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榜已放,當真幾家歡喜幾家愁,中第上榜者欣喜若狂,名落孫山者心如死灰。
然而三年寒暑之后,落第秀才還有再躍龍門的機會,東平府太守程萬里卻如坐針氈,一來高衙內身死,該點誰為解元?二來梁山大軍前來,他能不能保住性命還是兩說。
程萬里也是老官油子了,為官二十余載,這次鄉試放榜可謂第一次坦坦蕩蕩。無他,高衙內身死后,“殺高檄文”貼得滿滿當當,如此群情激奮,他才不愿落百姓口實,因而索性以一顆公心放榜,不但掙得個好口碑,而且親點西門慶為解元,也許還能落蔡相個人情,自然有利無弊。
至于梁山打上門來,程萬里細細思量,也立即布置下應對之法。他先命緊閉東南西北城四座門,三萬府軍上至軍官,下至伙夫,全部連夜登城御敵,又令心腹立即向臨府東昌府求援。
府衙后堂,高太尉悲憤異常,他堂堂朝廷一品大員,回鄉一趟竟然折了愛子性命,梁山賊人又聚眾來襲,這讓他如何不怒?
“好好好,林沖也來了”,高俅聞聽來報,不禁勃然變色。白佛山莊以血寫在墻上那句“殺人者,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仿佛近在眼前。他一手掀翻案幾,喝道:“即刻調集府兵,本官亦帶來大隊禁軍,定讓梁山賊人有來無回。”
程太守心神稍定,高俅又惡狠狠盯著程萬里,道:“這次你若能擊潰梁山賊寇,老夫自當為你請功,若能殺了林沖為我兒報仇,老夫自當視你為子。”
程太守趕緊信誓旦旦,只說定要為高衙內報仇雪恨。
忽地,有軍士急急來報,聞說有賊人在西城門外喝罵不休,前來挑戰。
程萬里問道:“所來何人?帶多少人馬?”
軍士答道:“來人自稱豹子頭林沖,只一人一馬在西城門下喝罵,不見其他賊人相隨。”
高俅氣極而笑,道:“一人一馬?走,且登城看此賊如何作死?”
當下,高太尉與程太守自縣衙直奔東城,城中沿路百姓聞訊早已關門閉戶,大隊兵馬俱在城墻之上,但見旌旗獵獵,馬戴皮甲,人披鐵鎧,大刀闊斧,弓弩上弦,兵馬隊伍端得整齊。
又見八百禁軍疾疾縱馬奔來,在城墻內扎住,人人戰袍裁蜀錦,鎧甲鍍金銅,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高俅和程萬里心神大定,緩步走上城墻,趴在箭垛后向城下眺望。
但見一人匹馬單槍立在護城河外一箭之地,盔上長纓飄火焰,手中長槍吐寒光,正在高聲喝罵:“高俅老賊,你害得我林沖家破人亡,速速出城來受死,今日我林沖定要戳你三五十個透明的窟窿……”
高俅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林沖,想當年,林沖在汴京時見他,向來都是唯唯諾諾,服服帖帖,今日竟敢當眾喝罵,還反了天不成?
夕陽晚照,林沖挺槍而立,他也是被大仇沖昏了腦袋,不管不顧單槍匹馬前來報仇。
眼見城墻閃出高俅身影,他槍尖一指,喝道:“高俅老賊你這人形之獸,若不能手刃你之狗頭,我林沖誓不為人!”
高俅久居高位,哪里被人指著鼻子這般辱罵過?再加上喪子之痛,當下回轉身形,對程太守道:“他只一人,速派大軍掩殺,將他剁為肉泥。”
程太守能當到一府之尊,到底也有些見識,道:“舅父……”
高俅眼睛一瞪,程萬里趕緊住口,高俅曾交代過,當眾時只叫官位,不叫舅父。
程萬里抹一把汗,道:“太尉,行軍打仗講究兵對兵、將對將,況且此人眾目睽睽下單槍匹馬而來,若大軍掩殺傳出去怕對太尉聲名有損。咱們兵多將廣,來個車輪戰,累也累死他了。”
高俅點點頭,對眾將喝道:“誰人與我取此賊首級,功勞簿上立頭功,賞百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下一人頂盔摜甲而出,抱拳道:“小將愿往!”
程太守道:“此人乃府軍兵馬副都監張勝,一柄長刀神出鬼沒,更兼一匹千里駒助力,剿匪緝盜屢立功勞。”
高俅大喜,親自替張勝整理盔甲絲絳,令張勝全力出戰。
城門吊橋吱呀呀放下,張勝手持一柄亮銀長刀,飛身上馬。但見這匹馬兒渾身一水的緞青色,四蹄修長,胸腹寬闊,毛堆青粉,尾擺青霞,兩耳對攢青葉,周身腱子肉在青皮下滾動乍起,端的是一匹千里駒。
張勝飛身上馬,馬兒打個響鼻,迎著夕陽箭矢一般沖出城池。
林沖一人一馬巋然不動,冷冰冰盯著張勝,那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一般。
張勝馬快,又立功心切,拍馬趕來一刀全力劈下,林沖冷哼一聲,身子微斜避過刀鋒,瞬時抬手一槍如蛟龍般刺出。說時遲,那時快,一槍正中張勝心窩,捅得個透心涼,一頭栽下馬來。
青鬃馬受驚,尥著蹶子一躍逃開。
林沖抬肘收槍,看也不看張勝,向城門大叫道:“匹夫高俅,派這等蝦兵蟹將來送死嗎?”
城門樓上,高俅大驚,心道林沖身手竟如此了得。急向身后眾將喝道:“誰人能為張勝報仇?功勞簿上立頭功,賞二百金。”
又有一將身著重甲閃出,唱個喏道:“末將潘杰,張勝英靈不遠,我自下城為他報仇!”
高俅點點頭,潘杰提起一把宣花大斧,拍馬出城。
一陣馬蹄響,林沖迎面沖來,與潘杰在城下戰作一團。大斧沉重虎虎生風,林沖槍走靈動,只兩合便回身扎中潘杰后心,卻只擦出一串火花,不能透甲而入。
城門樓上,程太守向高俅道:“潘杰一身重甲乃家傳寶甲,據說尋常刀劍不能傷之。”
高俅捋須點頭。
潘杰一柄宣花大斧舞得車輪一般,再看林沖毫不慌張,幾個槍花后,一招仙人指路,長槍劃出一道刁鉆軌跡,自潘杰肋下甲胄縫隙直貫而入,一槍將潘杰挑落馬下,仰天魔神般大笑。
“嘶……!”箭垛后,高俅與程萬里并吸一口涼氣。
林沖槍尖血紅一片,他抬槍一點,暴喝道:“還有誰來送死?”
城墻上,府軍眾將齊齊駭退一步。
高俅瞪著眼睛,看向眾將,喝道:“賊人在前,豈可心生畏懼?”他當下點了兩名身材魁梧的禁軍將軍,喝道:“你二人向來自夸力大勇猛,且出城去雙戰這廝!”
禁軍兩將唱個大諾,一人提大戟,一人提雙錘沖出城去。
林沖哈哈大笑,喝道:“怎的,一次要送兩顆人頭不成?”當下也不等待,一催戰馬迎上前來。
但見三馬相交,兵器并舉,一個使戟的當頭便打,一個使錘的劈面砸來。六條臂膊交加,十二只馬蹄撩亂,以一敵二,林沖也不落下風,一支鐵槍舞得風生水起,指東打西,二將雖力大,卻哪里傷得林沖分毫。
斗了十余合,林沖故意賣個破綻,放使戟將刺過肋下,卻瞬間夾住戟桿,側身避過大錘,單臂鐵槍趁勢毒蛇般前探,先把使戟將咽喉戳了個透明窟窿。
使錘將大駭,撥馬向城門而逃,林沖催馬趕上,只一槍戳入后心,將他連人從馬上挑將起來,雙眼盯著城門樓上高太尉似要噴出火來,槍桿一震,將使錘將挑入護城河里。
夕陽西下,將林沖一人一馬影子拉得老長,他如同殺神降世一般,城上眾將誰不心驚。
高俅膽戰心驚,微微扶正官帽,忽地心生一計,又喚過四名牙將,命令道:“你等速速出城迎戰,四人戰一人,勝了為你等請功,若不勝,只管將賊人誘至城門前,便是大功一件。”
四名牙將一愣,但迫于高太尉威壓,只得各挺刀槍披掛上馬,并行出城。
程萬里在高俅身后道:“太尉,這……這四人只是牙將,能頂得住?”
高俅眼見四人出城,速令三隊弓弩手伏低身子登上城墻,對程太守道:“頂不住又如何?只需將林沖誘至城門前就是。”
稱太守一愣,忽地明白過來,贊道:“高,實在是高!”
再看城下,四名牙將果然與林沖斗至一處,不過四名牙將也聰明,個個只守不攻,一人被攻,三人即救,林沖一條鐵槍,急切間也破不開四人刀槍。
四人且戰且退,這場仗打得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林沖卻殺敵心切,一柄鐵槍大開大合,瞬時刺傷兩人。
不知不覺,五人戰至城門前。
高俅咬牙切齒,喝道:“弓弩手聽令,起身,瞄準!”
眾將士大驚,城下五人還攪作一團,若是齊射,豈不是……?
程太守急道:“太尉,是不是先鳴金召回四將?”
高俅目露兇光,道:“無知,召回四將,林沖也必遠遁,如何還能殺賊?這四人死了,我自為其撫恤請功!”
程萬里哪里還敢說話,高俅一甩袍袖,喝道:“弓弩手聽令,違令者立斬!”
弓弩手齊齊彎弓搭箭,瞄準城下五人。
四名牙將驚恐萬狀,齊齊喝道:“太尉不可,我等還在城下……”
高俅大手一揮,下令道:“放箭!”
只見箭如飛蝗,弩如驟雨,一陣齊射當頭罩下。
高俅喝道:“射光箭壺,一支也不許留!”
又是幾陣箭雨鋪天蓋地灑下,再看城下四名牙將,連人帶馬都被射成豪豬一般,哪里還有半個活口!
林沖胯下馬倒在地上一陣陣悲鳴,身上插著數不清的箭矢。
這等密度的強弓硬弩下,縱是一只麻雀,怕也飛不出去!
林沖是生是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正是:
怒火滔天豹子頭,單槍匹馬欲報仇。
誰知高俅忒無恥,且看蒼天答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