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溫度驟降。
行人衣裳又添幾件。
可依舊車如流水馬如龍。
看著緱山上人來人往,溫隱商忍不住感慨:
“要不是馬融得到了第五派《易經》費氏《易》的傳承,此地也不會有這么多學子。”
馬融一門是東漢后期無可逾越的一座學術高峰,溫隱商如果有幸能夠成為這個學術團體中的一員,這對于他以后的道路影響巨大。
漢朝自武帝劉徹開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東漢光武帝劉秀更是傾心經學,天下教化大興,國家設立五經博士。
但凡想要在文官系統升遷的士子,大多都要有五經的學術背景。五經就是指《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這五部儒家經典。
用后世的社會打比方的話,那就是天下間所有的大學就開這五個專業,你想要大學畢業拿文憑,必須是這五個專業里的一個。
不過東漢時期的紙張尚未普及,五經的文本多靠手錄筆鈔,五經的講解也多靠口傳心授,一些大家族開始慢慢壟斷五經的文本和解釋權。
作為東漢的讀書人,就必須要依附于這些掌握經文解釋權的大家族,成為他們的門生。
所以大家族可以門生故吏遍天下,其輿論影響和政治影響甚至超過了中央。這是世家大族形成的原因。有錢有地,在東漢都不叫個事兒,那都是浮財靠不住。
如果你能掌握一門學術并獲得權威認可,那么你馬上就能聚攏徒眾百千左右,靠著一時一地的輿論決定許多人的命運。
當時的五經傳人中的《易經》主要傳有四派,馬融的徒弟鄭玄作《易注》,荀爽也就是荀彧的叔叔作了《易傳》。
于是費氏《易》擠掉了原有的某一派的學術地位,成為《易經》四大派之一。
所以現存的四大派即施氏《易》、孟氏《易》、梁丘《易》和費氏《易》。
袁紹家族就是因為掌握了孟氏《易》的文本傳承和解釋權,所以能夠門生故吏遍天下,擔起四世三公的地位。
其次是《尚書》。
《尚書》主要也傳有四派,即歐陽《尚書》、大夏侯《尚書》、小夏侯《尚書》和古文《尚書》。關西孔子楊震就是歐陽《尚書》的傳人,其后代楊彪、楊修所處時代,楊家有較高的政治地位,常被視為世家大族的代表之一。
馬融是古文《尚書》的傳人,為《尚書》做了傳之后,其徒鄭玄又為《尚書》做了注解,盧植也做了《尚書章句》,于是古文《尚書》逐漸成為顯學。
再次是《詩經》。
《詩經》主要傳有四派,即魯詩、齊詩、韓詩、毛詩。
馬融傳習毛詩,作《毛詩傳》,其徒鄭玄做《毛詩箋》,后來魯、齊、韓三家就基本失傳了。
后世看到的《詩經》都是傳自于毛詩。
接著是《禮記》。
《禮記》主要傳有三派,即大戴禮、小戴禮和慶氏禮。
其中鄭玄原本就是小戴禮的傳人。同時,馬融傳習了《禮記》的第四派周官禮。馬融收鄭玄為徒之后,把周官禮也傳給了鄭玄。鄭玄比較周官禮、小戴禮兩派的優劣,自創了鄭氏學派。在《禮記》的學問上,盧植也不遑多讓,寫作了《三禮解詁》一書。
最后是《春秋》。《春秋》主要傳有四派,即公羊春秋、顏氏春秋、穀梁春秋和左氏春秋。當時賈逵、鄭眾的春秋注釋比較有名,馬融說,賈逵精而不博,鄭玄博而不精。
現在精細的和博學的注解都有了,馬融還是沒忍住,寫了《三傳異同說》,把公羊、穀梁、左氏傳三個版本的《春秋》也好好的比對了一番,這回又精又全的版本可是有了。
等于說有漢以來幾百年間形成的五部儒學經典的學派,到了馬融這兒,他給整合了,他不是全會那么簡單,就是五經學說他都成了權威。
另外,他學有余力,還著有《孝經注》《論語注》《烈女傳注》《老子注》《淮南子注》《離騷注》等,幾乎涵蓋了當時重要的經典文獻,可見其學識之淵博。
馬融比較知名的學生有兩位,一位是鄭玄,一位是盧植。
鄭玄繼承了馬融的全部學術。鄭玄和他的師傅馬融一樣,為海內通儒,甚至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下一位能夠有鄭玄這樣學術地位的大儒就得是朱熹了。
中間一千年就沒有能超過他倆的。
盧植呢?他在學術上稍遜于鄭玄,但盧植本就不醉心于學術,他把學問都融入了他的政治實踐之中。
《后漢書》說,盧植能通古今學,好言經而不守章句,也就是說他只研究書中的精華,并不做尋章摘句的學問。還說盧植性剛毅,有大節,常懷濟世志,不好詞賦,也就是說,盧植一直想匡濟天下,并不愛好寫詞作賦。
溫隱商覺得,盧植的這種心態多少也傳給了前世時候他的徒弟劉備和公孫瓚。
而盧植其實還有一個身份。
靈帝建寧年間的時候,也就是西元 168 - 172年的時候,盧植被朝廷征召為博士。
這個博士不是后世的學位,而是當時中央教授五經的權威。
盧植沒有鄭玄那么全能,只擔任了一科的博士。
平帝熹平四年,也就是溫隱商 15歲的時候,九江將軍的蠻夷反叛朝廷,大將軍、太尉、司徒、司空四府都認為盧植文武兼備,于是任命盧植為九江太守。盧植當年就平定了九江蠻,但因為身體不好,辭官回京休養。
也就是如今。
看著這一個個世家弟子,溫隱商可以肯定,盧植在這洛陽東面的緱氏山中招收弟子,意欲收徒的這一消息,其實早就被送回了涿郡老家。
比方說那涿郡的劉家本來就有保送名額,都是同鄉望族,這必定是要照顧的。
除了劉德然和劉備之外,本次收徒的外門弟子中肯定還有遼西郡令支縣人公孫瓚。公孫瓚和盧植也算是同州老鄉,都是幽州人。
而無論是馬融、鄭玄還是盧植,對商賈之子溫隱商、世家弟子公孫瓚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都能提供極大的助力。
馬融通五經,盧植至少學了其中兩門,但盧植的兩門手藝,溫隱商公孫瓚等人能學到半門就不錯了。
一來是時間有限,二人在緱氏山中也就只能學習一年左右的時間。
二來呢,此間世道如此,像溫隱商、劉備、公孫瓚這種人,本來也志不在此。
三來老師盧植也不是個醉心于學術的夫子。
照著歷史,他教授劉備等人差不多一年后,西元 176年,也就是靈帝熹平五年的時候,盧植又去廬江當太守,平定西南夷去了。
而盧植本人非常自律,《后漢書》說,馬融教授徒弟時,多列女倡歌舞于前。盧植跟隨馬融學習多年,一眼都沒瞟過馬融,以示敬之。
公孫瓚入學后估計也不敢去洛陽玩了。
“不會到時候還要整個盧門立雪的典故吧……”
想到這里,溫隱商抬頭看了一眼蒼青色的蒼穹,鉛云挪動至此,似乎又要下雪了。
……
……
三日后,溫隱商終于按捺不住,壯著膽子攔住盧植。
“先生,學生……”
話未說完,盧植已拂袖而去。
“這……”
溫隱商沒辦法,只能等待,每天一大早就在盧植府門口候著。
日復一日,盧植從未理會過他。
此事在緱氏山學堂傳開,許多人都說溫隱商是傻子。
“天下求學之人何其多也,先生收徒又嚴苛至極,溫隱商這廝,竟癡心妄想拜先生為師,真是可笑!”
“他每日都在先生府門口等候,先生何曾理會過他?依我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先生的認可!”
“溫隱商不過一商賈之輩,哭竹生筍,孝名遠揚,僥幸入了先生緱山,得以聆聽教誨,已然是天大的幸事,竟還妄圖拜先生為師,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就連公孫瓚都看不下去了。
“溫賢弟,你每日在盧先生府門口苦守,可有結果?”
溫隱商搖頭,苦笑道:“盧先生從未理會過我。”
公孫瓚啞然失笑:“你每日埋頭苦讀,也不懂得享受,豈不枉來雒陽一回?今日愚兄做東,咱們兄弟二人一起去酒會走一遭,如何?”
溫隱商并無表態。
他知道公孫瓚的酒會不是享樂,而是結交各方世家弟子用的。
這顯然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公孫瓚眉頭微皺,道:“賢弟莫不是看不起愚兄?”
溫隱商連連擺手,解釋道:“兄長誤會了,只是……小弟囊中羞澀,無錢……。”
公孫瓚哈哈大笑,戲謔道:“賢弟真是有趣!誰人不知道你是溫家乃是這薊縣首富?更何況在雒陽,有錢人是可以享樂,沒錢的人也可以享樂——只要舍得臉面!”
溫隱商這回是真的不解,一臉疑惑地看著公孫瓚。
公孫瓚神秘一笑,附耳低聲:“賢弟有所不知,這雒陽城里,有諸多富家娘子、小姐,最喜歡你這種長得俊俏又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只要你肯犧牲一點色相,她們愿意為你出手。”
溫隱商了然。
這踏馬是要讓他做鴨子。
這也算享樂?
公孫瓚見狀,正色道:“賢弟切莫小覷此事!你可知那陶朱公范蠡?此人助越王勾踐滅吳后,棄官從商,終成巨富。他老人家的友人曾說過:“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
“今日你出賣色相,換取富家娘子的錢財,來日你飛黃騰達,何愁不能百倍千倍地報答她們?此乃上策也!”
溫隱商頗感意外,沒料到公孫瓚竟有如此見解。
“兄長一番好意,小弟心領了。只是小弟以為,男兒生于天地間,當自強不息,豈可仰仗婦人鼻息?”
溫隱商朝著公孫瓚一拱手,道:“兄長自珍,小弟告辭。”
望著溫隱商遠去的背影,公孫瓚搖頭嘆息。
“溫賢弟真是執迷不悟,怕是要白費功夫了。”
公孫瓚料定溫隱商永遠不可能拜盧植為師。
不過也再沒有多說。
在眾人眼中,溫隱商就是一個笑話。
他每天都會來到盧植府門口,不顧路人異樣目光,靜靜地等候。
日出,盧植出門,目不斜視。
溫隱商尾隨其后,亦步亦趨。
盧植入堂,講課,溫隱商聽課。
課畢,盧植離去,溫隱商再次尾隨。
周而復始。
溫隱商仿佛不知疲倦,每天都是如此。
旁人對此,或譏笑,或嘲諷,或同情,或憐憫。
溫隱商一概置之不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也知道,想要得到必須付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有一天,盧植能被他的誠意打動。
公孫瓚在緱氏山學堂等了溫隱商一段時間。
他發現,溫隱商還在盧植府門口,求見盧植。
公孫瓚心下佩服,臉上卻不動聲色。
“賢弟,別等了。”
溫隱商不解其意,一臉茫然。
公孫瓚苦笑一聲,解釋道:“盧先生不過是拿我等當作門生而已,絕不可能讓我等入門。”
溫隱商平靜道:“先生許我等到此聽講,未必就不肯收我等為弟子。”
公孫瓚搖搖頭,笑道:“賢弟有所不知,盧先生收徒極嚴,等閑之人,斷不肯輕易收入門下。況且……”
他壓低聲音,湊近溫隱商耳邊,輕聲道:“況且,盧先生心中恐怕早有內定的人選。”
溫隱商奇道:“何人?”
公孫瓚目光望向遠處,緩緩道:“幽州牧劉虞之子——劉和。”
溫隱商挑眉,不知道公孫瓚從哪里聽說這個謠言的。
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盧植收過這么一個徒弟。
劉虞乃是漢室宗親,幽州牧,劉和是他的獨子,也是幽州世子。
這么一看,溫隱商與劉和相比,確實相差太遠。
溫隱商笑著問道:“兄長可曾向盧先生求證過?”
公孫瓚笑了笑,道:“何必多此一舉。”
溫隱商搖搖頭:
“兄長請自便,小弟還要在此等候。”
公孫瓚聞言,不禁再次嘆息。
“賢弟,你這又是何苦?”
溫隱商正色道:“小弟雖愚鈍,卻也知道事在人為的道理,若不努力爭取,豈不可惜?”
溫隱商在盧植府門口等了一天,七天、半個月……
盧植始終不肯見他。
第十六天,天氣明明即將到春,卻愈發有要下雪的趨勢。
這一天,盧植的車架早早歸來,天色陰沉,似乎即將下雪。
溫隱商一如既往地在盧植府門口等候。
時間流逝,天色漸暗,雪也下了起來。
起初只是小雪,一會兒工夫便成了鵝毛大雪。
溫隱商站在雪地里,身上頭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遠遠望去,猶如雪人一般。
天色漸黑,雪越下越大,地上已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溫隱商仍在等著,一動不動。
遠處,盧植的車架緩緩而來,車輪碾壓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溫隱商轉過身,朝著車架方向,躬身行禮。
“學生溫隱商,拜見先生。”
盧植的車架沒有停下,徑直從他面前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