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潭村村長死了,這并不奇怪。
被李成仙所殺,也并不奇怪。
這玄界沒有王朝、官府,自然也沒有放之皆準的律法、刑典,往往規矩不出一村,道理不出一姓。
人與人有爭執,村與村有仇怨,都只有模糊的道德、宗族觀念來評判。
懲罰,可自取也。
那為什么不能是李成仙?
王家村的人,帶著一夜的震驚和故事,回到了村外的營地,原本計劃天明就離開的流民們,似乎再次更改了計劃。
小潭村的人,則帶著忐忑和恐懼,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將毛成喜死去的消息傳遍了村莊。
而李成仙,則端坐在潭水旁發呆。
楊威陪著一起,并排而坐。
“九郎在想什么?”
李成仙望著潭底,說道:“我?我在想這世道真的挺爛的。”
“怎么說?”
“毛成喜該死么?”
“自然該死。”
“但不該由我們來殺。”
楊威搖搖頭:“為何?該死之人,人人可殺。”
這就是楊威和李成仙最大的不同,他沒見過更好的世道,所以心里的想法也與李成仙不同。
“可毛成喜死...小潭村滅...”
“....那他還是該死,包括小潭村一起抓孩童的人都該死,參與活祭的也不無辜。”
李成仙拍拍屁股起身,說道:“算了,原本我們天亮便要出發,不過昨夜一晚沒睡,不如休息兩三個時辰?”
也給小潭村人一個準備時間...
楊威點頭道:“理應如此。”
李成仙朝著山腰的方向而去,那里是“妖魔”的居所。
里面并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破舊的麻布、缺了角的陶碗,宛如一個拾荒者的巢穴,但收拾的還算干凈。
一張只剩三條腿的小床,是這里唯一還算“家具”的東西,與對方的身材相比,李成仙幾乎可以想象他每晚躺在床上需要多小心翼翼。
但這依舊是他尋找“人”的痕跡的方式,不愿意去睡草窩。
也許對方也曾經常在夜里暢想,能夠獲得小潭村人的接納,從此成為一個人?
李成仙將那些用具收攏在一起,帶下了山。
“妖魔”的尸身,未來可能會被撈起,但也可能尸骨無存,潭底必然有些隱秘,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李成仙想為它立一個衣冠冢。
回到客棧,李成仙將雜物交給楊家私衛,自己則回到了房間。
隔壁的房門打開,李三妹揉著眼睛:“九哥!你一夜沒回來啊?”
李成仙點點頭:“現在去補覺。”
李三妹本來想說自己昨晚跟著魏儼學了些新東西,但看到李成仙疲憊的臉色,只能道:“那九哥你先睡吧..我去伙房幫忙,讓他們留份飯給你。”
李成仙擺擺手,想了想,要了找人要了一支炭筆和白紙。
躺在床上,李成仙胸口一摸,一個小黑瓶出現在手中。
上面,刻著一個樸實漢子的臉。
方臉,大眼,仿佛天生憨厚,正在對著瓶子外的李成仙傻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至少我能確定,你是人,不是妖魔....”
良久后,下定了決心。
“我至今不知這靈液代表了什么,但我想知道你的故事,衣冠冢,也好歹得有個名字不是么?”
而后一飲而盡,合衣睡去。
疲憊自然是有,畢竟一夜未合眼,又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但李成仙在床上依舊翻了七八個身,腦海里全是“妖魔”自盡的畫面。
但靈液助眠的作用也很強,或者說,遠比“靈藥:趙東明”,和白色靈液的效果強,神念漸漸沉靜,李成仙進入了夢中。
...
“妖魔!妖魔!打他!我們一起上!”
“想要這塊餅么?你學狗叫我就給你!”
年幼瘦小的“妖魔”,依舊是一身麻布遮羞,徘徊在小潭村外的山林里,如同孤魂野鬼。
從記事起,就已經是這般樣子了,所有人都不覺得他能活下來,但他就是頑強的活了下來。
因此更加堅定了旁人認定的“妖魔”身份。
直到十歲那年...
山林里游蕩的妖魔,撞見了一個清瘦男子,男子觀察了他許久,還毫不畏懼的將手放在了他的頭上,半晌后說道:
“天生錯脈亂筋桀驁骨...天地間怎么會有你這么奇怪的人...”
那是第一次,有人稱他為人。
“你叫什么名字?”
妖魔搖了搖頭..他不知道,也不需要。
“這村子大多姓毛,你長成這副丑模樣,不如就叫毛桃吧,腦袋都不圓,和個桃似的...”
于是孤魂野鬼有了個名字。
“你這身子,男女都分不清,卻恰好適合我的傳承,教你兩招,也好過失傳....今夜子時來客棧尋我,最大的院子就是我在住。”
清瘦男子教了他一門鍛體訣,輔助他修行,指導他鍛體。
清瘦男子嫌他愚笨,還不得不教他識字念書,好能看懂書籍...卻不許他叫自己老師。
“我有仇家,而且命不久矣,你叫聲老師無甚好處,我收你為徒也臉上無光。”
毛桃確實很適合清瘦男子教的鍛體訣,進步飛速,男子也開始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修士神通傍身,能克敵但亦需克己,我知這滿村都與你有怨,但你不能仗著修為殘害凡人。”
“毛桃記下了...”
“你丑你惡,但勿兇勿暴,招惹禍事還是其次,于修行也無益。”
“毛桃記下了...”
一年后,清瘦中年死在了客棧內,毛桃想來為老師收尸,卻被小潭村人阻攔。
“這位乃是修士,在小潭村散財一年有余,我等自然要好好安葬,你這腌臜貨不要打擾,去去去!”
他想著自己只能給老師埋在山間,而小潭村卻可以為老師立碑挖墳,就不再糾纏。
只是站在山洞中,隔著樹冠與青山,目送著老師的棺槨離開,在地上長跪不起,不斷磕頭。
短暫的一年快樂,之后又是長久的苦難。
之后數十年,他依舊想融入小潭村,夜里偷了犁,如老牛一般,為村民犁地,換來的卻是村民說他弄臟了犁。
他漸漸長高,身形不似常人,怕嚇著人,于是越來越佝僂,終日躬著背。
偶有村外人來,他主動露面交談,往往換來的都是大呼小叫和刀劍相向。
于是他也熄了出村的想法,村內數十年不曾接納他,何況是村外?在這里,至少只是打罵。
老師傳的鍛體法他不曾落下,修為一日高過一日,卻從不仗著力量橫行。
直到一日,天邊飛來六只帶翅巨蟒,水缸般粗細,數十米長,毛桃毫不猶豫的沖上去對敵。
小潭村人只看到了一只,實際上有六只,他拼盡全力打殺了五只,最后一只卻因為他力竭竄入村內。
最后毛桃贏了,卻和巨蟒一起落入潭水中。
他本以為自己這下該被小潭村接納了,“脆鯉”卻染上了怪病,沒有歡呼和追捧,只有更多的怨懟。
直到村外來了流民,他擔憂孩童受餓,送去了一點野果吃食,并且遇到了這世上第二個不怕他的人...一個稱他為好人的小女孩,還要為他做衣裳。
夢境的最后,是夜晚的深潭,毛桃站在潭水上,對面站著許多人。
毛桃低頭對著水面,里面映照出來的,卻是李成仙的俊朗的臉。
許久后,水中的俊臉說道:“謝謝...讓我解脫。”
毛桃道:“該解脫的,不是我么?”
“不,我才是毛桃,而你,是李家村九郎....”
“你...不嫉妒么,你和我做了一樣的事...是一樣的人..”
“不...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做的沒錯..”
“醒來吧...李成仙。”
半夢半醒中,李成仙感覺神魂中有一種溫暖和釋然。
毛桃最后留下的,不是仇恨與怨懟,而是憑借半部法決修至四境的悟性,是日日清修,數十年的溫和與堅韌。
是山中清苦,紅塵苦痛,卻不急不躁。
是意志圓潤,則無有心魔。
是一顆..赤子之心。
他日若是李成仙修行遇阻,也許毛桃會出現,告訴李成仙一聲。
醒來吧。
...
李成仙悠悠轉醒,腦中的記憶在快速消散,夢里的一切都像掌中之沙,在快速流逝。
但他抓住了這片刻的殘留,拿起床邊備好的紙筆,寫下了“毛桃”兩個字...
李成仙揉了揉腦袋,不由失笑道:“毛桃...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名字..”
同人不同命、同道不同路。
好走好歇息,來世莫惘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