。如今已經有40多篇人生故事,在《杭州日報》副刊“傾聽·人生”欄目發表,有的被多家報刊轉載,有的在網上流傳。除了已經發表的,還有一些故事,塵封在我的電腦文件夾里,但愿它們會有機會“解封”,能夠被更多人看見和聽見。
人人都有故事,每一種經歷都值得記錄。即使傷痛、淚水與絕望,也是不虛此生的獨特體驗。用記者的姿態去深入采訪,用文學家的心靈和文筆去寫下每個獨特的人生故事,這是我閱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之后,獲得最珍貴的寫作秘籍。
正因為這樣的閱讀影響,傾聽那些普通人的真實人生故事,讓普通人的真實聲音在歷史的回音中被聽見、被尊重,是我從閱讀轉向非虛構寫作的榮耀。
《讀庫》是我常年閱讀的雜志書(Mook)。我的非虛構文章連續6年在《讀庫》發表,2021年發表的《蝴蝶之家》感動了許多人。蝴蝶之家是中國第一家兒童舒緩護理機構,接收來自福利院的孤殘重絕癥兒童。這篇3萬余字的文章發表后,《讀庫》主編“六哥”張立憲第一時間為蝴蝶之家發動捐款66萬元,更有許多讀者單獨捐款。知悉我的文章被閱讀后產生的這種“蝴蝶效應”,我的感覺是,非常“666”。
從閱讀到寫作,從讀者到作者,這樣的“蝴蝶效應”,讓我覺得人生越來越有意思,因為我依舊堅持閱讀,習慣思考,放慢腳步,投入深度對話—與書中人,也與書外人,逐漸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我也變成了一個有故事可以讓別人閱讀的人。
小人物是構成大歷史的小細節。歷史行進的每一步,都在小人物身上留下了最真切的投影。平凡的生活中,蘊藏著一個個關于夢想的故事,比教科書上的歷史更多元和豐富。每一次采訪,每一次傾聽,他們的百味人生,參差百態,喜怒哀樂,都讓我深感榮幸,能夠有機會和原本陌生的他們進行深度的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記得,采訪對象們多次對我說過,這是他們第一次把自己的全部故事講出來。這些第一人稱的口述實錄,跌宕起伏,五光十色,比虛構更生動地闡釋了多元的歷史和價值觀。正如莫小米老師所言,對我這樣的傾聽者和記錄者而言,這是生活的莫大賞賜。
坐在這些“俗世奇人”的面前,我能做的事,只是安靜地傾聽。美國心理學家、人本主義心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卡爾·羅杰斯(Carl Ransom Rogers)說過:“當有人真正傾聽你,不對你評頭論足,不替你擔驚受怕,也不想改變你,這感覺真好啊。”我希望他們在傾訴之后,能夠有力量輕裝前行。只要活著,只要不放棄,就與“他媽的命運”搏斗到底,就有故事可以繼續訴說。
葉小果
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