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難測，非人心所能臆度？秦一統六國，乃承歷代先王之余烈。爾等女真，起于白山黑水，崛起之速，難道是全靠天意嗎？如果真有天意，為何又讓你們女真人在冰天雪地里受苦百年？還要靠著這一碗肥油度日？”

劉備端起案前剛被侍女端來的大碗，環視四周，用碗中白花花的肥油向在座的眾人示意，隨后再次朗聲開口。

“成敗之基，非在天意，而在人謀。若無烏古乃、劾里缽、阿骨打三代勵精圖治，何來今日女真之昌盛？”

“二太子，你覺得本王說得對嗎？”劉備繼續微笑，絲毫沒有被宗望的恐嚇所嚇到。

好小子？你一個女真韃子都會拿天人感應的思想來論經了？儒家害人！

宗望聽聞劉備之言，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應答。反倒是一旁的女真貴人們，對劉備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心中的敵意也消失了大半。

宋人雖然弱得掉渣，但他們這親王卻是個人才，說話還好聽！你小子雖然年輕，但確實識貨！我大金景祖、世祖、太祖三世英雄，豈是天命所能左右的？

“哈哈哈。”

兀術大笑一聲，附和道：“康王所言極是，天命？哪里有什么天命？我女真人各個都是英雄好漢，景祖、世祖、太祖三人更是英雄中的英雄。”

“來，俺敬康王一杯。”兀術雙手舉杯，態度真誠。

“來，敬各位女真的勇士們，輸給各位英雄好漢，我大宋輸得不冤。”劉備舉杯回敬。

“哈哈哈哈哈.....”

原先由宗望激起的緊張肅殺之氣，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祥和，撻懶、阇母等人也是接連舉杯向劉備敬酒。

原因無它，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一個宋人如此稱贊你們女真人的先祖，作為女真人，總不能反駁說祖先們都是狗熊，只有我們這輩人才是英雄吧。況且，劉備說得還沒錯，女真一族若非累世英烈，百年積累，豈會有當下金國秦并天下之勢？

而宗望，在這一團和氣的氛圍里，內心卻難得驚現了一絲恐懼，好似墜入冰窟。

宗望作為一代梟雄，與劉備討論天命與否，自然不是在辯經，而是為了通過天命之論，讓宋國失去正統之位，同時也是為了金國之后的發展作鋪墊。

宗望看得很遠，他也早已明白馬上可以平天下但卻不能治天下的道理。就如希尹所說，金國滅遼伐宋打下好不容易雄踞北國之后，先前的部落制度，猛安謀克的編制已經不可靠了，需要去學習漢人的制度法律，需要去構建與大宋一樣的國家機器，天命，就是大金未來立國的基石。

待沒有土地可以搶了之后，如何讓沒能靠軍功實現身份躍遷的女真人安分守己？待劃定疆界之后，如何讓宋遼故土的百姓心向大金？天命，就是宗望所能找到的最好工具。

至于當下，天命更替之說，更是可以讓大金占據談判的有利地位，劉備之說看似是在贊美他們的先祖，但卻是一計釜底抽薪之策。

你們女真人能打到汴梁城下，靠的就是兵強馬壯而已，根本不是天命。只要重修武備，我大宋一樣可以直搗黃龍府，犁庭掃穴。

這心計，就一個十九歲的親王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

看向旁邊臉上喜氣洋洋的各位將領，“唉——”宗望內心輕嘆一聲。

大金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還有許多路要走。

“康王所言極是，來，愚兄也敬賢弟一杯。”

宗望終于是挺直了身軀，第一次正視劉備，親自提了一杯。

劉備舉杯，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十分干脆。

其實，宗望想得倒也沒錯，但劉備卻還真沒有那么多心眼子跟宗望玩算計。劉備只是單純的認為金人的那這幾位祖先，真是英雄罷了。

至于天命一說？可以騙騙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單純皇帝，但卻騙不了他這個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的漢末兵王。

儒家口中的天命，只不過是騙人的工具罷了，劉備對這一點看得門清兒，心里更是明亮得很。

劉備的另一位祖宗漢宣帝曾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只是后面的漢家皇帝都被儒家忽悠瘸了，真信了儒生口中的天命，這才讓馴養萬民的工具喧賓奪主，居然是成了主人?！拔磭L不嘆息痛恨于恒靈也”，他劉備又何嘗嘆得不是儒生黨爭禍國之事呢？

儒生靠著經書解釋天命學來蠱惑皇帝，從而在中樞任了要職，再將那本解釋天命的破經書傳之后世子孫，如此循環，不過幾代，一個家族就成了累世公卿的地方豪強，大漢從朝廷到各州郡縣的官吏，就大多都是只會辯經的儒生了。

沒有經書讀的百姓，自然也就沒有做官的渠道，數代之后，還是百姓。而豪強之間則互為依靠，各個家族的官員靠著關系互為照應，豪強們就有了蠶食百姓土地之便，再過數代，各個家族就又成了有良田萬畝的所謂高門，要糧食有糧食，要私兵有私兵，要官職有官職。

只有那些被豪族搶了土地的百姓，要么依附豪強舍身為奴，要么就曝尸荒野，化為白骨。

嗚呼悲哉，君不見弘農楊氏、汝南袁氏之故事？大漢之亡，以此為始！

前世的劉備，如果說還有一點相信天命，那也是大漢延續新生的天命。

但現在的劉備，抱歉，天命這玩意還真信不了一點。

如果真有天命，那讓天命把俺老劉收了去吧，我到了天命面前，都要按著天神的頭讓他好好看一看祁山。

天命？狗屁的天命！

因此，在此番機緣巧合之下，單純的劉備，反倒成了宗望眼中的最是老謀深算之人，說來也是可笑。

劉備，這是被迫抹了白粉，成了曹操呀。

宗望將酒杯放下，再度開口：“不考慮天命，天下百姓，康王還是要考慮的?！?

宗望不能否定天命，因為他需要天命去構建金國，但百姓，卻是可以說一說的。

“自然?！眲浯鸬溃叭绻皇菫榱颂煜律n生，本王是斷然不會來見二太子的?！?

“好，只要宋國金銀送來，本帥即刻罷兵北返燕京?！弊谕Φ?。

“哈哈哈！”劉備大笑。

“康王殿下這是在笑什么？”宗望臉色一冷。

“啪！”劉備拍桌冷笑：“二太子深入我大宋，就仗著一支孤軍居然敢提百萬金銀的要求？豈不可笑？”

宗望沉默，沒有作答，而是對兀術使了一個眼色。

“咔嚓！”兀術抽出腰刀將面前的幾案劈斷，木屑飛濺，酒水散亂了一地，怒目圓睜：

“康王是要試試俺的馬刀是否鋒利嗎？”

劉備卻根本不搭理兀術的虛張聲勢，矛頭直指宗望：

“二太子，本王不是道君皇帝，汴梁城堅，金軍沒有三年五載攻克不了?！?

“我大宋疆域萬里，如果二太子覺得就靠這一支孤軍能覆滅，盡管可去試試?！?

“二太子出征已久，貴軍疲憊，戰力不再。而我大宋則是軍隊羸弱，兵力尚未集結完畢。太子何不先北返燕云，待秋高氣爽之際，再來與我大宋決一雌雄？”

“本王來金營，不是跟二太子講和的，兩國之間已是不死不休，斷然沒有和談的道理。當下，本王滅不了你金國，但你們女真人也亡不了我大宋，繼續僵持，沒有絲毫意義，望二太子三思，知難而退。”

聽完劉備的一番話，宗望陷入了沉默，帳內眾人亦是無言，兀術呆坐在席上，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劉備也未再發言，他已道盡心中所想，闡述清了其中利害，接下來局勢如何發展，全看宗望的決斷了。若宗望決意撕破臉皮繼續開戰，劉備亦無計可施，唯有引頸待戮。

歸根結底，還是劉備在這個時代的根基實在太淺，手中無兵無權。

營帳內寂靜片刻后，響起了清脆的掌聲?！芭九九?。”

宗望邊鼓掌邊笑道：“康王所言極是，未料賢弟目光如此銳利，竟一眼看穿了愚兄的虛張聲勢?！?

“本帥確實要退兵了，從燕云至汴梁，我大金已收獲頗豐，汴梁城即便財寶再多，我大金亦無力再吞?！?

“退兵可以，我大金也可不再索要金銀之物。但需宋國宰執與親王親自護送出境。過了真定府，你們宋國宰執與親王自可南返?！弊谕⑿Φ馈?

“當然可以，我與兩位相公愿意親自護送二太子出疆?！眲浠卮鸬酶纱嗬?，心中卻是終于松了一口氣。

“哈哈，兩位相公自然是要的，但賢弟就不必了。”宗望笑道。

“為何？”劉備問。

“本帥知道你們宋國親王眾多，殺了康王，還會有其他親王來?！弊谕谋砬橛尚D冷，聲音中透出一絲殺意。

“賢弟狂傲，先殺我金軍斥候，又數次辱我大金臉面，當然要死。宋國親王，就讓你們的趙官家再派肅王來好了。”

“動手吧。”宗望話音剛落，幾位全副武裝的刀斧手便從帳外沖了進來。

見到刀斧手進帳，劉備頓時感到一股寒意，渾身汗毛戰栗，苦笑一聲。

這完顏宗望，果然不是易與之輩！

不過，即便是死，我劉備今日也要拉幾個金人陪葬。否則，等之后見了孔明、云長等人，連戰利品都沒有，那還如何炫耀？

老子不是來晚了，而是去后世順道殺了幾個人，什么，不信？不信你看這幾個與我一道來幽冥的女真人！

想到此，劉備體內熱血沸騰，內心更是不再有絲毫畏懼，起身一腳踢翻了面前的幾案，大笑出聲：“哈哈哈，二太子，就讓本王看看，你們所謂的勇士，能不能擋得住本王的劍！”

“錚”、“錚”、“錚”

劉備身后的韓世忠、曹曚等人也拔刀相隨，見到身后的護衛齊齊拔刀，無一人退卻，劉備心中豪氣更生，繼續狂笑：“李相公給本王選的都是真英雄呀！

“諸位，可愿隨本王去黃泉路上走一遭！”

“末將定當生死相隨！”劉備身后的禁軍齊聲高呼。

聽到這一嗓子，帳中金國眾人無不側目，從平州到汴梁，還從未見過如此視死如歸的宋軍，宋人，不是一沖就散嗎？何曾這么驍勇了？

“我這條命早就是王爺的了！”李桓拔出了尚方寶劍，豪爽地笑道。

“哈哈哈，王爺說笑了，俺韓世忠這條命已經賣給王爺了，曹曚，可要比比誰殺的金人多？”如此危急時刻，韓世忠依然不忘揶揄一下曹曚。

“哼，韓世忠你這潑皮，如果輸給了我，別到時候在黃泉路上哭鼻子。”生死關頭，曹曚也是不裝了，笑罵向韓世忠，手中的戰刀則是再度握緊了幾分。

看到宋國眾人如此勇猛，劉備心頭一熱，心中對那還沒見過的道君皇帝更是厭惡了幾分。

大宋有如此死戰之士，為何還會被金人打到汴梁，遭受如此屈辱？

只可惜生不逢時相見恨晚，如果你們再早生九百年，我劉備定當保你們一世榮華富貴！

“諸位將士，此次乃本王一意孤行，最終連累了你們。”

“你們盡管突圍便是，不用管本王的安危，如果你們中有誰能回了汴梁，那我康王府中的一切，你們盡管拿了便是！”

“此生所負，本王來世再還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