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東平府城門下,幾輪弓弩齊射后,地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插滿箭矢,如同一片森林一般。
高俅與程萬里探身而望,箭林里卻不見林沖蹤跡。只是……方才被林沖斬殺的潘杰,卻一動,又一動……
難道是詐尸?
潘杰尸身被掀開,林沖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
原來方才箭如雨下,他急中生智,拉過潘杰尸身掩在身上,潘杰周身重甲箭不能透,他這才躲過一劫。
城墻上高俅大怒,急令弓弩手再射,一眾弓弩手面面相覷,方才卻已依令清空箭壺,不剩一支箭矢。
高俅大怒,急令開城門追擊,想來林沖坐騎已被射死,兩條腿的還能跑過四條腿的不成?
城門未開,再看林沖卻已提槍躍上馬背?原來張勝青鬃馬一直在城邊徘徊,眼見舊主身上中箭,又趕來舔舐,林沖趁勢一個翻身,奪了這匹千里駒。
青鬃馬初時還待抗拒新主,林沖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馴馬術(shù)何等了得,只雙腿連夾數(shù)下,提韁連勒帶撫,片刻工夫就把它治得俯首帖耳。
林沖奪了青鬃馬,城墻上高俅傻了眼,這一回,可真是打,打不過,追,追不上,射,射不著。
血色殘陽下,青鬃馬搖頭擺尾,林沖騎在馬上威風(fēng)凜凜,鐵槍斜指城頭,高聲喝道:“無恥高俅,你對自家兵將都如此殘忍,無德無能,枉為人也!”
城頭兵將看向高俅,心中鄙夷至極,神色俱都不善。
高俅怒不可遏,對程萬里喝問道:“堂堂一府城,難道無人可敵此賊?”
程萬里腦筋急轉(zhuǎn),道:“太尉休慌,府城中還有一人,或可抵擋林沖?!?
高俅問道:“何人?”
程萬里道:“文武雙解元西門慶,此人鄉(xiāng)試武舉時,胯下白馬也是千里駒,又一敵三奪得頭名,端得武藝超凡,且此人鄉(xiāng)試前本是陽谷縣押司,對朝廷忠心耿耿。只是此人尚未有軍職,只怕……”
高俅大喜,道:“非常之時,用非常人!”急令去傳西門慶。又命校尉向城下喊話,只說林沖休逃,一員大將頃刻趕來取他人頭。
林沖哈哈大笑,勒馬人立而起,叫道:“來來來,林某等著就是?!?
傳令校尉尋至西門慶說清事端,西門慶請校尉稍候,當(dāng)下披掛整齊挺槊上馬,與傳令校尉來到城門樓前,只見城內(nèi)兵分九隊(duì),旗列五方,人人如臨大敵。
西門慶心道:“當(dāng)年常山趙子龍一人一馬,于長坂坡殺得七進(jìn)七出,血染戰(zhàn)袍,今日林沖也是一人一馬,將一城兵馬堵在城中,當(dāng)真英雄也!”
暮色昏沉,城門樓燃起數(shù)支牛油火炬,將城門下照得雪亮。
各路兵馬將士看向西門慶,西門慶本就英俊,此時頭戴一頂鋪霜亮銀盔,上撒著一把青纓;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系一條紅絨打就勒甲絳,前后獸面掩心;上籠著一領(lǐng)白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蹬一雙黃皮襯底靴。背后一張絞銀皮靶弓,數(shù)根穿云箭,手中挺著沉沉大槊,胯下騎著赳赳絕影馬。
這身打扮,正是他鄉(xiāng)試武舉時校場穿戴,此時在火炬照耀下,更顯相貌堂堂,威風(fēng)凜凜。
高俅大喜,親自下城樓來激勵西門慶,道:“城外賊人不過一小小教頭,你卻是堂堂文武雙解元,殺他如殺雞一般,待立了功勞,我自向朝廷為你請功,賞千金?!?
西門慶心中冷笑,暗道若林沖是雞,你高太尉又是什么,蟲子嗎?
城墻外又傳來林沖喝罵聲,西門慶大喝一聲:“讓開!”,一夾絕影馬腹直奔城門而去。
城門前,府兵禁軍本嚴(yán)陣以待,眾兵將急急閃避出一條道來,一人一馬如劈開波浪般沖向城門。
城門官急急下令打開城門,眾人眼睛一花,一人一馬已沖出城門。
林沖罵得正解氣,只見城門開處一將追風(fēng)逐電而來。
來將也不搭話,烏黑大槊帶著驟風(fēng)迎面刺來,林沖也不示弱,舉鐵槍正面迎擊,一聲爆響,在夜色中擦起一溜明晃晃的火花。
城門樓上,眾兵將齊喝一聲暴彩,大叫:“西門解元果然豪杰!”
雙馬一錯鐙,火光搖曳中,林沖看清來將,心中一驚,怎地在這里碰上了西門押司?他怎地又成了解元?
西門慶勒轉(zhuǎn)馬頭,大槊橫舉,喝道:“林教頭,你我各憑真本事大戰(zhàn)一場如何?”
說來兩人雖多次相遇,但無論是金堤河畔,還是江州城外,又或是梁山演武場,兩人雖惺惺相惜,卻都沒有直接交手。
西門慶心知,來日要想收服此人,必先讓其心服才是。
林沖在江湖上聲名遠(yuǎn)遜西門慶,但一身武藝卻從未服過誰來,聽西門慶說“各憑本事戰(zhàn)一場”,當(dāng)下爽快答應(yīng)道:“好!”
城墻上擂鼓大作,眾軍士以槍尾觸地,齊聲大叫:“戰(zhàn)、戰(zhàn)、戰(zhàn)……”
鑾鈴響處,兩人同時一夾馬腹,雙馬同時一聲長嘶,踏著滿地箭矢迎面沖鋒而來,片刻間絞殺在一起。
但見大槊鐵槍起處,罡風(fēng)驟起,真?zhèn)€往來不讓毫厘,上下豈饒分寸,望中只向面門刺,錯里不離心坎間。一條大槊勢如霹靂,難防難躲;一條鐵槍勇若奔雷,怎敵怎遮……
胯下兩匹馬兒旋渦般攪作一團(tuán),絕影馬亮出排齒連咬帶啃,青鬃馬閃轉(zhuǎn)騰挪四蹄翻飛……
一眾府兵禁軍何時見過這等豪杰捉對廝殺,個個目瞪口呆。
高俅緊握雙拳,道:“有此良將,何愁狂寇哉!”
再看城墻之下,一個使槊的雄似虎吞羊,一個使槍的俊如雕撲兔,百合過后,高低漸分,終是西門慶占了上風(fēng)。
原來,一者林沖長途奔襲而來,又力戰(zhàn)八將體力有損,不比西門慶以逸待勞,二者絕影馬與青鬃馬雖同為千里駒,但絕影獅虎一般連咬帶啃,青鬃馬雖閃得快,到底還是挨了幾口,心懼步亂。
眼見兩人走馬燈般纏斗在一起,高俅大喜,急令禁軍上馬沖出去絞殺林沖,他可不管什么道義,心道只要以眾敵寡圍住林沖,那林沖武藝再高,也必橫尸當(dāng)場。
眼見禁軍沖出,林沖大駭,暴喝一聲鐵槍全力砸向西門慶,西門慶挺槊格擋,只聽“當(dāng)”的一聲巨響,大槊被磕飛出去,打著旋兒扎入土地半尺。
旁人只道林沖孤注一擲方有此巨力,林沖卻心知這是西門慶有意相讓。
西門慶高叫道:“好氣力!”撥馬一躍數(shù)丈拔出大槊。
林沖心知肚明,一夾青鬃馬腹,如飛一般向遠(yuǎn)方逃去,頃刻間甩開禁軍七八個馬位,眼看追無可追。
西門慶大叫:“既來送人頭,怎能說走就走!”言罷,催馬追去。
絕影馬一陣提速,超過禁軍,緊咬著青鬃馬飛奔而去,片刻之間兩匹千里駒跑得不見蹤影,只留一眾禁軍在夜色里吃灰。
夜色茫茫,林沖與西門慶一前一后絕塵而去,拐過幾條岔路轉(zhuǎn)眼間奔出二十余里,來到一處河邊,身后禁軍早已被甩得不見蹤影。
驀地,沿河馬蹄聲大作,數(shù)十人騎馬夜行奔來,奔至近前眼見林沖,叫道:“林家兄弟怎在此處?”
來人正是晁蓋,他聽聞林沖單槍匹馬奔東平府城報仇去了,急切之間也不帶大軍,自安山鎮(zhèn)只帶三阮、公孫勝、劉唐、杜遷、宋萬、朱貴、白勝等頭領(lǐng),還有新入伙的兩位好漢,連夜前來接應(yīng)林沖。
林沖急急下馬,身后西門慶也拍馬趕到,見到晁蓋,笑道:“晁天王,別來無恙?”
晁蓋等人大喜,都是老熟人,紛紛下馬相見。
西門慶看兩位新來的頭領(lǐng)眼生,晁蓋連忙引薦,說近來梁山好生興旺,四方豪杰望風(fēng)而來,這兩人就是新來的好漢楊雄和石秀,江湖上人稱“病關(guān)索”和“拼命三郎”。
楊雄與石秀納頭便拜,只道西門吹雪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西門慶還禮罷,問楊雄道:“‘病關(guān)索’這綽號可有些古意。⑴”
楊雄道:“小可原是薊州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故此江湖兄弟混叫的?!?
一旁石秀笑道:“我與楊雄同自薊州而來,楊雄在刑場上專司行刑砍頭,不痛不癢,利索至極。”
眾人都笑。
晁蓋又問為何西門慶與林沖在此,林沖說明緣由,眾人紛紛大笑,都道林沖輸給西門吹血絲毫不墜名頭。
晁蓋等來得匆忙,俱未帶酒肉,當(dāng)下眾人踏平一片蘆葦,以天為幕,以地為席坐下說起話來,同時放開馬匹,任其吃草飲水。
林沖問道:“西門押司,為何方才在城門樓上,眾兵將稱你為‘西門解元’?莫非是此次鄉(xiāng)試……?”
西門慶點(diǎn)點(diǎn)頭,道:“僥幸中第?!?
晁蓋忙問道:“兄弟,是中了武舉解元還是文舉解元?”
西門慶笑而不語,劉唐在一旁道:“老天爺,難道是雙解元?”
西門慶還是不答,晁蓋卻已經(jīng)猜出來了,一把摟住西門慶,歡喜之情溢于言表,道:“文武雙解元,真乃大宋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人。與你相比,我等俱如同螢火蟲對皓月一般?!?
林沖又道:“我還有一事不解,方才我已走脫,為何押司還追至此處?”
西門慶道:“為送禮!”
眾人面面相覷,不解問道:“送何禮物?”
西門慶笑著起身,自絕影馬后取下箭壺扔給林沖。
林沖不知何意,小心取出箭矢,又翻轉(zhuǎn)箭壺倒了倒,“撲通”一聲,一物翻滾而出,卻是一顆石灰封住的人頭。
晁天王等人俱見慣生死,也不懼人頭。林沖提著人頭在河邊洗了洗,對著火炬一照,驀地哇呀呀一聲大叫:“狗賊,你也有今天!”
他手中人頭,正是高衙內(nèi)人頭。
林沖手提人頭,回想起娘子受辱自縊,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潺潺而下。
殊不知,林沖手提的不過是小賊人頭,大賊怕是在一眾好漢面前,也在劫難逃。
這正是:
殺了小賊不過癮,老賊也得陽壽盡。
閻王殿里父子親,判官剝皮又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