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天山:亞洲腹地之旅
- (美)歐文·拉鐵摩爾
- 4672字
- 2024-09-19 17:48:24
第二章 通往烏魯木齊的雪道
離開了古城,也就離開了那些山西人,我和他們在一起太久了,也怕自己一開口就是一股山西腔。雖然古城最大的一家跑駝隊的山西商號在新疆許多大城市都有分號。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得找烏魯木齊的其他路子了,河北人摩西將帶著我繼續下面的旅程。
對于商隊的人來說,生活是漂泊不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計,聚散離合也不過是稀松平常之事。我在他們中間發現了一個不錯的人,他是我在周家的朋友。他有個兄弟也是個不錯的人,這人是古城的一個生意人、一個優秀的商號掌柜,來自歸化城而非山西省內。山西人一般不那么忠厚,他們精明貪婪、刻薄逐利,雖然能極盡手段大發橫財,但始終狹隘。他們在古城賺到快錢后就大手大腳、無所顧忌地折騰。眾所周知,中國北方所有當鋪的老板都是山西人,他們一度壟斷過金融匯兌業務,現在仍然經營著現金票號,曾經掌握已被現代郵政所淘汰的鏢局。由于這些原因,他們會被拿來和猶太人作比較。這個對他們來說也許有點苛刻,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猶太人的藝術和財富品位給自己鍍了一身金,山西人卻沒這個本事。
我在古城的事情都辦得很圓滿,按照預定計劃開始了前往烏魯木齊的旅程,一大群山西人到驛站來為我送行。1927年1月的第二周,我告別了商旅生活和古城。不幸的是,我的山西朋友們以他們傲慢的方式拿維吾爾車夫開涮,用粗野的玩笑消遣他。搞得這位車夫否認自己會說漢語,只說維吾爾語,并通過一個張家醋坊的年輕通事翻譯給我們說,他的任務是從古城的下一站才開始載我。這可不是什么客氣話,我心頭一沉:難道在擺脫了蒙古商路上的糟糕駱駝客之后,我將在新疆的寒風中和這個難纏的車夫待在一起嗎?
和周大頭的告別也夠糟心的——臨行前只有他一個人沒說什么客套話,那仿若豬頭的臉上籠罩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陰郁,他直率地告訴我:“在所有洋人里面,你是最好的,但恐怕你講的話也不過是出門在外的人都會說的客套話,你離開之后就會忘了我們,我也不會再見到你。”
我會很高興地讓他失算的。我將到世界的另一邊,向他在歸化城的家寄一份照片和一份甜蜜的糖漿水果,對于癮君子那種糊了一層漆的味覺來說,這應該算是一種恩惠。
同一天,摩西趕著一輛沉重的馬車,帶著我們的大部分行李先行一步。我乘坐的則是中國郵政簽約的特快郵遞馬車,希望能至少比他早一天到達烏魯木齊。這種四輪馬車模仿了俄國“三套車”馬車的樣式,沒有彈簧,由三匹馬并排牽挽,一馬駕轅,另外兩匹在車轅以外,為驂馬。狹窄的車廂前方敞開,上方有個墊子做車蓋布,后面兜著布袋當簾子。旅客也可以坐這種郵車,要么是把乘客塞得越多越好,要么一個客人包下整車,連人帶行李一并裝運。150英里的行程是一站一站接力前行的,每一站30英里,除了在驛站換車馬、車夫之外,別處均不停車。
我的行李包括兩個箱子和兩個袋子,上路后最怕發生的事是就是行李出意外。這年頭,中國和遠東其他地區的所有運輸業者,包括車夫、騾夫、商隊伙計、船夫,名聲都不好。和別處一樣,這條路上的車夫們只負責趕著車一站一站地跑,對我的舒適和行李安置漠不關心。
我們出發的時候,情況一下子變好。三套車的鈴鐺沿著古城的大街歡快作響。那個維吾爾車夫轉過身來,用流利的漢語開心地說:“去他媽,這幫山西人一說話,就讓我肚子脹!”維吾爾語中,肚子脹表示憤怒,他用漢語把這個維吾爾俗語地道地表達了出來,他跟我說:“俄羅斯人跟他們不一樣,咱倆沒問題,你不會有麻煩的。”我告訴他我不是俄羅斯人,而是美國的堪薩斯人。他顯然把我當成了一個俄羅斯人,這完全是誤會。我小心地說:“也可以說我是個英國人。”聽了這話,他樂得眉開眼笑。后來我了解到,在中亞這一帶,除了閱歷較深的漢人之外,其他民族都認為俄羅斯人是殘暴的瘋子、幼稚的笨蛋,而英國人只是狡猾的瘋子,其實英國人不僅瘋,而且笨,這一點少有人知道。
之后,我的車夫完全放下了他假裝不懂漢語的冷漠,開始表現出一半朋友、一半仆人的熱情。我隨即也領了情,看到他皮膚上有個癢疹,我便答應送他一塊藥膏——最洋氣、最有效的水銀藥膏,這藥膏放在我的一個箱子的深處,打算日后托他的車夫工友從烏魯木齊捎給他。我們還自由地談論了路上所有的車夫們。他告訴我,這些人都很不容易,都是新疆當地吃了官司的人。守法良民只會駕駛著自己的馬車,至于郵局的車夫,要么是因為魯莽犯渾毀了營生的人,要么是因為犯過更糟的錯,在“衙門雇主”的庇護下洗心革面。這種改造程序表明,古老的亞洲仍在正常運轉,而且是以它自己的方式,這非常不錯。我的朋友警告我,這些車夫甚至不會為了錢而幫我,他們跋扈粗暴,并且引以為傲。而他自己則在第一站幫我搬運行李換車。下一站路我要打交道的是一個粗暴的東干人車夫。“再往后,還有一個東干人車夫和兩個天津人車夫,天津人最壞,你會很不好受的。”
在這第一站路上,我實實在在受了風寒。之后的幾天,我昏昏沉沉、痛苦不堪。盡管我穿了俄羅斯式氈靴、貉皮內襯的馬褲、山羊皮背心和綿羊皮大衣,仍舊冷得厲害。車蓋根本沒有保護作用,冰冷的血液也無法流動,我似乎是被沉重的衣服壓得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溫度是多少,但在這個山脈與荒漠間的開闊地帶,1月份的夜晚溫度可低至零下40度,完全沒有一點熱氣,腳也完全沒了知覺,當這種感覺蔓延到我的膝蓋時,我告訴了車夫。他大喊著號子,鞭子疾抽著馬兒,加速趕路。20分鐘后,我們停在一個河溝里,在那里找到了一個東干人農家小屋。我的車夫猛力叩門,主人被不情愿地叫醒了。我們看到他們分散睡在大炕上,大炕支出來的一個土灶臺里還燒著一團紅煤火,冒出微弱的火苗。
“凍著了,但還沒壞。”有關心我們的人說著,當我脫下我的氈靴,他們湊過來看,他們的意思是我沒凍傷。在我慢慢恢復體溫的時候,他們正在灶臺不遠處沏著茶。煤火和棉芯油盞燈的火苗把搖曳的光投射到黑色的房梁上,也投射到睡意矇眬的面孔上。我們謝過他們,繼續趕路。上路時,馬身上冰凍的汗沫叮咚作響地碎落。
這段路程結束后,我需要把行李裝到下一輛車上了——這是個難題,重物上的繩結已經凍住了,這些繩子把所有的物品牢牢固定住,防止顛簸的箱子磨損車子的木料。戴著手套什么都干不了,但如果在這種酷寒中赤手空拳忙活,任何金屬都會像烙鐵一樣“灼痛”皮肉,這意味著15到20分鐘的折磨。果然,我的第二位車夫,那個東干人車夫,他什么都不做。與他交接的是另一個東干人車夫,一個同樣粗暴的家伙。想要抵住、捆扎我的箱子,單憑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我走進一個房間,車夫們在那里等著輪班。屋內只有炕前面的灶臺上像祭壇一般生了火,發著光。一堆人躺在黑咕隆咚的炕上,一兩個人微微扭動身子。我一進屋,就聽見一個天津人的聲音:“又是個死老毛子!到底想干嘛?”當我開始用中國話開腔的時候,那個人驚道:“什么?他還會講人話?”中國的一些底層莽夫,習慣把外語蔑稱為獸音鳥語,而非“人話”,只有會說中國話才算是人。我直接朝發出那個聲音的角落說:“是的,我會說人話,而且我從天津一路走到這兒,我講的就是天津話,我聽出來你也是天津人,現在這地方的人對我招待不周。”然后我罵了一句問候他們姐妹的天津臟話,讓他們每個人都聽到:“如果不想辱沒天津人的名聲,你就得來搭把手!”
“哦,好,”他說著就坐了起來,“要做什么?”他披上自己的羊皮襖,走到寒冷的地方開始忙活。忙完了之后,我們回到屋子里的灶前待了一會,他拒絕了我的酬金。“我們天津人不像這些雜碎,”他當著這些慍怒的甘肅人、東干人和當地地痞的面說道,“他們是畜生,不是人,我們倆才是朋友,如果這些車夫找你的麻煩,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下一站會有天津人幫你的,只要你能講這樣的天津話,在新疆就沒什么好怕的。”
我不太清楚烏魯木齊和古城之間的聚落都是什么樣的。總的來說,我是沿著博格達山北麓前行的。博格達山是天山山脈的東段延伸,古城是旅程的起點,這條路不僅是商路,也是官道。我們的車在路上顛簸著前行,路邊掛著冰的電報線低垂著,我現在竟然是和一堆郵件擠一起,在一個郵路暢通的地方旅行,向一座沙漠邊緣的首府靠近。后來當我把別人的書和自己的書稿擺在面前時,我就把這些想法加以梳理。這一路上,我不知走了多遠、多少站、多少白天和黑夜。我們日夜兼程,一路上新雪蓋舊雪,馬累得拖不動車子。盡管郵政有官方信譽背書,但抵達烏魯木齊的時間還是比預定的晚了18至24小時。每次停車用于裝卸行李的時間都很少,而且也就在那東干人農家暖和過一次。我蜷縮在羊皮里面,要么看著星光閃爍,要么看著陽光灑在沙漠中一碼厚的積雪上,偶爾有沙地露出積雪。我們沿著凹陷的車轍行駛過去,兩側是掛著霧凇的白柳樹。
友好的維吾爾車夫提醒過我,天津的人渣車夫是最壞的人。但我的語言魔法對他們產生了神奇的效果,于是我再沒遇到什么麻煩。晚上,我們的郵車叮呤咣啷地開進烏魯木齊之前最后一個驛站的院子。為了趕在次日晚上烏魯木齊關城門之前進城,我們會在次日中午之前離開這個驛站。這個驛站是由東干人經營的,他們既不給旅客做飯,也不外借自己的廚具,擔心被異教徒的飲食玷污。他們還酸溜溜地說,旅客們白天的時候可以到對面的飯店買吃的,飯店白天開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旅館有兩種:有房間的旅館和管飯的旅館,看得出,這一家驛站是有房間的那種。一個郵差天天在這條路上跑,竟不知道這個驛站不管飯?哈!這些天津人,真是討厭,非要讓自己顯得多么實誠厚道!
我離開古城50多個鐘頭了,還沒吃過東西,我所有的食物都凍得像石頭一樣,而且我也沒時間停下來多喝一口茶。因此,我和上一程的天津車夫商量了一下,又和下一程的天津車夫溝通了下。我們計劃先休息,盡早出發,爭取白天進烏魯木齊,那時候城門也一直開著。哎!總算得以休整一下了!我吃的是從古城帶上車的冰冷的烤豬肉、面餅和凍成冰的水。找一間房屋,可以無所顧忌地讓我的食物解凍一下,吃個天津飯,體面地睡一會兒正經覺,然后在黎明準時啟程,前往烏魯木齊。
沒有比這個更讓兩個車夫開心的了。我們在一間側屋里找到了足夠的柴火,又找到了另一個房間,里面只有一個病懨懨的甘肅大煙鬼,我們在這間屋里舒服地待了一晚。我裝燒酒的鋁壺太冰,碰到嘴唇非凍出瘡不可。我們沒有杯子,驛站的人也不肯借我們杯子。但我們漸漸暖和起來了,豬肉、面餅也解凍了,我們像路上的“大人”們一樣大吃起來,但可憐的大煙鬼開始發抖、嘀咕,因為他又犯煙癮了,而早晨之前也沒有煙土可抽了,他也沒錢買。最后,我吃飽喝足,裹在大衣里,兩腿盡量伸直,在馬車里蜷了兩天兩夜之后,我的腿像到了天堂里一般,然后我連續睡了幾個小時。
我們再次啟程時,天氣似乎沒那么冷了。我可以忍受這種天氣,就像一個人可以忍受已經經歷過的一點痛苦一樣。在一片被雪覆蓋的地方,我們的車在一座橋上軋偏了,滾進了溝里,我們抽著馬、拖著車輪,總算在稍暖一些的時候從溝里出來了。這個意外延誤了我們的行程,直到太陽升起我們才看到烏魯木齊城外一座小山上三個排成一排的電線桿。疲憊的馬被抽打得拖著步子才跑完最后一英里路。我們經過了一座奇怪的圓形炮臺,這是個有紀念意義的地標建筑,叫作“一炮成功”。故事是這樣的,阿古柏在新疆掀起叛亂,驅趕漢人,在他占據烏魯木齊多年之后,中國軍隊(左宗棠的湘軍)重新回到了這里,建造了這個炮臺,安置了一門大炮,首發即轟破烏魯木齊城門,血腥的叛亂結束了。另一種說法認為,阿古柏的叛軍在叛亂中首先開了那唯一的一炮,隨后城中的漢人就投降了……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在戒備森嚴的城門口耽擱了一會后,我們開進了城。車夫幫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搬進城里最好的天津客棧,很快,興高采烈的天津堂倌上茶生火,身著華麗正裝的店主人用一連串的問題來歡迎我——這是天津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