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二的擰發條鳥、六根手指與四個乳房
在廚房煮意大利面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來。我正隨著調頻廣播吹口哨,吹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這首樂曲特別適合用來煮意面。
聽得電話鈴響,我本想不予理睬。一來意面正煮在火候上,二來克勞迪奧·阿巴多正準備將倫敦交響樂團驅往樂章的峰巔。但終歸我還是擰小煤氣,去客廳拿起聽筒。說不定有朋友打電話介紹新的工作,我想。
“十分鐘,我需要十分鐘。”女郎劈頭一句。
我對于音色的記憶頗具信心。這卻是個陌生的聲音。
“請問,您這是打給誰?”我客客氣氣地詢問。
“打給您呀!只需十分鐘,十分鐘就行。那樣,就會相互明白過來的。”女郎道。聲音輕柔柔、飄忽忽的。
“相互明白?”
“心情啊!”
我從門口探頭看一眼廚房。意面鍋白氣蒸騰,克勞迪奧·阿巴多繼續指揮《賊喜鵲》。
“對不起,我正在煮意大利面,過會兒再打來可以嗎?”
“意大利面?”女郎驚愕地說,“上午十點三十分煮意面?”
“這不礙您什么事吧!什么時候吃什么是我的自由。”我有點兒壓不住火。
“那倒是的。”女郎以沒了表情的干巴巴的聲音說。看來感情稍一變化即會使其聲調截然不同。“也好,過會兒再打就是。”
“等等,”我慌忙道,“您要是耍什么推銷員手法,再打多少次也是枉然。我眼下是失業之身,根本沒有購置新東西的余地。”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
“知道?知道什么?”
“不就是失業期間嗎?知道的,那點事兒。還是快煮你那寶貝意面去好了。”
“喂喂,您到底……”沒待我說完,對方掛斷電話,掛得甚為猝然。
我一時無所適從,望著手中的聽筒。良久,才想起鍋里的意面,遂走入廚房。我關掉煤氣,把意面撈進笊籬。由于電話的關系,意面多少有點兒過火,好在還不至于無可救藥。
相互明白?我邊吃意面邊想,十分鐘能夠相互明白對方的心情?我可是無法理解那女郎想說什么。很可能不過是搗亂電話,或許是一種新式推銷招數。反正都與我無關。
話雖這么說,折回客廳坐在沙發看從圖書館借的小說時,仍要不時覷一眼電話機,心里嘀咕:女郎說十分鐘即可相互明白指的是什么呢?十分鐘到底可以明白什么呢?現在想來,十分鐘是那女郎一開始便掐算好了的,對這十分鐘推算似乎相當充滿自信:九分鐘太短,十一分鐘過長。恰如意大利面煮得恰到火候。
如此思來想去之間,早已沒了看書心緒,于是想熨燙襯衫。每次心慌意亂,我都要熨燙襯衫,老習慣。我熨襯衫的工序分12道,由(1)領(前領)開始,至(12)左袖袖口結束。我逐一數著序號,有條不紊地熨燙下去,也只有這樣方覺得心應手。
熨罷三件襯衫,確認再無皺紋,掛上衣架。然后關掉熨斗,連同熨衣板放進壁櫥,思緒這才有了些條理。
剛要進廚房喝水,電話鈴再次響起。我略一遲疑,還是提起聽筒。若是那個女郎第二次打來,只消說正在熨衣服掛斷即可。
不料打電話來的是久美子。表的指針正指在十一點三十分。
“可好?”她問。
“還好。”我答。
“干什么呢?”
“熨衣服。”
“出什么事了?”聲音里略帶緊張感。她知曉我心情不佳時便要熨衣服。
“熨熨襯衫,沒什么。”我坐在椅子上,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有事?”
“你會寫詩吧?”
“詩?”我愕然反問。詩?詩是什么?到底?
“有個熟人在的一家雜志社辦了份面向年輕女孩的小說雜志,正在物色人評選和修改詩歌來稿,還要求每月寫一首扉頁用的短詩。事雖簡單,報酬卻不低。當然嘍,也還超不出兼職標準。不過干得好,說不定有編輯工作落到你頭上……”
“簡單?”我說,“慢著,我要找的可是法律方面的工作。這詩歌修改卻是從何而來?”
“你不是說高中時代寫過什么的嗎?”
“那是報紙,高中校報!什么足球賽哪個班踢贏了,什么物理老師跌下樓梯住院了,全是些無聊透頂的玩意兒。不是詩,詩我可寫不來。”
“說是詩,不過是給女高中生看的。又不是讓你寫千秋傳誦的名篇佳句,適當應付一下就行了。明白?”
“適當也罷什么也罷反正詩是絕對寫不來。沒寫過,也沒心思寫。”我一口回絕。那東西如何寫得來!
“噢——”妻透出遺憾,“不過法律方面的工作,可是不大好找的吧?”
“打過好些招呼,差不多到該有著落的時候了。萬一不行,到時再作打算不遲。”
“是嗎?那樣也好。對了,今天星期幾?”
“星期二。”我沉吟一下回答。
“那,能去銀行交一下煤氣費電話費嗎?”
“快要去買東西準備晚飯了,順路去銀行就是。”
“晚飯做什么?”
“還沒定,買東西時再說。”
“我說,”妻一副鄭重其事的語氣,“我想了想,覺得你好像用不著那么急于找工作。”
“為什么?”我又是一驚。大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打電話來讓我不得心寧。“失業保險也快到期了,總不能老這么游游逛逛吧?”
“反正我工資也提了,兼職收入也一帆風順,還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腳,吃飯總沒問題吧。或者說你不愿意像現在這樣在家做家務?對這種生活不感興趣?”
“說不清楚。”我直言相告。是不清楚。
“那就慢慢考慮好了。”妻說,“對了,貓可回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完全沒想起貓來。“哪里,還沒回來。”
“去附近找找可好?都不見一個多星期了。”
我含糊應著,把聽筒又換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胡同里頭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鳥的那個院子。在那里見過幾次來著。”
“胡同?”我問,“你什么時候去的胡同?這事你以前可一次都沒……”
“對不起,電話得放下了。手頭還有工作等著。貓的事兒拜托了。”
電話掛斷。我又望了一會兒聽筒,之后放下。
久美子何苦去什么胡同呢?進那胡同須從院里翻過混凝土預制塊圍墻,況且根本就沒什么必要費此周折。
我去廚房喝罷水,走到檐廊看了看貓食碗。碗里的煮魚干仍是昨晚的樣子,一條也未減少:貓還是沒有回來。我站在檐廊里眼望涌進初夏陽光的自家狹窄小院。其實望也望不出什么賞心悅目的景致。由于一天之中只很短時間有陽光照進來,土總是黑乎乎濕乎乎的。園木也僅有角落里兩三叢不起眼的繡球花,而我又壓根兒就不喜歡繡球花那種花。附近樹上傳來規則的鳥鳴,吱吱吱吱,簡直同擰發條聲無異,我們于是稱其為“擰發條鳥”,是久美子命名的。真名無從知曉,連是何模樣也不知道。反正擰發條鳥每天都飛臨附近樹上,擰動我們所屬的這個靜謐天地的發條。
罷了罷了,竟忘了找貓。我一向喜歡貓,對這只貓也很喜歡。貓自有貓的生活方式。貓絕非等閑之輩。貓的失蹤,不外乎意味著貓想去某處。等它餓得饑腸轆轆,遲早自然返回。不過,最終我恐怕還是要為久美子找貓,除此別無事干。
我是四月初辭去已做了很久的法律事務所的工作的。沒什么特殊緣由,也并非工作內容不合心意。雖說內容本身談不上令人歡欣鼓舞,但薪水不薄,辦公室氣氛也夠融洽。
談起我在法律事務所的作用,簡言之只是個專業性差役。可我覺得自己干得有聲有色。自己說來未免不夠謙虛——就履行那類事務性職責而言,我是相當精明強干的人選。頭腦反應敏捷,行動雷厲風行,牢騷一句不發,想法穩妥現實。所以,當我提出辭職時,那位老先生也就是作為事務所主人的父子律師中的長者挽留說不妨加點工資。
然而我還是離開了那家事務所。倒也不是說辭職后有什么成竹在胸的鴻圖大志,至于再一次閉門不出準備應付司法考試,無論如何都沒那份心思。何況時至如今也并非很想當律師。只不過是我不打算在那家事務所長此以往,而若辭職,正可謂此其時也。倘曠日持久,我這一生勢必在那里消耗殆盡。畢竟已年屆三十。
晚餐桌上,我開口說想辭去這份工作。久美子應了一聲“是嗎”。這“是嗎”是何含義,我一時吃不大透。她則再無下文。
我也同樣不語。
“既然你想辭,辭也未嘗不可嘛,”她說,“那是你的人生,盡可隨心所欲。”如此說罷,便只顧用筷子將魚刺撥往盤邊。
妻在一家專門介紹健康食品和天然食品的雜志社當編輯,工資也還過得去,而且有在其他雜志當編輯的朋友委托搞一點插圖設計(她大學時代一直學設計,目標就是當一名不隸屬于人的自由插畫師),故而收入相當可觀。而我失業之后又可以暫時享受失業保險。再說,我若在家老老實實做家務,諸如外餐費洗衣費等開銷即可節省下來,同我上班掙錢相比,生活水準當沒甚差別。
這么著,我辭去了工作。
食品采購回來正往冰箱里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在我聽來響得分外急迫。我把塑料盒才撕開一半的豆腐放在餐桌上,去客廳拿起聽筒。
“意大利面可結束了?”那個女郎問。
“結束了。”我說,“不過馬上就得去找貓。”
“推遲十分鐘也不要緊吧?找貓,又不是煮意面。”
不知為什么,我未能一下放下電話。女郎的語聲里像有一種什么東西吸引我。“也罷,要是僅僅十分鐘……”我說。
“那樣,我們就能互相明白嘍,嗯?”女郎平靜地說。那氣氛,很可能在電話機的另一頭穩穩當當坐在椅子上,且架起二郎腿。
“能不能呢?”我應道,“就十分鐘。”
“十分鐘說不定比你想的長咧。”
“真認得我?”我試探道。
“那當然,見過好幾次的。”
“什么時候?什么地點?”
“某個時候,某個地點。”女郎說,“一五一十跟你細說起來,十分鐘可是不夠的喲!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對吧?”
“你得拿出個證據才行——認得我的證據。”
“例如?”
“我的年紀。”
“三十。”女郎應聲回答,“三十歲零兩個月。可以了吧?”
我默然。不錯,她是曉得我。可是無論我怎么回想,記憶中都無此語聲。
“那,這回你就對我想象一下如何?”女郎勸誘道,“根據聲音想,想象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如年紀多少,在哪里做著怎樣的姿勢……”
“想象不出。”我說。
“試試嘛!”
我覷了眼表:才一分零五秒。“想象不出。”我重復一句。
“那我告訴你就是,”女郎說,“我在床上呢,剛淋浴完畢,一絲不掛。”
得得,我默然搖搖頭,豈不活活成了色情錄影帶!
“你說是穿內褲好呢,還是絲襪合適?哪種性感?”
“哪種都無所謂,悉聽尊便。想穿什么穿什么,不想穿就光著。抱歉,我沒興致在電話中談這個。一來有事等著我做……”
“十分鐘即可。為我消費十分鐘,你的人生也不至于蒙受致命的損失,不是嗎?總之回答我的提問:是赤身裸體的好,還是穿上什么好?我嘛,應有盡有,帶黑色蕾絲的內褲啦……”
“就那樣算了。”我說。
“赤身裸體的好嘍?”
“是的,赤身裸體的好。”我說。四分鐘。
“陰毛還濕著呢,”女郎說,“沒使勁用毛巾擦,所以還濕著。暖融融濕乎乎的,柔軟得很咧。很黑很黑,毛毛茸茸,摸一下……”
“喂,對不起……”
“那里面要溫暖得多哩,就像一塊加熱了的奶油霜,溫乎乎暖乎乎的,不騙你。猜我現在什么姿勢?右腿支起,左腿橫放,用表針打比方,也就十時五分左右吧。”
從語氣聽來,顯然她并非說謊。她真的是兩腿開成十時零五分角度,陰部溫暖而濕潤。
“摸一下嘴唇,慢慢地。再打開,慢慢地。用手指肚慢慢摸。對了,要很慢很慢。再用一只手抓左邊乳房。從下往上輕輕撫摸,輕捏乳頭,一遍又一遍地,直到我快沖頂為止。”
我再不言語,放下電話。隨后倒在沙發上,望著座鐘長吁了口氣。電話中和那女郎大約談了五六分鐘。
十分鐘后電話鈴再度響起。這回我沒提聽筒。鈴聲響了十五次,止息了。止息后,冰冷的沉默深深地壓將下來。
快兩點時,我翻過預制塊院墻,跳進胡同。說是胡同,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的胡同,不過是別無其他稱呼的代名詞罷了。準確說來,連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種通道,有入口有出口,順其而行即可抵達某一場所。然而這條胡同卻一無入口二無出口,兩頭不通,甚至死胡同都當之有愧,因為死胡同至少有個入口。附近人們只不過姑且稱其為胡同罷了。胡同飛針走線似的穿過各家后院,長約三百米。路面雖有一米多一點寬,但由于圍墻外占,加之路上放了諸多雜物,致使好幾處須側起身子方得通過。
聽人說——說的人是我舅舅,他以驚人低的租金將房子租給我們——胡同也曾有過入口出口,作為捷徑發揮過連接此路與彼路的功能。但隨著經濟起飛,原為空地之處建起了新的住宅之后,路面受壓被擠,驟然變窄起來。而居民們也不喜歡別人在自家前檐后院出出入入,小徑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穩當扎實的籬笆樣的東西擋人視線,后來有戶人家擴展院落,索性用預制墻將一端入口堵得嚴嚴實實,進而兩相呼應似的另一端入口也被牢不可破的粗鐵絲網封死,狗都休想鉆過。居民們本來就很少利用這條通道,堵住兩端也無人說三道四,何況又利于防盜。因此,如今這條通道已儼然被廢棄的運河一般無人光顧,唯一作用便是作為緩沖地帶將住宅與住宅分隔開來。路面雜草叢生,處處掛滿黏乎乎的蜘蛛網。
妻是出于什么目的數次出入這種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連我以前也僅僅踏入這“胡同”兩次。再說久美子原本就討厭蜘蛛。也罷,我想,既然久美子下令去胡同找貓,找就是。較之守在家中等電話鈴響,如此在外面四下游逛要快活許多。
初夏異常亮麗的陽光,將頭頂樹枝的陰影斑斑駁駁地印在地上。無風,樹影看上去竟如生來便固定于地表的斑痕。周圍闃無聲息,仿佛草葉在陽光下呼吸的聲音都可聽到。天空飄浮著幾片不大的云絮,鮮明而簡潔,宛如中世紀銅版畫上的背景。目力所及,所有物象無不歷歷然輪廓分明,竟使我感覺自家肉體似乎成了茫然無措虛無縹緲的什么物件,且熱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褲和網球鞋,但頭頂太陽行走多時,腋下胸口還是津津沁出汗來。T恤和褲子都是早上從塞滿夏令衣物的箱子剛剛拉出來的,防蟲劑味兒直沖鼻孔。
四周房屋有的是原有的,有的是新建的,二者判然有別。新房一般較小,院子也窄,晾衣竿有的甚至伸進胡同,須不時在毛巾襯衣床單的隊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間或清晰地傳來電視和水沖廁所的聲響,或飄來咖喱的氣味。
相形之下,原有老房則幾乎感受不出生活氣息,院墻為掩人視線而栽植的各種灌木和龍柏,搭配得恰到好處,透過間隙可以窺見精心修整過的舒展的庭園。
一家后院墻角孤零零地扔著一棵早已枯焦的茶色圣誕樹。還有一家院里擺著種類齊全的兒童玩具:三輪車、套圈、塑料劍、皮球、龜形偶人、小棒球棍,應有盡有,儼然若干男女以此來傳達他們對少年時光的留戀之情。也有的院子里安有籃球架。還有的擺有氣派的花園椅和瓷桌。白色的花園椅怕是閑置了好些個月(或好些年),上面滿是灰塵。桌上粘著被雨打落的紫色的木蘭花瓣。
還有一家,可以透過鋁合金玻璃窗一覽居室內部:一套皮沙發,一臺大屏幕電視,一個博古架(上面有熱帶魚水箱和兩個什么獎杯),一盞裝飾性落地燈,儼然電視劇中一組完整的道具。另一院落里有座養大狗用的偌大狗舍,里面卻不見狗,門大敞四開。粗鐵絲網脹鼓鼓的,大約有人從里面憑靠了數月之久。
久美子說的空屋在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點。是空屋這點一目了然,而且并非空兩三個月那種一般的空。其實房子式樣頗新,兩層,唯獨關得風雨不透的木板套窗顯得格外舊,二樓窗外的鐵欄桿也生出一層紅銹。院落不大,安放著顯然是展翅飛鳥形狀的石雕。石雕鳥坐在齊胸高的臺座上,周圍是氣勢蓬勃的雜草,尤其是高個子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尖頭已觸到了鳥爪。鳥——是何種屬我固然不曉——看上去是在為盡早盡快逃離這難受的場所而展翅欲飛。除此石雕,院里再無像樣的裝飾。房檐下堆著幾把舊塑料花園椅。旁邊,杜鵑花綴著色彩鮮艷但又無端地缺乏實在感的紅花。此外便是滿目雜草了。
我靠著齊胸高的鐵絲籬笆把這院子看了好一會兒。院子看來的確符合貓的口味,卻不見貓,唯見房脊電視天線上落有一只鴿子在向四周播送單調的鳴聲。石雕鳥則把姿影投在茂密的雜草葉片上,于是影子被弄得支離破碎。
我從衣袋掏出檸檬糖,剝開紙投進嘴里。煙借辭職之機戒掉了,結果這檸檬糖便不得離手。“檸檬糖中毒,”妻說,“幾天就滿口蟲牙!”而我卻欲罷不能。在我看院子的時間里,鴿子始終站在天線上猶如辦事員給一疊賬單打編號一般以同樣的調門有板有眼地叫個不停。我已記不清在鐵絲籬笆上靠了多久,只記得檸檬糖在口中變得甚是甜膩而被我將剩下的一半吐在地上。之后我重新將視線投回石雕鳥的影子一帶,這時,像有人從背后叫我。
一回頭,見對面人家后院站著一個女孩,個子不高,頭發梳成馬尾,戴一副琥珀框深色太陽鏡,穿一件淡藍色無袖T恤,從中探出的兩條細細的胳膊,梅雨季節未過便已曬得完美動人。她一只手插進短褲袋,一只手扶著齊腰高的對開竹門并不安穩地支撐著身體,跟我相距不過一米左右。
“熱啊!”女孩對我說。
“是熱。”我附和道。
如此寒暄完畢,她以同樣姿勢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從短褲袋里掏出一盒短支“希望”(HOPE),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嘴很小,上唇微微上翹。她以熟練的手勢擦了根火柴,點燃香煙。女孩低頭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耳形。耳很漂亮,光溜溜的,仿佛剛剛生成。短短的茸毛在單薄的耳輪邊緣閃著光。
女孩將火柴桿扔在地上,噘起嘴唇吐了口煙,突然想起似的抬眼看著我。鏡片顏色太深,加上有反光功能,無法透視里邊的眼睛。
“附近的?”女孩問。
“是啊。”我想指一下自家方位,卻又搞不準究竟位于哪個方向。來時拐了好幾個彎,且彎的角度均很奇妙。遂虛晃一槍,隨便指了個方向。
“找貓。”我在褲子上蹭著出汗的手心,辯解似的說道,“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有人在這邊看見過。”
“什么樣的?”
“大公貓。褐色花紋,尾巴尖有點兒彎曲,還禿了。”
“名字?”
“阿升。”我回答,“綿谷·升。”
“就貓來說,名字倒蠻氣派。”
“老婆哥哥的名字。感覺上類似,就開玩笑叫開了。”
“怎么個類似法?”
“反正有點類似。走路姿勢啦,惺忪的眼神啦……”
女孩這才好看地一笑。一笑,遠比一開始的印象有孩子氣,也就十五六歲吧。略微翹起的上唇以莫可名狀的角度朝上翹起。于是我好像聽到了那聲“摸一下”。那是電話女郎的語聲。我用手背揩去額頭的汗。
“褐色斑紋貓,尾巴尖兒有點彎曲,是吧?”女孩確認似的重復道,“可有項圈什么的?”
“有個防虱用的,黑色。”我說。
女孩一只手仍扶著木板門,沉思了十至十五秒,隨后將吸短的香煙扔在腳下,用拖鞋底碾滅。
“那樣的貓嘛,有可能見過。”女孩說,“尾巴怎么個彎法倒沒看清,總之是棕色虎斑貓,大大的,項圈大概也戴著。”
“什么時候見的?”
“呃——,什么時候來著?也就這三四天吧。我家院子成了附近貓們的通道,很多貓時常走來走去。全都從瀑谷家穿過我家院子,進到那邊宮脅家院子去了。”
女孩說著,指了指對面空屋。石雕鳥仍在那里展翅欲飛,加拿大一枝黃花仍在那里受用初夏的陽光,鴿子仍在電視天線上單調地鳴叫不已。
“噯,怎么樣,不來我家院里等等?反正貓要穿過我家院子往那邊去的。再說總在這里東張西望的,會被人看成小偷報告警察的喲!這以前都有過好幾次了呢。”
我遲疑不決。
“不怕,家里就我一個,兩人在院子里一邊曬日光浴一邊等貓不就行了!我嘛,眼睛好使,正派上用場。”
我看了看手表。二時三十六分。今天未完成的工作,只剩天黑前將洗滌物收回和準備晚飯了。
我打開柵欄門進去,隨女孩走上草坪。這時才發覺她右腿有點兒跛。每走幾步,女孩就停下回頭看我。
“坐在摩托車后頭甩下去摔的。”女孩無所謂似的說,“前不久的事兒。”
草坪邊上有一棵大橡樹,下面并放著兩把帆布躺椅。一把靠背上搭一條藍色的大毛巾,另一把上面雜亂地放著一盒未開盒的短支“希望”、煙灰缸、打火機、大收錄機和雜志。收錄機擴音器正以低音量傳出節奏強烈的硬搖滾樂。女孩把躺椅上散擺著的東西移到草坪上,叫我落座,關上收錄機。坐在椅上,可以從樹木空隙看到一胡同之隔的空房。石雕鳥、加拿大一枝黃花、鐵絲網全部映入眼簾。女孩肯定坐在這里監視我來著。
院子蠻大,草坪呈徐緩的坡面舒展開去,到處點綴著樹木。躺椅左邊有個相當大的混凝土水池,大約水已放空很久了,變成淺綠色的池底兀自對著太陽。身后樹木的后邊可以看到一座舊洋房式樣的正房。房子本身并不很大,結構也不顯豪華。唯獨庭院寬闊,修整得無微不至。
“這么大的庭院,修整起來怕是夠辛苦的吧?”我環顧著問道。
“辛苦嗎?”女孩說。
“過去我給草坪修剪公司打過零工。”我說。
“噢。”女孩似乎并無興致。
“總是你一個人?”我問。
“嗯,是啊。白天總我一個人在這兒。早晨和傍晚有個幫忙搞家務的阿姨來,剩下時間就我一個。你,不喝點什么冷飲?啤酒也有的。”
“不,不必了。”
“真不喝?用不著客氣。”
我搖搖頭,“你不去上學?”
“你不去工作?”
“去也沒工作。”
“失業?”
“算是吧,最近辭了。”
“辭之前做什么來著?”
“給律師跑腿學舌。”我說,“或去政府和中央部門收集各類文件,或整理資料,或核對案例,或辦理法院事務性手續,盡是些雜事。”
“干嗎不做了?”
“這個嘛……”
“太太工作?”
“工作。”我說。
對面房頂鳴叫的鴿子不知何時去了哪里。注意到時,已陷入沉寂——大約是沉寂。
“貓常從那里經過。”女孩手指草坪的那一端說,“看得見瀑谷家院墻后面的焚燒爐吧?就從那旁邊冒頭,一直順著這草坪走來,再從木板門下鉆過,朝那邊院子走去。路線就這一條。對了,那位瀑谷先生,是位有名的插畫家呢,叫托尼瀑谷。”
“托尼瀑谷?”
女孩向我介紹起托尼瀑谷來:本名叫瀑谷托尼,專門畫精細的機械結構插圖,太太死于交通事故,只一人住在大房子里,幾乎閉門不出,同附近任何人都不往來。
“不是壞人,”女孩說,“話是沒說過。”
女孩把太陽鏡推上額頭,瞇細眼睛打量四周,又拉下太陽鏡,吐了口煙。移開太陽鏡時,見她左眼旁有條兩厘米長的傷疤,很深,恐怕一生都難以平復。想必是為掩飾傷疤才戴深色太陽鏡的。臉形并不特別漂亮,但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大概來源于活潑的眼神和有特征的唇形。
“曉得宮脅先生?”
“不曉得。”我說。
“在那空屋里住過的,是所謂地地道道的人。兩個女兒,都在一所有名的私立女校上學。戶主經營兩三家家庭餐廳來著。”
“為什么人沒了?”
女孩噘了噘嘴,像是說不曉得。
“怕是負債什么的吧。夜逃似的手忙腳亂地不見了,有一年了。雜草長得發瘋,貓又多,怪嚇人的,媽常發牢騷。”
“有那么多貓?”
女孩口叼香煙仰臉望天。
“好多種咧,禿毛的,單眼的……眼珠掉了,那兒成了個肉塊。不得了吧?”
我點點頭。
“親戚里還有六根指頭的呢。是個比我年齡大點兒的女孩,小指旁又生出一根指頭來,活像嬰兒指頭。不過平時總是靈巧地蜷起,不細心發現不了。好漂亮的女孩呢!”
“唔。”
“那東西你說可是遺傳?怎么說呢……血統上。”
我說不大明白遺傳上的事。
她默然良久。我一邊含檸檬糖,一邊定定地注視貓的通道。貓一只也沒露面。
“噯,你真的不喝點什么?我可要喝可樂嘍。”女孩說。
我說不要。
女孩從躺椅上起身,輕拖一條腿消失在樹蔭里。我拿起腳下一本雜志“啪啪啦啦”翻了翻。出乎意料,居然是以男人為對象的月刊。中間一幅寫真上,一個只穿內褲隱約可見隱秘處形狀和陰毛的女子坐在凳子上以造作的姿勢大大張開兩腿。罷了罷了!我把雜志放回原處,雙臂抱在胸前,目光重新對準貓通道。
過了好些時間,女孩才拿了裝有可樂的玻璃杯返回。這是個炎熱的下午。如此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地曬太陽,腦袋不覺昏昏沉沉,懶得再去思考什么了。
“噯,要是你曉得自己喜歡的女孩有六根手指,你怎么辦?”女孩繼續剛才的話題。
“賣給馬戲團!”我說。
“當真?”
“說著玩嘛,”我笑道,“我想大概不會介意。”
“即使有遺傳給后代的可能?”
我略一沉吟,“我想不至于介意。手指多一根也礙不了什么。”
“乳房要是有四個呢?”
我就此亦沉吟一番。
“不知道。”我說。
乳房有四個?看樣子她還要絮絮不止,于是我轉變話題:“你十幾?”
“十六歲。”女孩道,“剛剛十六歲。高一。”
“一直沒去上學?”
“走遠了腳疼,況且眼旁又弄出塊傷疤。學校可煩人著呢,要是知道是從摩托車上掉下去摔的,又要給人編排個沒完……所以嘛,就請了病假。休學一年無所謂,又不是急著上高二。”
“嗯。”
話又說回來,你是說同六指女孩結婚沒什么要緊,但討厭有四個乳房的,對吧?”
“我沒說討厭,是說不知道。”
“為什么不知道呢?”
“想象不好嘛。”
“六根手指就能想象得好?”
“總可以的。”
“能有什么差別?六根手指和四個乳房?”
我想了想,但想不出合適的說法。
“哦,我是不是問多了?”
“給人這么說過?”
“有時候。”
我把視線收回到貓通道。我在這里算干什么呢?我想。貓一只也未出現!我雙手叉在胸前,閉目二十至三十秒。緊緊合起眼睛,覺得身體沒一個部位不在冒汗。太陽光帶著奇異的重量傾瀉在我的身上。女孩晃了下玻璃杯,冰塊發出牧鈴般的響聲。
“困了你就睡。有貓來我叫你。”女孩小聲道。
我仍閉著眼睛,默默點頭。
沒有風,四下萬籟俱寂。鴿子大概早已遠走高飛。我想起那個電話女郎。莫不是我真的認識她?從語聲和語氣都無從印證。而女郎卻對我一清二楚。活像基里科畫中的情景。女子唯獨身影穿過馬路朝我長長伸來,而實體卻遠在我意識之外。電話鈴聲在我耳畔響個不停。
“喂,睡過去了?”女孩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沒有。”
“再靠近點可以?還是小聲說話覺得輕松。”
“沒關系的。”我一直閉著眼睛。
女孩把自己的躺椅橫向移過,像是緊貼在我的椅上,“咣”一聲發出木框相碰的干響。
奇怪!睜眼聽到的女孩聲調同閉眼聽到的竟全然不同。
“稍微說點什么好么?”女孩道,“用極小的聲音說,你不應聲也可以,聽著聽著睡過去也不怪你。”
“好的。”
“人死是很妙的吧?”女孩在我耳旁說,話語連同溫暖濕潤的氣息靜靜沁入我的肌體。
“什么意思?”我問。
女孩一根手指放在我唇上,像要封住我的嘴。
“別問,”她說,“也別睜眼睛,明白?”
我微微點頭。輕微得同她的語聲同樣微小。
女孩手指從我嘴唇移開,這回放在我腕上。
“我很想用手術刀切開看看。不是死尸,是死那樣的塊體。那東西應該在什么地方,我覺得。像壘球一樣鈍鈍的、軟軟的,神經是麻痹的。我很想把它從死去的人身上取出切開看個究竟。里邊什么樣子呢,我常這樣想。就像牙膏膏體在軟管里變硬,那里頭會不會有什么變得硬邦邦的?你不這樣認為?不用回答,不用。外圍軟乎乎的,只有那東西越往里越硬。所以,我想先將表皮切開,取出里面軟乎乎的東西,再用手術刀和刮刀樣的刀片把軟乎乎的東西剝開。這么著,那軟乎乎的東西越往里去越硬,最后變成一個小硬芯,像滾珠軸承的滾珠一樣小,可硬著呢!你不這樣覺得?”
女孩低聲咳了兩三下。
“最近我時常這么想,肯定是每天閑著沒事的關系。什么事都沒得做,思想就一下子跑得很遠很遠。遠得不著邊際,從后面追都追不上。”
女孩把放在我腕上的手移開,拿杯子喝剩下的可樂。從冰塊的聲響可以知道杯已經空了。
“貓給你好好看著呢,放心。綿谷·升一亮相就馬上報告,只管照樣閉眼就是。這工夫,綿谷·升肯定在這附近散步呢,一會兒保準出現。綿谷·升穿過草地,鉆過籬笆,時不時停下來嗅嗅花香,正步步朝這邊走來——就這樣想象一下。”
可我想象出來的貓,終不過是逆光照片般極為模糊的圖像。一來太陽光透過眼瞼將眼前的黑暗弄得搖搖顫顫,二來任憑我怎么努力也無法準確地想出貓之形象。想出來的是一幅畫得一塌糊涂的肖像畫,不倫不類,面目全非。特征雖不離譜,關鍵部位卻相去甚遠,甚至走路姿態也無從記起。
女孩將手指再次放回我手腕,在上面畫著變換不定的圖形。而這樣一來,一種和剛才不同種類的黑暗和圖形與之呼應似的潛入我的意識。大概是自己昏昏欲睡的緣故,我思忖道。我不想睡,又不能不睡。在這庭院的躺椅上,我覺得自己身體重得出奇,如他人的死尸。
如此黑暗中,唯見綿谷·升的四條腿浮現出來。那是四條安靜的褐毛腿,腳底板橡膠般軟綿綿厚墩墩的。便是這樣的腳無聲無息地踩著某處的地面。
何處的地面?
只需十分鐘!電話女郎說。不止,我想,十分鐘并非十分鐘,而可以伸縮,這騙不過我。
睜眼醒來,只剩我一人。旁邊緊靠的躺椅上已不見了女孩。毛巾、香煙和雜志倒是原樣,可樂杯和收錄機則消失了。
太陽略微西斜,橡樹枝影探到了我的膝部。手表是四時十五分。我從椅上欠身打量四周:舒展的草坪、無水的水池、籬笆、石雕鳥、加拿大一枝黃花、電視天線。無貓,亦無女孩。
我仍坐在躺椅上,眼盯貓通道,等女孩回來。十分鐘過去了,貓和女孩均無動靜。周圍一切都靜止了。睡過去的時間里,我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我站起身,朝正房那邊望去。同樣一片沉寂,唯獨凸窗玻璃在西斜陽光下閃閃耀眼。無奈,我穿過草坪,走進胡同,返回家來。貓沒覓得,但覓的努力我已盡了。
回到家,馬上把晾的衣物收回,為晚飯做了下準備。五時三十分電話鈴響了十二次,我沒拿聽筒。鈴聲止后,余韻仍如塵埃一般在房間淡淡的晚照中游移。座鐘則以其堅硬的指甲尖“嗑嗑嗑”叩擊著浮于空間的透明板。
驀地,我想不妨寫一首關于擰發條鳥的詩。然而最初一節怎么也抓撓不出,何況女高中生們不至于喜歡什么擰發條鳥詩。
久美子回來是七時三十分。近一個月來,她回家時間一天遲于一天。時過八點已不足為奇,十點以后亦曾有過。也可能因為有我在家準備飯食而不急于返回。她解釋說,原本人手不足,一個同事近來又時常請病假。
“對不起,工作老是談不完。”妻說,“來幫工的女孩根本不管用。”
我進廚房做了黃油烤魚、沙拉和味噌湯。這時間里妻坐在廚房桌前發呆。
“噢,五點三十分左右你可出去了?”妻問,“打電話來著,想告訴你晚點回家。”
“黃油沒了買去了。”我說謊道。
“順便到銀行了?”
“當然。”我回答。
“貓呢?”
“沒找到。你說的那家胡同里的空屋也去了,連個貓影也沒摸著。怕是跑遠了吧。”
久美子再沒表示什么。
飯后我洗完澡出來,見久美子在熄掉燈的客廳黑暗中孤單單地坐著。穿灰色襯衫的她如此在黑暗中靜靜縮起身子,仿佛一件被扔錯地方的行李。
我拿浴巾擦頭發,在久美子對面沙發坐下。
“貓肯定沒命了。”久美子小聲道。
“不至于吧,”我說,“在哪里得意地游逛呢!肚子餓了就會回來的。以前不也同樣有過一次嗎?在高圓寺住時就……”
“這次不同,這次不是那樣的,我知道的。貓已經死了,正在哪片草叢里腐爛。空屋院里的草叢可找過了?”
“喂喂,屋子再空也是人家的,怎么好隨便進去呢!”
“那你到底找什么地方了?”妻說,“你根本就沒心思找,所以才找不到!”
我嘆了口氣,又拿浴巾擦頭。我想說點什么,知道久美子哭了,遂作罷。也難怪,我想,這只貓是一結婚就開始養的,她一直很疼愛。我把浴巾扔進浴室衣簍,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啤酒喝著。一塌糊涂的一天,一塌糊涂的年度中一塌糊涂的月份里一塌糊涂的一天。
綿谷·升啊,你這家伙在哪呢?擰發條鳥已不再擰你的發條了不成?
簡直是一首詩:
綿谷·升啊,
你這家伙在哪呢?
擰發條鳥已不再擰
你的發條了不成?
啤酒喝到一半,電話鈴響了。
“接呀!”我對著客廳里的黑暗喊。
“不嘛,你接嘛!”久美子說。
“懶得動。”我說。
沒人接,電話鈴響個不停。鈴聲遲滯地攪拌著黑暗中飄浮的塵埃。我和久美子此時都一言未發。我喝啤酒,久美子無聲地啜泣。我數至二十遍,便不再數了,任鈴聲響去。總不能永遠數這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