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曾經當過村里的私塾先生,是為數不多有點文化的老人,他有些封建思想,脾氣也是又臭又硬,打小對我們就很嚴厲。爺爺有一箱子老書,其中有幾本從小他就嚴格要求我們學習甚至是背誦。他把用過的紙張給我們練習寫毛筆字,三姊妹都有各自專屬的毛筆,如今想來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在陽光照耀的清晨,在冒著火舌的爐子邊,在窗外淅瀝的雨聲中,朗讀的童聲,磨墨的稚童。我小時候比較笨,三姊妹中我學得最慢,爺爺就握著我的手,一點點教我下筆。
那時候氣候還沒有如此多變,每年都能下幾場大雪,漫山遍野都裹上一層銀裝,屋檐下掛滿一排晶瑩的冰晶,老人都說誰家屋子下的冰錐越大,來年種出的玉米就越喜人。山里的冬天凍得人不敢出屋,只得把火爐燒得旺旺的,在手機和電視還沒有闖入的歲月里一家人圍坐著閑聊。當冰天雪地來臨也意味著快過年了,這時候是孩子們最期待的時段——外出父母的即將回來,過年也有好吃好玩的。
我清楚又模糊的記得,外面飄著雪,夜幕的薄紗也掛上天空,早早得知父母即將回來,孩子們興奮了一整個白天。吃過晚飯,爺爺讓我和哥哥背書,并下達命令:如果背不完就別想吃爸爸媽媽帶回來的零食。于是乎,我倆在昏暗的燈光下拿著老舊書本,咿咿呀呀的朗讀。在威嚴和嘴饞的壓力下,我早早地背完了,而年紀稍長的哥哥有了叛逆心理,在這種激動人心的時候哪還有什么心情看書,于是他品嘗了電線摸背的滋味,一個人跑到雪地里生悶氣。
隨著我們逐漸成長,繼哥哥去了縣城上初中之后,爺爺也萌生了把我們都放到那去學習的心思,這也是我第一次長久地離家。剛開始我們幾乎每周都回家,每人五塊錢的路費,周五買上一袋香噴噴的包子,匆匆趕路。路途遙遠,下了車后還需要翻越幾座大山,有時趕車晚了,爬到半山天就沒了光亮,兩個膽小的人不覺間加快了腳步,山崖上的嶙峋怪石仿佛精怪,周圍密林里有一雙雙眼睛瞪著我們,有時走著走著就開始狂奔起來,每逢這種時候回到家都濕透了衣裳。然而當看到熱氣騰騰的飯菜時和忙碌的奶奶時,一切都是值得的。
再后來通了新路,回家只要半個小時,也告別了翻山越嶺的苦日子,爬山的那條老路沒了人走,幾年間就變得滿臉愁容。我從四年級到了初三,從村里人口中的“矮冬瓜”到比大人們更高,回家的次數也變得一年比一年少,上了高中后去到更遠的地方,坐車都要兩個小時才能到縣城,回家就變得更加奢侈起來。每逢節假日,老人就會打一通電話詢問:放幾天假,什么時候回家?難得回家一趟,也總是趕在下午或傍晚時分,走在鄉村的小路上,空氣仍然清新,林子越加茂密了,遇到村里人也總免不了一句感嘆:咋突然長這么高了!
三年時光匆匆而逝,我又去到北方上學,臨行前,奶奶給了我一瓶水、一小塑料袋泥土,讓我到了地方把它們放到床底,免得水土不服。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遠行,坐上用通知書買來的特價票火車,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終于在半夜到達終點站。在火車上一直沒睡好,下車時才凌晨兩點,最早的公交是五點的,于是傻乎乎的等了幾個小時,結果在車上睡著了差點坐過站,昏頭昏腦的開啟了長達四年的離鄉之旅。
濟南,一個并不算陌生的名字,第一次聽說是在初中課本里老舍先生寫的“濟南的冬天”一文。凌晨五點鐘,天空已經吐白,一抹朝霞涂抹其上,電動車大軍匆匆忙忙,擠滿了整條馬路。南北回歸線帶來的差異如此直觀地展現在我眼前,書本中曾經學過的知識與現實發生交匯,我第一次感受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意義。與貴州連綿高聳的十萬大山不同,濟南的是一個個小山包,一圈一圈地盤坐下來,同老舍先生描述的一樣: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冬天里仍艷陽高照,帶著一點兒暖意,湖畔的垂柳好似害羞的美人,端莊地直立著,偶爾輕撫飄動的發絲。四年大學光陰卻趕上疫情,時間基本都在校園里度過了,沒見識到什么風景,這里的氣候是遠比不上家那邊的,夏天太悶熱,冬天過于干燥。
離家兩千公里的路途,跨越了大半個中國地圖,當火車的轟鳴聲響起,代表著我再一次踏上遠行,告別故鄉的懷抱。晃晃悠悠,時間飛逝,畢業后仍去到外地工作,鋼筋混凝土包圍了城市,花花綠綠的燈光交替閃爍,人群奔流不息,街上車水馬龍,老舊電影的畫面不斷閃現在我的腦海,使人感到茫然無措。網上經常有人自我調侃:“真正的貴州人不在貴州”、“懂事的貴州人IP已經在外省了”,而我也成了其中一員。
不斷長大,不斷失去,不斷徘徊,人長大后似乎總活在回憶中,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小時候曾想徹底遠離偏僻的家鄉,后來接近一周回一次家,漸漸地半年才能回一次,如今一年回一次,心境也明顯變化。我曾覺得許多書中把故鄉描寫為“避風港”、“港灣”之類的詞有些夸大,當設身處地的經歷時才明白那并不是空穴來風。上班后總是提不起精神,飯菜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使我總是不自覺想起家鄉的美味,當回家之后就免不了大吃特吃,肚子卻已不習慣老舊味道,被辣得呼呼痛。家里老人的身影越加佝僂,要強的爺爺也不復當年,會主動找我幫忙搬貨物。又是一年入秋,時間似乎過得越來越快了,眨眼間就是幾載春秋,老核桃樹長了一茬又一茬,歲月的年輪愈發明顯,只是沒了孩童摘取它的果實,只等掉落時白發的老人到樹下尋些,或是不再驚慌的松鼠過來覓食。村子里多少有些冷冷清清,為數不多的幾個孩童也不似從前在田間嬉戲打鬧,而是圍坐在某家的樓房后面,連著網絡一起玩手機。
遠行的人們總是匆匆忙忙的,過年回家團聚,冷清的家里難得熱鬧幾天,之后又各奔東西,來年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