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漁翁的小魚簍里面堆滿了銀色的小鯉魚,他哼著快樂的山歌往家里趕來。他聽到大貓咪“妙呀妙”的鳴叫,像聽到一個孩子餓了的時候發出來的哭聲。他背上的小魚簍忽然變得沉重了,他喉嚨里面的山歌變成一團泥巴膨脹,向他的身體里散發苦澀的氣味,堵住了他的喉嚨。在昏黑的草地上,老漁翁眼前浮現出多年前的一個景象。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賢惠的老婆睡熟了。搖籃里不到兩歲的小胖娃沉浸在寂靜的睡眠里。他忽然起身來,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然后走到搖籃旁邊,點燃蠟燭看了看躺睡著的小胖娃。他就輕輕地打開后門,爬上屋子后面的山坡,離開了那個溫馨的家。他爬上屋子后面的大山頂上的時候,忽然聽到山下屋子里傳來一陣急促的娃娃的哭聲。他站在黑色的山頂上,望著四下里陰沉沉的大地,忍住巨大的苦痛朝著遠處的群山里去了。
老漁翁的背頃刻間瘦削了很多,他來不及卸下沉重的小魚簍,他喉嚨里面的山歌轉為一聲一聲“妙……妙……”的鳴叫。他趴伏在草地上,仔細地傾聽著大貓咪的鳴叫。可是他沉浸在多年前那個溫馨的屋子里小胖娃的哭聲里,他的聽覺已經被他的記憶攔截了。大貓咪的鳴叫變成了那個黑夜里大山底下的溫馨小屋里傳上來的小胖娃的哭叫。老漁翁伸開四肢,在草地上爬行著,他不知方向地移動衰老的身體。他已經徹底忘記小魚簍里那些可愛的小鯉魚,那些穿著銀色外衣的小鯉魚從老漁翁的小魚簍里面跳出來,在鋪著淡淡月光的草地上跳舞。
大貓咪在寬闊的草叢世界里面迷路了,他不能看到那個月色四溢的大湖泊,不能看到湖岸上那個破舊而溫暖的小茅屋,不能看到一個衰老的赤裸上身的老漁翁守護著滿湖的水,不能看到高處的懸崖像一塊大屏風遮擋了另一個世界,不能看到茫茫的湖邊草地在淡淡的月光下盡情洗浴。半夜的時候,草地上的月光忽然暗淡一些,有灰色的影子在草地上走動。大貓咪停止哭喊,屏住呼吸,仰臉望著蘆葦上的天空。它被嚇趴在地上了,大蟒蛇龐大的身體正在懸崖邊上飛舞呢!大蟒蛇的腦袋像一個風窟窿,從它嘴巴里吐出一縷縷粗大的氣流。大蟒蛇的身體遮住了云層里偷偷露臉的月亮的光輝,大蟒蛇的身影落在底下茫茫草地上,像是一帶蜿蜒的烏云遮住了上面的天空。
老漁翁努力爬向自己的小茅屋,小魚簍里面的小鯉魚已經在他身后的草地上鋪成一條銀色的小河了。他不敢看懸崖上面的大蟒蛇,等到大蟒蛇的身影在天空上消失了,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小茅屋。他的耳朵和眼睛完完全全地關注著他離家出走時的那個黑夜,他已經不能辨別身邊的實物。大蟒蛇的身影消失了,老漁翁喉嚨里仍然發出“妙呀妙!”的鳴叫。大貓咪剝開最后一叢蘆葦,它清晰地聽見了小茅屋那邊,從老漁翁身上傳來的呼喊聲。像一個老爸在呼喊自己丟失多年的兒子,大貓咪全身的筋皮不禁起了一個輕微的顫動,像被一股柔軟而又有力的電流觸達全身。
老漁翁在小茅屋的另一端的草地上呼喊自己的兒子。大貓咪趴在小茅屋另一端的蘆葦叢底下,它不敢停止鳴叫,它怕它的主人因找不到它傷痛而死。月亮在半夜時分的云層里面露出了整個銀色的臉龐,老漁翁雙手舉起大貓咪,像是舉起了多年前那個黑色的屋子里面的小胖娃。大貓咪睜開閃亮的雙眼,它望著遙遠天空里的那一只銀盤,像望著山村里那位日漸衰老的老太婆慈祥的臉龐。小茅屋里面被狐貍小白整得天翻地覆一般的景象,老漁翁抱著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在黑色的小茅屋睡著了。
第二天,狐貍小白沿著石洞上面的藤蔓爬上了懸崖頂上的那一片櫟樹林。
這一天狐貍小白走在老虎大A前頭,它上下跳躍著假裝自己在老虎大A前頭并不感到害怕。櫟樹林里所有的哺乳動物參加一年一度的百獸頒獎大會。從櫟樹林四周匯聚而來的無數條林道上,變得熱鬧起來。每年舉行這個盛會的時候,小松鼠最忙碌,前前后后它們負責會場的布置。包括迎接百獸進場的無數條林道,也是小松鼠家族出動全員修整的。
“大A這次肯定不是第一個上臺領獎的了!”松鼠小Y剛剛在林道旁邊的巖石上往林子邊緣望了望,它望到大A瞇著睡眼跟在狐貍小白身后,緩緩走近林地中央的大會現場。作為第一個發現這次盛會的第一批貴賓的那只小松鼠,松鼠小Y感到有點激動。但是激動之外,它的小腦袋里閃出來一個念頭,它斷定這次那頭等大獎的肯定不是老虎大A。于是,松鼠小Y爬上了依靠著巖石的大櫟樹,它撓了撓松鼠小Z的小耳朵繼續說道:“看它那一副沒睡醒的模樣,估計又是被那小狐貍精拐上山的。”
在狹窄的林道深處,狐貍小白像一個領了圣旨的小王子。它一會兒跳上道邊的櫟樹干、一會兒竄進道邊的野水仙花叢、一會兒背對前方,轉身去招呼在后面緩緩爬行的老虎大A。它隨手從道邊折上來一支白色的野水仙,在鼻子前面搖晃了三兩下,然后跑到老虎大A身前。狐貍小白忽然站立在老虎大A身下,它屏住呼吸,把一只手伸向老虎大A,示意老虎大A暫停腳步。它站立在老虎大A身下,雙手捧著那支白色的野水仙,聳起它的小鼻子,把兩個小鼻孔努力張開,用力地吮吸著野水仙花蕊里面散發出來的芳香氣息。它示意老虎大A暫停腳步之后,就跪在老虎大A身下,瞇著雙眼。它在老虎大A眼皮底下裝出十分迷醉的模樣,它雙手中捧著的野水仙都快被早上的山風吹蔫了。老虎大A終于睜開了那雙睡眼,它看到眼皮底下的狐貍小白如此迷醉的樣子,就俯下身子,要去嗅狐貍小白手中的那支野水仙花。狐貍小白看到老虎大A被喚醒之后的舉動,就一溜煙跑到了老虎大A身后。它輕輕地爬上老虎大A的脊背,然后坐在老虎大A的脖子上,把一支野水仙花伸向老虎大A鼻尖。
騎上了老虎脖子的狐貍小白一邊用手中的那支野水仙花不停地刷著老虎大A的臉,一邊用它滴溜溜的眼珠掃視著櫟樹林周遭的動靜。“大A老師啊!今天的大獎據說該是你老人家拿了!”狐貍小白試探著說道。“哪里,哪里,你爺爺大A好多年與大獎無緣了,除非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大A爺爺才算有機會拿一次大獎了。”“哈哈哈,大A老師可不要太謙虛。”
“哐當……”一個爛柿子從林道旁邊的大櫟樹上砸過來,爛柿子在老虎大A的屁股上開了一朵臭氣熏天的花。老虎大A感到屁股上一陣瘙癢,有點潮濕又有點酸麻,它把后半個身子往林道旁邊用力扭過去。坐在老虎大A脖子上的狐貍小白幾乎沒有發現后面發生的這一切。從地面上爬上來的一群小松鼠,看到松鼠小Z剛剛對老虎大A所做的舉動,忍不住竊笑,爬上了大櫟樹。它們對著松鼠小Z傻笑,它們躲在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櫟樹杈里面,對著松鼠小Z豎起兩個大拇指。松鼠小Z來不及招呼身邊這些小孩子,它抱著第二個爛熟的大柿子,瞄準了從底下走過的狐貍小白。那些躲在櫟樹杈里面的小松鼠忽然屏住呼吸,它們望著下面坐在老虎大A脖子上的狐貍小白,看到一個大皮球從上面下來,摔在狐貍小白的腦袋上。第二朵臭氣熏天的花開了,狐貍小白忽地惱怒起來,它撲在老虎大A脖子上不停地抓撓。它原本想要把腦袋上涂抹的爛柿子的漿液撒落干凈,沒想到卻把老虎大A的脖子弄得臟兮兮。它的兩個爪子把老虎大A的脖子都快要撓破皮了,老虎大A疼痛難忍。
“小兄弟這是鬧的哪一出呀!可被你撓壞了我的漂亮脖子。”老虎大A在林道上怒吼起來,它把身體上下搖晃幾下,把狐貍小白抖落在地上。
狐貍小白嚇得大汗淋漓,它靈機一動,從林道旁邊的野水仙花叢里采上來第二枝野水仙花。它再一次站在老虎大A眼皮底下,它把身體縮成一小團,把野水仙花舉過頭頂。它朝著眼前這只沉浸在暴怒中的打老虎,在地上乖乖地獻上野水仙花。可是,野水仙花的香氣已經被上午的林風吹散了,老虎大A的鼻子并不能聞到野水仙花的香氣。它的睡眼里放射出兩道兇惡的光,狐貍小白嚇得竄進了林道旁邊的草叢深處。
從高山上下來的陌生獵人已經偽裝成大白狼的模樣,他站在橫木搭起來的領獎臺上大聲宣布:“有請今年的頭等大獎獲得者——老虎大A老師上臺領獎。”老虎大A身上的惡臭氣味使得它不好意思站在老虎家族雄壯的隊伍里面,此刻它正趴在黃鼠狼家族里面呼呼大睡呢。主持這次盛會的野鹿示意后臺上負責燈光的大灰兔,讓大灰兔把鎂光燈打向老虎家族的座席。全場上下,百獸的目光都隨著鎂光燈聚焦在坐席中央占據了大半個會場的老虎家族,老虎的龐大氣勢在銀色的鎂光燈下瞬間被烤蔫了。它們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只是不知道誰是老虎大A。野鹿再一次拿起話筒,高聲喊道:“請我們的頭等大獎獲獎者,老虎大A老師登臺領獎!”整個老虎家族上千號老虎,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一瞬間互不相識了。它們只是想從身邊找到老虎大A的身影。
“大A老師,大A老師……”
“大A老師,大A老師……”
“最后聲明一次,請老虎大A老師登臺領獎!”整個會場已經咆哮起來,來自四面八方的叢林百獸們,驚訝于這一次的大獎獲得者竟然缺席了。
趴在黃鼠狼家族的老虎大A聽到領獎臺上一遍一遍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它在睡眠里隱隱約約聽到自己成了本年度頭等大獎獲得者。可是當它努力抬起睡得很沉的身體,轉過腦袋嗅嗅自己身上的禮服的時候,那股爛柿子的惡臭氣味使它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深沉的自卑。它忽地一下,從黃鼠狼家族的座席底下飛起來,朝著會場外面的林地跑去。那一刻,它身上的那股惡臭,被山風吹散開了,吹進它的鼻孔里。老虎大A聞著來自自己身體的惡臭,越發地感到無地自容。它甚至覺得,講臺上那個陌生獵人在嘲笑它,主持盛會的野鹿也在嘲笑它,會場里面來自大自然的所有動物都在嘲笑它。它惱羞成怒地朝著會場外面的林地奔跑,它甚至臥倒在野水仙花叢底下的地面上痛苦地打滾。一陣折騰之后,老虎大A忽然清醒過來,它忽然想起一大早就來自家門前邀請自己出門參加盛會的狐貍小白。莫非這一切都是這只狡猾的小屁孩的安排,它出門時把老子捧到天上,后來又弄臟老子為參加盛會特意穿上的禮服。對了,第一個知道老子是本年度頭等獎獲得者的,也是這小屁孩。
陌生獵人安排野鹿下到會場坐席,安排各個動物家族派上來一個代表。
第一個走上臺的家族代表是黃鼠狼,野鹿拿起話筒:“大家熱烈歡迎動物世界里最臭名遠揚的家族派上來的代表,它們的黃鼠狼老先生。請大家熱烈鼓掌的同時,別忘了用你們的第三只手捂住你們漂亮的鼻子。當然,我們更希望正從黃鼠狼家族起身走來的黃鼠狼老先生能夠收緊它的下腹,關閉它腹部以下所有的漏洞!”
第二個走上臺的家族代表是貓頭鷹,野鹿望著從貓頭鷹家族展翅而來的貓頭鷹老先生說道:“大家熱烈歡迎動物世界里最善于黑夜作戰的家族代表,它們是貓頭鷹家族的貓頭鷹老先生。大家可要看清楚這位黑夜將軍,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貓。在它的腦袋中間已經省略了那張愛吃魚的饞嘴巴,此時它的嘴巴變成了一個鋒利的彎鉤。在它的腦袋后面早已經省略了那副走起路來肩骨起伏、騷動眾生的性感身骨,此時它身上已經伸展開它那雙修長而矯健的羽翼。請大家從貓頭鷹老先生的身體下部仰望一對鋒利的爪子,各位在仰望一只飛貓的時候,千萬不可忘了抓緊你們頭頂上戴的帽子。”
第三個走上臺的家族代表是耗子,“請大家熱烈歡迎動物世界里號稱洞物學家之搖籃的家族代表,它們的耗子小家伙。這家伙的眼睛實在太小,大家可不要學它,用一寸遠的目光回看今天在座的各位貴賓。你看它走路的姿勢像極了一個勘察地基的工程師,它今天可率領了龐大的打洞專業戶來參加我們一年一度的頒獎盛會。大家在熱烈歡迎完耗子之后,可別忘了仔細查找一下你們屁股下面的地面,以免掉進耗子洞。”
緊接著,來自烏鴉家族的代表烏鴉小姐,來自螞蟻家族的代表螞蟻同志,來自青蛙家族的代表青蛙王子,來自狐貍家族的小白先生,來自松鼠家族的松鼠小Y等動物世界的各個代表一一登上領獎臺。野鹿幽默的出場詞使得會場上下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歡樂氣息。陌生獵人召集眾位代表商議著,本年度頭等大獎的歸屬。大家考慮到森林體系的整體和諧,一致認為還是要把大獎頒發給老虎家族。
狐貍小白心里帶著一種莫名的不安從領獎臺上走下來。
老虎大K走上領獎臺,從陌生獵人手中接過話筒,發表它的獲獎感言:“這么多年來,今天我代表我們老虎家族感謝來自叢林協會的陌生獵人,感謝盛會籌辦委員會每一位同志的辛苦付出,感謝櫟樹林里每一只小松鼠,是它們為我們修整了一條條林道,使我們上山來的路途不至那么布滿荊棘。最后要感謝我們森林體系中大大小小的動物家族,感謝你們多年來對我們老虎家族的厚愛與信任。”
主持者野鹿拿著話筒行走在會場下面的動物身邊,它說:“我們可敬可畏的老虎家族實在配得一年一度的頭等獎,在座的各位對我們尊敬的老虎家族能夠穩獲每一屆頭等獎是否存在什么疑問?”松鼠小Z翹起棕色小尾巴,站在椅子上從野鹿手中接過話筒,對著領獎臺上的老虎大K問道:“尊敬的老虎大K先生可不可以把你們家族勇奪桂冠的秘訣稍稍透露給大家!”
“可敬可愛的松鼠小Z同志,十分感謝你的問話,你引起了我們老虎家族全體成員的思考。我們為什么能夠奪得每個年度的頭等獎?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我們家族每一個成員深沉思考的問題。我在這里只想說:大家剛剛記得有一個動物家族的代表是飛上領獎臺的,其實呢!這個動物家族是名不副實的一個家族。它們美其名為:貓頭鷹。而它們卻不是真正的貓族后裔。現今而言,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動物世界里,真正的貓族后裔估計不多了。除了老虎家族、獅子家族等少數幾個還在自然世界里生活的動物種類之外,已經不存在純粹的貓族了。連那個早已投入人類懷抱,在人類的屋檐下乞討食物的貓族后裔,也正在一天一天喪失它們種族里的自然血性。而即使如此,我們依然要從那個逃向人類的貓族派系中學習自然生存智慧。”
狐貍小白高高豎起的一雙耳朵已經變得僵硬了,它仔細認真地收聽老虎大K晦澀難懂的啰嗦,瞌睡就慢慢從屁股底下爬上了它身體。它不得不把兩只高高豎起的耳朵掛在椅子上,把身體垂掛起來,因為它覺得松鼠小Z同志向老虎大K問的那個問題實在太具現實意義了。
老虎大A在櫟樹林里犯惱怒之后,想起了狡猾的狐貍小白,它就不覺得自卑了。它已經跑回到會場旁邊的草叢底下。它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但它看到今年的頭等大獎沒有落到別的動物家族頭上,就感到一絲欣慰。整個上午它趴在草叢底下,當它看到狐貍小白作為狐貍家族的代表登上領獎臺的時候,它內心里燃燒起一股仇恨。
午后散會的時候,雖然狐貍小白的兩只耳朵還是那么僵硬,還是高高豎起,但是當它走出會場的時候,還是被蹲在眼前的老虎大A嚇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