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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出山
  • 楊晉林
  • 9263字
  • 2024-09-29 15:19:36

1

細說起來,東峪并不大,無非三個寨子三道彎。

滹沱河打平川而來,一入東峪,就開始轉彎兒。在臺城坪上村向西折流,在邊家嶺、戎家莊、閻家坪對面一個叫六節寨的山腳兜一個圈子,轉向東流;頂到頭是七節寨,山下是趙家莊和七節村,河對岸是南莊;過了南莊,然后掉頭西流,在河南坪、長舒里對面一個叫八節寨的山腳又拐一道彎向東走,一直到嶺子底才直溜溜往南去了,南面已是盂縣地界。七節村看風水的牛厚登,一提起東峪,抑制不住滿腔激動,他說左盤青龍,右臥白虎,前橫案山,中居明堂,前有流水,后有靠山,天底下少有的風水啊,咱東峪全占了。

當然,也有不懷好意者陰險地指出,哪是什么風水寶地,你仔細看嘛,東峪就是兩瓣大屁股。

凡事不可細究,東峪人從不細究這個。

小時候的閻來鎖愛磨纏人,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等他成家立業了,慢慢有了城府,也懶得再找人磨嘰,遇到煩心事,就拿兒子閻守富出氣,遇到開心事就擦拭炒菜用的家伙什,煩心事開心事都遇不到時,就喜歡蹲在院里的磨盤上給村人講事宴上的見聞;哪天沒人來他家,他就一個人蹲著喝茶,眼睛盯著窯頂上面的百丈崖,出神兒。

崖頂常有一只缺耳朵的灰狼,灰狼在那里蟄伏,俯瞰下面的閻來鎖。一人一狼,四目對峙。狼總有失去耐心的時候,便仰天長嚎,嚎完,轉身走了。狼走了,閻來鎖無路可走,忽然也吼一嗓子——頭戴黑來,身穿黑,渾身上下一片黑——這是梆子戲里的一句唱詞,哪段梆子戲,他不知道,他甚至搞不懂是生角唱的還是花臉唱的,只覺得有氣勢,就從別人嘴里挪來用了。

說來也怪,閻來鎖自打走單跑事宴以后,就很少走出東峪地界。他倒不怕平川上的東家難伺候,也不是他買賣多得一樁接一樁,壓根兒顧不上出遠門,而是他爹閻狗蛋不讓他往外跑。閻狗蛋也沒別的意思,無非是有句老話叫他挺糾結的,東峪的廚子不出山。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說不來從哪朝哪代傳下來,是因為山里廚子見不得大世面,還是因為東峪的廚子習慣節儉,在飯菜的做法上不像平川廚子那樣奢靡,做出來的席面不受平川人器重?真是說不清,連閻家坪私塾教書的白文昌都捋著胡須,表情凝重地半天道不出所以然,反正是白玉溝的白拉柱、河南坪的郝二嘎、邊家嶺的陶麻子都信這個。

閻狗蛋也信。

白拉柱他們都是祖傳廚子,出門前,無一例外要給祖師爺彭祖敬香。敬香的時候,把一天或幾天內的日程安排在祖師爺跟前做一番交代,交代的重點是北不出邊家嶺,南不過嶺子底,即使礙不過人情世故,出了邊家嶺,出了嶺子底,但萬萬不會走得看不到六節寨、七節寨、八節寨的山尖尖,當然也要跟祖師爺說道說道他們的下家其實都不是外人,是咱們東峪溝溝叉叉里嫁出去的姑奶奶或姑奶奶生下的外甥子,人雖不是東峪人,血脈卻聯系著東峪的水土。

閻狗蛋不讓閻來鎖出山,閻來鎖真就不出山,外面的世界大了去了,可閻來鎖不稀罕。等到閻狗蛋下世,閻來鎖挑起家里的大梁,三個娃都慢慢長成愣后生,也有了出山碰碰運氣的打算。

2

雖說閻來鎖并不把閻守富的前程放在眼里,卻在曲美英一再堅持下,讓守富念了三年私塾,從八歲念到十一。閻守富本打算一直往下念,不想,先生白文昌在端午節后的某一天,找到他爹閻來鎖,挑個背靜地方,拍著閻來鎖的肩膀語重心長說,來鎖啊,有件事我想跟你拉呱拉呱,你愿聽則聽,不愿聽拉倒,可有一樣,聽了,甭拿守富出氣,不一定劁豬的劁不出個狀元郎來。

兩人相對而立,閻來鎖手里捏著一枚圓錐形的小米粽子,一邊剝碧綠的粽葉,一邊聽白文昌說事。

你看我白某人,三歲能詩,五歲能文,七歲詩詞歌賦一揮立就,十歲應了童子試,五場過后得中生員,也是時運不濟,科舉作廢,可我白某人不甘自專所學,開辦私學,廣收門徒,有教無類,不敢言桃李滿天下,也算是學子遍四方吧。

閻來鎖咬一口香噴噴的粽子,朝白文昌眨了眨小瞇縫眼,滿臉帶笑說,白先生,跟我,不用扯這文縐縐的事兒,我又不懂,有啥事,你直說。

我知道你來鎖是痛快人。白文昌盯著閻來鎖已經咬了兩口的粽子,咕咚咽一口唾沫,說,我也沒工夫跟你繞彎子,是這么回事,你家守富哇,是個好娃,好娃歸好娃,可他天生不是塊念書的料。你呢,這些年跑事宴,估摸著也攢下點積蓄,想讓娃學會四書五經出人頭地哩,可有些錢該花,有些錢呢,不能瞎花,好比是拿著白洋打水漂,糟蹋東西。

閻來鎖說,我還是弄不明白先生想說啥,你直接說事兒。

就說守富念書吧。白文昌盯著閻來鎖臉上粘的一撮兒黃米粒,開始激動起來,我教守富念“王華行池畔,見地有遺金”,你聽他念的什么?兄弟辛酉金,子孫辛亥水。我說你念的是什么?守富說他念的是回頭相生。我的爺呀,我摸了摸守富的腦門兒,不燒嘛,又摸了摸我的腦門兒,也不燒,我心里犯開了嘀咕,琢磨半天,哎。

白文昌這個時候猛不防拍一下巴掌,聲音不是很清脆,卻把對面吃粽子的閻來鎖嚇一跳。

來鎖啊,我琢磨出來了。白文昌揮著手說,你家守富天生不是塊念書的料,他走邪了。咱們兩家,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我是真心為你好,有這閑錢,不如讓守富學門手藝合算,算命打卦可不行,那是下三爛的勾當。

不能哇白先生?閻來鎖嘴里塞滿粽子,像嚼了一嘴木頭一樣不對味兒,我平常看守富學得挺帶勁的,書不離手,手不離書,過大年家里貼的對聯都是他親筆寫的,我還給他研過墨呢。

那叫對聯嗎?那是鬼畫符,丟我白文昌的臉哩。

閻來鎖皺了皺鼻子,把粽子葉扔在街門口的垃圾堆上,他覺得先生沒理由給守富頭上扣這個屎盆子。

辭別先生,他像個沒事人一樣,把在院子里嘰里咕嚕背增刪卜易的守富喊來。閻守富縮了縮脖子,腦瓜子忽然又開始嗡嗡作響,預感到皮肉又要受苦,卻聽他爹和藹可親地說,娃,咱明兒不上學了,我帶你去嶺子底,見你表舅鄭雄黃去,跟他學號脈吧。

閻守富最近迷上打卦算命,學得神魂顛倒的。聽了爹的話,一時沒轉過彎來,甕聲甕氣說,是白先生不讓我念了?他老是看我不順眼,我還看他不順眼哩。話雖這么說,守富心里卻想,不讓念就不讓念,誰稀罕?成天不是“鳩乘鵲出,占居巢中”,便是“徐湛之出行,與弟同車”,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他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地瞎哼哼……

閻來鎖這一回真就懶得動手修理守富了,只說,守富呀,不是我說你,你是只死狗,扶不上墻頭,我花錢供你上學,不是叫你學算命的,你既然不學好,我也沒話說,尿道屎道,是自個兒走出來的,將來后悔了,甭怨老子沒給你鋪路。

閻來鎖剛把狠話撂下,老二閻守財剛好從街門外探進頭來,手里提一副彈弓,左褲腿撕開一條縫兒,忽扇忽扇連大腿都露白了。閻守財本打算把頭再縮出去,不想被閻來鎖發現了,小眼一瞪,吼了一嗓子,你他娘給老子滾回來,你敢走,看我不揍死你。

閻守財勾著腦袋站在閻來鎖跟前聽訓。

守財倒不怕閻來鎖,可看見他爹火上墻了,也不敢過分造次。

守財,我問你一句,我是你爹,還是你是我爹,我有點糊涂了,你跟我說說這事兒。

閻守財哧地笑了,又趕緊抿住嘴,用鞋尖不停地揉搓一片核桃葉子。

你還笑,你還好意思笑?我看你成心想氣死我。

那時,老三閻守田正在自家紅薯地里跟母親曲美英拔狗尾巴草和苫坡草呢。

閻守田那年剛滿六歲,梳的是馬鬃頭,腦后留一撮兒后糾毛,褲腿兒一條長一條短。

六歲的閻守田不像大哥那樣書呆子氣,也不像二哥那樣調皮搗蛋,他像一根尾巴似的黏人,整天拽著曲美英的后衣擺,在谷子地里、紅薯地里、土豆地里瞎忙乎。他問這草叫什么,那花叫什么,這是螞蚱還是螳螂,紅薯地里怎么只長紅薯不長土豆,土豆地里怎么只長土豆不長紅薯……他的求知欲很高,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知道,小嘴一天到晚不歇,問這問那的。

曲美英說,你比你爹小時候都煩人。

曲美英說完這話,自己都笑了,她又沒見過小時候的閻來鎖,她是從婆婆嘴里聽說的,知道閻來鎖小時候那張嘴不招人待見。

不過對曲美英而言,守田的表現已經相當不錯了,她也沒指望守田幫她干活兒,守田在她眼里就是個伴兒,他這個年齡能知道“糜鋤兩耳谷鋤針”嗎?能知道“立夏種胡麻,九股八個杈”嗎?你讓他拔草,他能把苗子都給薅掉,簡直是在幫倒忙。可在山田里干活兒,沒個伴兒還不行,枯悶不說,最擔心冷不丁從草棵子里躥出一匹紅眼狼或一頭花斑豹來。

從閻家坪去嶺子底,沿河走二十里,要經過趙家莊、南莊、河南坪、長舒里,最后才到嶺子底,中間還要經過兩座山神廟、一座河神廟、兩個臨時搭建的木板橋、七八股泉水、三四道瀑布和兩三條深溝,隨處可見成片的花椒林、柿子林和核桃林,至于路邊山崖上的柏樹林杏樹林白楊林榆樹林樺樹林李子林就不說了,多得數也數不過來。簡而言之,從六節寨到七節寨,再到嶺子底,腳程快,不左顧右盼都得走半天。如果翻山呢,直接從六節寨翻越七節寨,再順河東行,少說也能省下十里路。閻來鎖那天帶著閻守富就是翻山走的,他們去嶺子底找鄭雄黃拜師學藝。

按說,連白文昌都不肯要的閻守富,又如何打動得了神醫鄭雄黃?其中有個說道,鄭雄黃的奶娘是閻來鎖婆姨曲美英的親姨娘,曲美英小時候常在嶺子底姨娘家住,她比鄭雄黃大一歲,鄭雄黃喊她英英姐,她喊鄭雄黃鄭羊鼻子。鄭雄黃的鼻梁從眉心開始往下走,一路走高,忽然又一步步矮下去,在鼻尖處打個勾。別人看鄭雄黃覺得他鼻子好笑,鄭雄黃看不見自己的鼻子,覺得別人對他的態度很友善,都是笑瞇瞇地待他,他也笑瞇瞇地待人。有一回,鄭雄黃來給曲美英看病,曲美英隨口說起守富是跟閻來鎖跑事宴好,還是另謀條生路好。鄭雄黃一時仗義,便插了一嘴,說廚子雖好不養家,頂多混個肚兒圓,要不嫌棄,讓守富跟他學看病吧。當時,閻來鎖也在場,閻來鎖是護臉面的人,他聽了鄭雄黃的話,只淡然一笑,他還沒有潦倒到央求鄭羊鼻子的地步。

3

那年,閻老實給閻緒老漢過三周年,事先沒通知閻來鎖,臨近幾天才想起廚子還沒訂,忙讓閨女變芬去跟閻來鎖說一聲。

本來嘛,村長家的事兒還用村長親自去幾顧茅廬?派人去知會一聲也是對他的抬舉。可讓閻老實想不到的是,變芬去了沒多久,折回來了,回來就埋怨他爹沒早告訴人家來鎖叔,咱定下的日子人家那天有主顧了。

閻老實當時只是冷笑一聲,心說算你狗日的識趣兒,你狗日的要真來了,我非把那年你們狗日的父子倆設下的計謀給戳穿不可,看你狗日的閻來鎖怎么跟我解釋,嘴上卻說,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少了他閻來鎖,還不給你爺爺過三周年了?

回頭,閻老實派人去白玉溝,定下了白拉柱。

到做事宴那天,手腳麻利的白拉柱把七八桌席三下五除二做妥,人們在酒桌上猜拳行令吃吃喝喝,少不了議論紅燒肉怎么樣、菜丸子怎么樣,聽在白拉柱耳朵里的都是溢美之詞。

白拉柱擤了把鼻涕抹在鞋底上,又揪了揪褲腿,圪蹴在房檐下抽煙。抽著抽著,問起旁邊照席的東家閻老實,說,你那年娶媳婦兒,原來定下我跑事宴,可不知怎么,中途變卦了,沒用我。

又說,沒用就沒用吧,還跟我編了個謊,說你老丈人家有狐臭。

又說,閻村長,這話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也是我嘴緊,聽了這話,爛在肚里了,真要傳出去,你小舅子還怎么娶媳婦呢?

舊事重提,讓閻老實臉上掛不住,他鼓著腮幫子說,狗日的,一言難盡吶,我沒想過閻狗蛋父子會做出這種事兒,不過嘛白師傅,來鎖那天做的起馬宴,還真叫了好。

白拉柱伸手在裸露的小腿肚上啪啪抽了兩下,咧著嘴笑道,他做的飯,你們也能下得了口?

村長盯著白拉柱那張滿是白斑的臟臉問,白師傅,這話怎講?飯還有不能下口的?

白拉柱嘿嘿直笑,露出滿嘴紅紅的牙槽,那不能怪你們,沒見過世面么,他那手藝,喂豬還差不多。

閻家坪的人向來喜歡搬弄口舌,可村長閻老實卻真把白拉柱的話憋在肚子里了,沒跟第二個人翻搗,只是自覺不自覺地又看輕了百丈崖下的廚子閻來鎖。

鄭雄黃不比白文昌,他認為閻守富學算卦沒什么不好,他自己都信這個,每次出門給人看病,或上山采藥,都要卜一卦,卜卦是為了心安。即使病人家屬催得急,來不及搖卦,他也要掃一眼黃歷,看看時辰兇吉,宜不宜出行。而且出了家門,還要觀一觀天象,云朝哪兒走,風朝哪兒吹。

當然,他叮囑閻守富時,遠不像看待算卦這事寬容。他對閻守富說,既在江邊站,就要有望海心,看病不比念書,也不比算卦,脈號不準,藥方子多了一味,少了一味,都能要人命呢。

閻守富也爭氣,沒過多長時間,藥柜里的犀角、羚羊、澤瀉、海藻、菊花、射干、薏苡、藕節、瓜萎子、車前子、地骨皮、吳茱萸、烏賊骨等等一攬子原藥認得八九不離十;又沒過多長時間,六十六種寒性藥,六十種熱性藥,五十四種溫性藥,六十八種平性藥也入腦入心了……

鄭雄黃一邊給病人號脈,一邊說,守富,悠著點,一口吃不出個大胖子,慢慢消化。話雖這么說,心里卻打開小算盤。

七月十五,鄭雄黃帶閻守富出門采藥,在七節寨山腳,正好遇見閻來鎖帶閻守財去趙家莊跑事宴。

閻氏兄弟倆多時不見,親熱得不得了,頭碰頭、臉對臉地坐在一塊兒,噓長問短的,娘身子還好吧,弟弟上學沒有,行醫最遠去哪兒,等等,而更多的是詢問彼此手藝學得怎么樣。

鄭雄黃跟閻來鎖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樹下抽煙,先是講了些東家長西家短不咸不淡的廢話,后來就轉入正題。

鄭雄黃說,姐夫,你看我娶過媳婦都這么多年了,婆姨不會生養,草藥吃了幾十服都不管用,去七巖山的七女洞撈過兒也沒用,我算是死心了,我有這么個想法,你看中不中?你有三個男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要不干脆把守富過繼給我得了,我看哪,我這身本事,遲早要靠守富往下傳了。

閻來鎖先是拿眼覷鄭雄黃,覺得鄭雄黃那張臉太厚了,比城墻都厚。齜牙笑了笑,說,我這人沒出息,一上歲數就戀子,守富小時候,我揍他跟揍一條死狗似的,老覺得他跟我擰著來;守富大了,我也老了,夜里常夢見守富抱著我的兩條胳膊哭,要我不要揍他,他聽話著哩。每次都是美英把我推醒,說我哇哇地哭什么,跟小孩兒似的。

鄭雄黃笑瞇瞇地端詳著眼前這個臉孔黝黑、有一雙小瞇縫眼兒的廚子,不置可否。

閻來鎖以為,鄭雄黃只是說說而已,并沒在意。

等到那年八月十五,鄭雄黃備了一擔新打的谷子、一丈平山青布、一斤廣西紅糖、一包鳳臺咸鹽、一盒爐食月餅,雇了個腳夫挑著,相跟了閻守富,去閻家坪拜見閻來鎖夫婦。

曲美英娘家在山外的芳蘭鎮。娘家窮,聽說山里田多樹多,遇上災荒年景,一棵核桃樹能救得了全家人的命,執意把曲美英嫁進東峪。可自打嫁給閻家坪的閻來鎖,曲美英就開始受苦。閻來鎖的廚子營生不一定日程會排得滿滿當當,不管忙與不忙,閻來鎖從不下地干活兒,也不做家務,閑來無事,不是在院里跟村人閑諞,就是去閻家祠堂看人下棋,要不就是蹲在磨盤上抽煙喝茶。曲美英忙完家里的,又忙田里的,忙完田里的,又忙生孩子的事兒,一年到頭手不閑,腳不閑,身子不閑,一口氣給閻來鎖生了五個娃兒,一個害天花沒出滿月夭了,一個五歲上跟街坊的娃娃到河邊玩,掉河汊里淹死了,后來生的守富守財守田倒好養活,沒災沒病活蹦亂跳的。

可一聽鄭雄黃的話,曲美英艷陽高照的臉一下陰沉了,像掛了塊黑布簾子。因為鄭雄黃有恩于守富,她不好明說,一邊用棗木拐子纏棉線,一邊拿眼去瞥閻來鎖,閻來鎖是當家的,說九說十要閻來鎖拿主意。

閻來鎖蹲在門檻上,小瞇縫眼瞇覷著,烏煙瘴氣地抽旱煙,也不言語。

曲美英又用眼角的余光脧守富,想看看守富的態度。

守富越來越懂事了,他既不想讓爹娘為難,又不想得罪師傅,只好撇轉臉看窗戶紙,麻紙裱糊的窗戶被秋涼風吹得一鼓一塌的。

鄭雄黃干咳一聲,姐,姐夫,強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有這個念想,不強求你們,行與不行,你們給個痛快話。

這時,閻來鎖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吹了吹煙桿里的焦油,不冷不熱說,養兒防老,多子多福,我信老人們的話,我只有三個兒,不嫌多。

4

鄭雄黃不是一般的郎中,閻來鎖親眼見過鄭雄黃救活過死人,這個死人是閻二本的婆姨。

閻二本打年輕起,一直在看祠堂。他除了看祠堂,還幫人抬棺,村里死了人,需要兩班人馬抬棺,一班至少十二個,兩班二十四個,二十四個壯勞力在村里還真不好找,所以閻二本的營生也很吃香。可惜后來壞了一條胳膊,一下變成廢人,廢人是不能抬棺的,只能坐在祠堂里與祖宗們隔墻對望。墻上的先人都替閻二本嘆息,說他流年不利啊,三十歲之前為娶不下婆姨犯愁,三十歲之后倒是成家了,卻又為婆姨看病犯愁。沒過幾年,他的胳膊不中用了,又沒過幾年,他的婆姨死了。

閻二本的婆姨沒過門之前是個病秧子,過了門之后還是個病秧子,整天藥罐子不離手。這倒也罷了,偏偏腿走不得,手還提不得,坐著都咝咝地犯喘。

有一回,這女人坐在祠堂門口的臺階上跟曲美英說話,只說了句禿子剃頭白忙乎,竟軟溜溜地頹頓在臺階上了。

曲美英嚇得臉煞白,忙喊,二本二本,快來看你婆姨。等閻二本著急忙慌跑出來,人已經過去了。

對閻家坪的村人來說,閻二本的婆姨活著和死了沒多大區別;可對閻二本來說,區別可就大了去了。

可憐兮兮的閻二本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數落女人給他的生活所帶來的質的飛躍和翻天覆地的變化;又哭他自個兒的命苦,為了醫治這個女人,他把幾乎所有積蓄都墊進去了,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連買棺材板的錢都沒有。

聽得周圍的人不住地揉鼻子。

后來,是廚子閻來鎖、剃頭的閻本順、開豆腐坊的閻滿堂張羅著買來一口棺材,把山東女人盛殮起來。

停靈三日,送行出喪,都要依前按后一件一件來。

閻二本只顧哭了,其他事不聞不問。喪事只能靠閻來鎖閻本順閻滿堂他們布置。倒是閻根有,連面兒都沒照一下,雖說閻二本用一條胳膊換了閻根有一條命,可閻根有不想讓這事兒拿他一輩子,他婆姨跟村人解釋說,根有出山打短工去了。至于去哪兒了,鬼知道呢。

隔了三天,臨出殯的清早,要釘棺材板兒了,閻來鎖要閻二本再看一眼婆姨。閻二本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哽咽道,人都沒了,看她有屁用,釘吧。

誰知這時候,鄭雄黃出現了。

鄭雄黃不是來閻家坪給人看病的,他是去六節寨的山頂上挖貫眾采連翹的,下山后忽然想起住在閻家坪的英英姐,打算拐進村看看。路過閻家祠堂,聽閻二本哭得恓惶,臨時改變了主意走進祠堂。

他圍著棺材轉一圈,聞了聞味道,轉臉問旁邊的閻滿堂,人沒了幾天了?

閻滿堂說,三天,今兒該出殯了。

鄭雄黃卻讓人把棺蓋揭開。

閻本順伸手一攔,你誰呀你,你又不是孝子,揭棺材干嗎?

沒等鄭雄黃說話,閻來鎖替鄭雄黃說了,他是嶺子底的郎中,我家里的親戚。

閻本順說,郎中怎么了?郎中也不能想看誰就看誰吧?這是二本的媳婦,又不是他郎中的媳婦。

鄭雄黃也有鄭雄黃的脾氣,沒人幫他掀棺材蓋兒,他自己掀。伸手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又在脖頸上按了按,沖著閻二本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沒死,你哭啥?

當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有人說郎中不會是瘋了吧?人都死三天了,就是餓都餓死了,還能說沒死?

鄭雄黃不管人們怎么吵吵,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在女人頭頂捻了兩針,肚臍眼捻了一針,腳底板捻了兩針,然后用艾熏。一炷香沒完,那女人放了個響屁,眼珠子一轉,活了。

眾人驚得大呼小叫的,說,不會是詐尸吧?

又說,真神了,真神了,死人還能給治活?

當然,閻二本婆姨死而復活的故事沒有延續太久。又過了半年,病歪歪的女人到底咽氣了,這一回閻二本沒哭,而是提溜著一條胳膊,甩打著另一條胳膊又去請鄭雄黃。他怕鄭雄黃不出診,把閻來鎖也叫上。

當時,鄭雄黃正在積善堂給一個鶴皮禿發的老鄉號脈,他一邊號脈,一邊問閻二本,你婆姨咽氣前吃啥了。

閻二本說,啥也沒吃,只吃了半碗莜面栲栳,澆的是羊肉哨子,她說想吃芫荽,我切了一棵芫荽給她,她吃完說胸口憋得難受,要我幫她搓搓,沒搓幾下,她眼就吊了。

鄭雄黃說,哭吧,沒得救了。

閻來鎖忙說,二本恓惶,死了女人他沒法活,你給看看吧,多活一天是一天呢。

鄭雄黃不再搭理兩人,而是忙著給那老鄉開藥方。

不管怎么說,鄭雄黃有兩下子。

其實也真不怪曲美英,想當初,閻來鎖就是奔著鄭雄黃的名氣才決定讓守富學徒的,只是事到臨頭,閻來鎖高低咽不下這口氣。

細究起來,閻來鎖生的還不全是鄭雄黃的氣,他有一多半是生自己的氣,他氣自己不爭氣。這么些年,他成天背一把炒勺、一把沉甸甸的炒瓢、一把鐵絲笊籬、一把鋼水不錯的菜刀和兩股肉叉子在東峪河道兩岸轉來轉去,路上的鵝卵石都讓他的千層底鞋磨光了,可三個兒子里沒有教出一個可以繼承他衣缽的徒弟。

他每次出門總要帶一個兒子去當學徒,有時是守財,有時是守田,不管帶哪個,總是聽他一路磨嘰。不是說這個要文沒文、要武沒武,還這山望著那山高,將來準沒出息,就是說那個腦子里長了一只壁虱,叫你往東走,你卻偏往西走。

守財不聽他嘮叨,只顧觀察天上的飛禽、山上的走獸、河里的游魚,發現獵物,從腰里抄出彈弓,瞄都不瞄,嗖地射出一枚石子,獵物應聲墜地。也有意外的時候,比如距離遠,石子力道不足,獵物打中了,卻沒傷到要害。狐貍往往狡猾,頭上挨了打,用爪子護住臉,哧溜一下鉆進灌木叢里了,身上挨了打,便捂住肚子,一個滾兒,不見了;黃羊比較傻,被石子打疼犄角,站立原地不動,等腦子慢慢清醒,然后才蹦蹦跳跳逃走;狼呢,本來是齜著牙的,一臉兇相,忽然著了疼,會嗷地叫一聲,翻轉身,夾著尾巴,向來路遁去,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閻守財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腳,又是打口哨,又是大呼小叫的,還要向狐貍或狼做出追擊的姿勢,直到他爹返回來踹他一腳,這才塌著一個肩膀,似笑非笑地重新上路。

守田比較聽話,他爹訓他,他只管聽,聽不明白的時候就問,守田屬于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求知狂,總會把閻來鎖問煩,問煩了就不再磨嘰守田,可守田沒有完,時不時還有新的問題要咨詢他爹,他爹又不是百事通,怎么能回答出守田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呢?后來跟人說,守田是個話癆,比我還能說,不能招惹。

5

每天黃昏,男人們會自覺地來到閻來鎖家的院里,排成一溜蹲著,等跑事宴的閻來鎖打道回府。閻來鎖有說不完的趣聞軼事,大都是從事宴上聽來的,又鸚鵡學舌講述給村人聽。

當然,村人最感興趣的還是他的原創,只要有人挑個頭兒,問他今兒又上哪村跑事宴了,紅事宴還是白事宴?他便蹲在磨盤上,一邊喝茶水,一邊眨巴小眼,講東家是紅事還是白事,紅事是娶媳婦還是聘閨女,媳婦是大腳還是小腳,頭婚還是二婚。若是二婚,話可就長了,頭一處是哪村的,男人是怎么沒的,身邊有無累贅,落沒落下偷漢子的壞名聲等等。還有新女婿是精是憨,偷盅筷的新郎是偷一雙筷子兩個酒盅,還是只偷一雙筷子,忘了偷泰山大人的小酒盅了,泰山之筷可夾九州菜肴,泰山之杯可斟四海佳釀,缺一不可啊……

也一定要說坐了幾桌席,是盒子席,還是六六席,本來預估幾桌席,不想有親戚沒來或親戚來多了,席面是贏了虧了,再有就是安席時,大戚人坐沒坐上席,給沒給東家出難題,小舅子插帽花,伴戚忘沒忘給紅包,拉草把火的是不是把鋪在院里的紅氈點著了,等等。當然,更重要的是,男女雙方八字合不合。

說到八字,閻來鎖會一遍一遍地重復那句口訣,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配一旦休;金雞不與狗相見,青龍見兔淚交流;蛇見猛虎如刀銼,豬猴相見不到頭。不過在閻來鎖印象里,很少有男女雙方八字不合的,或者即使不合,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要隱瞞或竄改年齡或生辰八字。

一家是一家的故事,一家是一家的說道,村人愛問,閻來鎖愛說,幾乎每個黃昏,百丈崖前的核桃樹下,總有人聚在那里長時間聽閻來鎖眨巴著小瞇縫眼擺龍門陣,一擺就是多半個時辰,直到誰家的婆姨在暗地里扯著破鑼嗓子喊自家男人吃飯,接著有狗吠一聲聲傳來,大家才說說笑笑一哄而散。

夜氣泛濫,河道里的水聲越發響亮。遠遠的,從對面六節寨的山巔傳下吆喝牲靈的聲音,有耳尖的,還能分辨出是某村的誰誰馱炭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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