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翎從陳子堯嘴里聽到legal research幾個大字,先是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陳子堯一直以來把自己當成dirty work的垃圾桶,怎么會突然找自己做項目?回頭看見陳子堯正盯著自己,旋即回了一聲“好的”,拿起筆記本繞到陳子堯的辦公桌旁,開始認真記錄。
剛才林翎和葉晚晴的一舉一動,陳子堯都默默看在眼里,看到葉晚晴竟然能讓這個初出茅廬的junior直接開始做盡調,還破天荒地夸獎了林翎,陳子堯心里的算盤打得飛快:有好用的人干嘛不用,能早下班一分鐘是一分鐘!
葉晚晴的背書開啟了一輪羊群效應:團隊內各個律師開始逐漸將各類業務的基礎工作交給林翎,各種legal research、法律盡調、審核業務合同之類的工作如雪花般紛至沓來,林翎每天像個陀螺一樣忙得一刻不停,工作日的晚上加班已經無法彌合工作量和deadline之間的鴻溝,林翎只能將周末的時間一并犧牲,她將筆記本電腦放進包里和其他材料一起帶回家,準備周末在家工作:至少要保持周末不在辦公室加班的儀式感,捍衛“雙休日”名存實亡的假象。
忽然手機鈴聲響,她低頭一看,是大學室友蔣薇發來的微信:“小翎,周末大學同學聚會,你一定要來哦!”
林翎蹙了蹙眉,同學會這種互相攀比、炫耀的場合她向來是能躲就躲,本能地想要回復“抱歉,周末要加班,去不了”,但她手速不及蔣薇,又是一行連一行的新消息劈頭蓋臉而來:“別以加班為借口啊,再加班也總歸要吃飯。你就當來和我一起吃頓飯,你出國之后,我都快兩年沒見你了。還有,你可是我們大學進景明律所的第一人,大家都好奇紅圈律所是什么樣的,等著你八卦呢,你要不來可就是耍大牌了啊!”
蔣薇不愧是和林翎四年同一屋檐下的大學室友,將她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提前拆解了她的借口;又知道哪里是她的七寸好拿捏,“耍大牌”的風評是討好型人格的林翎無論如何都擔當不起的。
林翎無奈地笑笑,只得回了句:“好,我去?!?
蔣薇立刻發來一個狡黠的狗頭表情包,配上一句:“一言為定,不能反悔!”
林翎敏感地察覺事情不對,她死盯著手機屏上“對方正在輸入”的下文,一行字映入眼簾:“張成杰會來哦”。
林翎一時怔住,熟悉的名字讓她瞬間跌入了回憶中。
大四那年的微雨秋日,她和張成杰兩人并肩走在剛下過雨的校園小徑上,空氣中有隨風時隱時現的微弱桂花香氣。沉默許久,張成杰緩緩開口:“一定要去留學嗎?以你的成績本校保研不成問題,我也已經準備去銀行工作,我們現在的狀態不好嗎?”
林翎不響,只是低著頭,但依然能感覺到張成杰緊盯著自己的焦灼視線。
“就算去美國留學讀LLM,也不過一年時間,不一定要分手?!睆埑山芟蛄拄峥拷?,平素溫和的眉眼帶著窘迫和焦急。
林翎無路可逃,只得抬頭看向張成杰,眼里是掩蓋不住的哀傷,但仍然強忍住眼淚,平靜的聲調壓制住奔涌的感情:“出國以后,LLM課程安排緊張,還有紐約當地的律師資格考試,我實在沒有信心能經營好我們的關系,與其到時候成為互相拉黑的怨侶,不如現在退回朋友的位置?!?
林翎清醒地知道,這可能是她離愛情最近的一次,從今往后可能再也遇不到像張成杰這樣對她包容體貼的男友了,但她依然狠下心:想要追逐日光、證明自己的人是她,留在原地默默等待的人不應該是張成杰。異地戀這道已有統計概率的算術題,無謂再從頭嘗試,徒留一身傷口。
林翎還記得自己轉身離開時,腳踩在滿地枯葉上發出撲簌簌的聲響,仿佛是踩在誰破碎的心上。
林翎用力甩甩頭,從回憶中掙脫出來。她本能地想要閃躲逃避,飛快地在手機上打字:“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情,就不去了……”但又急剎頓住,一個字一個字刪去。
她的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再三告訴自己當時的決定沒有錯,出國留學、準備考bar、留校當助教,再到哥哥突然出事,每一件事都讓她疲于奔命,根本無力顧上其他。如果自己當時選擇了異地戀,兩人肯定也會以分手散場。
她告誡自己必須去參加同學會,必須磊落大方地面對前男友,不然她不知道如何緩解心中莫名的悶堵和心虛。
同學會定在周日中午十二點,林翎比約定時間到得略早些。蔣薇還沒到,林翎便在餐廳門口等她,怕獨自進了包房要開啟寒暄尬聊模式。她在餐廳門口悠閑地來回溜達,隨手翻翻菜單,又不時望望餐廳墻上的各色照片和標牌。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張成杰也提早到了。
張成杰坐在一旁的咖啡店中,在人來人往的嘈雜環境中一眼認出了她。林翎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襯衫,下身是裁剪簡潔的藍色牛仔褲,長長的頭發隨意在腦后扎成一個馬尾,咖啡色的雙肩包斜跨在肩上,整個人看上去樸素而率性,與即將要開始爭奇斗艷的同學會顯得格格不入。
張成杰看得有些發愣,除了越發清瘦,林翎和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也是他望著窗外的她,也是白襯衫、藍色牛仔褲。當時他在自習室偶然抬頭望向窗外,她正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斜倚著一棵大樹席地而坐。微風拂過,吹落了幾片玉蘭花的白色花瓣落在她腳邊,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只是全神貫注捧著一本書,任由陽光斑駁地灑在周身各處,像是印象派畫作中的少女,清亮柔和;又像是一只享受日光浴的小貓,慵懶閑適。
張成杰遙遙望著林翎,無奈地摸摸鼻子,心中苦笑:還是輸了。
他曾怨懟過林翎的清醒狠心,幻想過用毫不在乎來反擊,也好奇過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是否后悔過當時的決定,但在淪陷在回憶里的那一剎那,所有自尊心和好勝心便全部丟盔卸甲,他只能承認:自己不甘心,但更放不下。
張成杰還在整理自己五味雜陳的心情,忽然看見林翎似乎開始和前臺服務員爭論起來,不一會兒服務員甚至將餐廳經理都喊了出來。他擔心地趕緊買單往餐廳走,生怕她惹上什么麻煩:別看林翎的平時溫和內斂、和風細雨,像一只溫順聽話的小貓;但是遇到她認定的原則,她的倔強和執著會讓她變成一只生出尖牙和利爪的小老虎,不撞南墻誓不回頭。
大學時,張成杰原本以微弱的優勢贏得了市優秀畢業生的最后一位名額,但大學輔導員卻暗中讓給了另一位急需留滬積分的同學。張成杰雖然覺得不公平,但自己本就是上海戶口用不上積分,也不好和輔導員關系搞僵,就想著退一步息事寧人。但認死理的林翎死活不同意,不惜堵上自己的優秀畢業生和獎學金名額,硬是將輔導員堵在辦公室里理論了兩個多小時。她不卑不亢又絕不讓步,堅決要求輔導員道歉,最后系主任不得不出面調停,撥亂反正。
等張成杰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餐廳門口,林翎平時安靜內向的樣子已然不見,正與餐廳經理據理力爭。張成杰忍不住微微揚起嘴角:果然,林翎的倔脾氣又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