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縣,鐃鈸山。
此處位于徐州與蕭縣交界之地,由兩座矮山相夾,中間是一條約四、五里長的谷道。
夾山寨便在其中,說是寨,其實不過是兩處村落,連為一體。
自從上月從徐州外游蕩來了近萬饑民,這夾山寨中就變得擁擠起來。
從谷道入口,到蕭縣地界的半里空地,皆密密麻麻的躺著人。
條件稍好的會在巖石峭壁下搭個窩棚,條件不好的就只能露宿荒野。
不過得益于附近的野獸已被吃光,除了需要小心自己身邊的同類,到也算得上安全。
如今村寨中的存糧已經快要告罄,搞得這些山匪人心惶惶。
谷道正中,有一處二層建筑,前面鋪設“校場”,后面立著大旗。
可將此處當做夾山匪眾的“聚義廳”。
程繼孔懷里摟著兩瘦弱女子,面有土色,眼神中局促不安,卻已經是他能搜刮到的少見的妙齡女了。
“軍師,我當時就說了,糧食不夠吃。你看,現在咋辦,底下都好幾個兄弟要鬧糧了!”
他語氣不滿,有些怨氣,左右手狠狠捏了一把后,開口道:“要不去附近鄉(xiāng)里轉轉吧,他奶奶的,山里這點破地,種出的糧食還不夠一半人吃的!”
胡列烈也有些煩惱,但盡量表現著冷靜,手中羽扇搖動的幅度卻比以往大了許多。
“主公,此事不可。我等本因仁義之名,才有這么多百姓相投,若是……”
“仁義,仁義頂個屁用!”程繼孔罵道:“仁義能頂飯吃嗎?當初我要是不聽你的,把那些臭要飯的趕走,少說還能多撐兩個月!”
胡列烈無奈道:“主公想怎么做?”
“怎么做?”程繼孔拍案而起:“當然是搶!不然等著人家來送嗎?!”
胡列烈忙勸解道:“主公,我等是義軍,官府已經把我們當成匪了,我們不能把自己當成匪啊!”
“什么狗屁的義軍!老子本來就是土匪!”
胡列烈嘆氣道:“要不然去‘借’吧。”
若說是借,起碼名義上還好聽,還不還又是另一回事。
“不借,不借!窩窩囊囊的!就要搶!”程繼孔撒起潑來,這幾天他脾氣越來越暴躁,又是罵,又是喊叫:“外面的人給老子滾進來!”
很快,就有一個頭系棕巾的精瘦漢子連滾帶爬的跑進來。
“大王,啥吩咐?!”
“現在寨子里能抗鍬拿刀的有多少人?”
瘦漢子哆哆嗦嗦,回道:“應……應該是五千人……”
“他奶奶的!”程繼孔又罵:“能走的動路的男子就算!”
瘦漢子又心虛回著:“那應該能有個小一萬……”
“好!把下面的幾個把頭都給我叫來!”
胡列烈又勸道:“主公,不可操之過急啊!現在正是朝廷征秋糧的時候,這時劫掠恐會引來官兵啊!”
程繼孔理都不理,全當沒聽見,待瘦漢子離開。
不到半刻鐘,高矮胖瘦四個把頭進入廳中:“大王(大當家)。”
程繼孔說:“哥幾個,閑太久了,一人帶五百人,出去鬧呼鬧呼吧,多帶點物什回來。”
“咋個鬧,要糧還是要人?”
“笨!笨!笨!老子都要!”程繼孔吼道,又想了想,說:“只要糧食和女的,男的礙事就宰了。”
晌午,烏泱泱的亂民跟著幾個衣著稍好的把頭,沖進附近的各村中開始哄搶。
這些人的武器五花八門,又是鐵锨,又是鐵鍬,甚至還有舉著木鍋蓋就跟出來的。
烏合之眾,便是如此了。
但奈何就是這樣的烏合之眾,也沒人敢阻攔,匪過如篩。
………
當張士汲知道此事的時候,多少有些傻了眼。
自己昨日才把這事吩咐下去,手下人辦事這么快?
自己只說鬧點動靜出來,也沒說鬧這么大啊?
接著,又有讓奴仆架著滑竿,載著自己到州城來哭訴的鄉(xiāng)紳。
此鄉(xiāng)紳名叫王鑒,乃是王家村的鄉(xiāng)老,在其村中極有名望。
剛一進堂,他就擠出兩滴淚來,然后嚎啕起來,扶著門扇哭訴自己是如何不容易才逃了出來。
不到五百人的賊匪,硬生生的被他吹成了四五千人,也不知道一個村子里能不能裝下這么多人。
張士汲也不會全然相信,但還是從其中明白:這么大聲勢,肯定不是自己手底下那點人能鬧出來的,這多半,是碰上真土匪了!
“壞了!秋糧!”張士汲大叫不妙,忙追問已然淚涕橫流的王鑒:“他們是哪里的賊人?!可留下名號了?”
王鑒抹了把淚,哭道:“老爺,你可要給我們做主啊!那群天殺的進了村就燒殺搶掠……”
答非所問,張士汲一下點著了火氣,呵斥道:“老匹夫,我問你他們是哪里的賊子?!”
王鑒被嚇得一下子收住了哭泣,磕巴道:“我…我們離蕭縣近,可…可能是鐃鈸山的山賊……”
“鐃鈸山……夾山寨!”張士汲憤恨著,咬牙切齒念道:“李昭鳳……李昭鳳!”
正在外經過的張松齡,聽到屋中傳來自己父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叨聲,不禁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寒顫。
眼下當務之急是組織剿匪,這下好了,本來是想嚇唬嚇唬不愿攤派的那幾家豪紳。
現在鬧出真匪患了,缺額的秋稅自己還頭大,又碰上這禍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你先回去,這幾日,本府會組織官兵討剿。”張士汲只覺得憋屈。
“啊?”王鑒傻眼了,哀道:“張老爺,我這哪還能回去啊……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那些賊人把能搶的東西搶完了,肯定不會來搶第二次的,你先回去就是了,莫在這煩我。”張士汲招手,喚來兩個衙役將這王鄉(xiāng)老送走。
自己無力的坐在椅上思考起來,只覺得真是后悔。
當初李昭鳳獻策,還是自己同意的,而且對外還宣稱,是自己想出來的計策。
那時只顧著擔心賊寇會不會坐大,如何解決流民問題,倒是忽略了這些賊寇是會跑出來擄掠的!
調整好情緒,張士汲又叫來一皂衣,問道:“劉世昌可在城中?”
皂衣道:“在呢,這幾日都在。”
“你去請他來署衙……”張士汲話鋒一轉道:“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吧。你去把李昭鳳叫來,讓他在此處等我。”
說罷,他起身換上常服,闊步向州衙外走去。
張士汲因舅哥高弘圖的原因,天然將自己歸為東林黨一系。
而徐州總兵李成棟,自然代表著高杰這樣的藩鎮(zhèn)勢力。馬士英與東林黨有多不和,張士汲與李成棟就有多不和。
劉世昌為徐州游擊,官軍出身,相比于闖賊出身的李成棟。
無疑此人在張士汲眼中看來,更像“自己人”。
但實則,這二人在不久后都雙雙降了滿清,編入八旗漢軍,甚至還是轉頭攻打南明的主力。
眼下劉世昌節(jié)制三千人的“游兵營”,駐扎在徐州城北,此時若不去求李成棟出兵,那就只能指望此人愿意出兵剿匪。
………
卻說張松齡出了自家,往東行了一刻多鐘,有些郁悶的敲響了宅門。
門扇打開,露出張寶的腦袋,瞧見是熟人,這才開門讓他進來。
“李昭鳳,你要出事了!”他沖進堂屋大喊大叫著。
此刻,李昭鳳與夏完淳正在吃飯,頭也不抬,問道:“我能有什么事?”
張松齡急道:“我出來之前,聽著夾山寨的賊匪出來劫掠了,我爹現在很生氣,一直念你名字呢!估計不出多久就要拿你治罪,到時候估計你會死的可難看了。”
“此事關我什么事,當時我還問過你爹,以后要不要剿掉這輩賊匪,你爹說一定要剿。”李昭鳳不以為然道:“反正遲早都有這么一天的。”
他剛說完,就聽到門外傳來叩門與吶喊聲。
“李公子在嗎,李公子在家嗎?”
張松齡臉色一冷,道:“看吧,我爹來讓人捉你了。”
李昭鳳笑笑,筷子一撂,起身道:“來的正好,我正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