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白苓輕點下巴，轉頭看向莊吾，“晝明她說了什么？”

明凈的陽光透過玻璃，落到淺黃色的木質課桌上。窗外的籃球場上傳來砰砰的響聲，間或響起稀稀疏疏的呼喊。

黑板正上方，時針與分針相疊，同時指向了十二這個數字。

莊吾的目光在教室中掃過。此時此刻，教室分外空曠，其他的學生或者回家，或者去到食堂，只留下課桌上擺放整齊的課本與文具。偌大的教室中，只剩下了他與白苓。

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凌晨時分對談的情景再次于腦海中浮現。

“倘若可以，我倒是希望你能忘記這件事，最好是干脆不要卷入到這種事情里。”當時，她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嘲，“如果不是那件事，大概你至今也不可能了解我的工作。”

在那之后，似乎是頗為困倦，姜燭揉著眼睛，對他說過晚安，隨即便關上了自己的臥室房門。

莊吾沉吟片刻，而后說道:“從姐姐后來的表現來看，她似乎只是隨口提到了這件事。隨意聊了幾句后，她就離開餐桌，進了自己的房間。”

聽到這里，白苓眨眨眼，“你是說，她僅僅只提了下冬寂的名字，然后就把話題打止了？”

“……的確。”莊吾按著眉心，腦中思緒紛呈。

從姜燭當時的神態來看，那似乎真的只是她的無心之語。

但是，果真如此嗎？

莊吾搖了搖頭，“多想無益，姑且將此事暫時擱置好了。”

既然姜燭沒有直接點破他的身份，就說明此事仍有余地。或許她已經對自己有所懷疑，又或者她就如表現出的一樣，不過是隨口一提罷了。

莊吾按住自己眉心，長嘆了口氣。

想要對朝夕相處的親人隱瞞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絕非易事，如果那個人是“晝明”，那么難度又要上升幾個數量級。

倏地，他意識到一件事：似乎從一段時間前開始，白苓便沒有再開口說話了。

正欲開口詢問時，莊吾感到一道強烈的目光自身側傳來，落到自己的面孔上。

他轉過頭去，視線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晶瑩眼眸——黑發少女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那張精致的面孔上寫滿了某種鮮明的渴望。

“按照預定計劃，昨天的那個惡魔術士會成為我的食糧。”她的聲音清冷柔軟，仿佛細碎的沙自銀瓶中傾斜而下，“但是，那家伙體內的‘暗’，已經被那個竊賊竊取的一干二凈了。”

莊吾看到，在那對琥珀色的眸子中，一絲漆黑逐漸擴散開來，如同將墨汁逐漸滴入深色的蜂蜜。

“換句話說，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攝取足夠的‘暗’了——莊同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話中的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時，白苓的那對眸子已然染作漆黑。

黑發黑眸的少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似乎是無意識地，她伸出舌尖，輕舔上唇，神色間竟帶著幾分妖冶。

莊吾將自己的視線挪開，放到一旁的窗框上。

“我明白，”他用頗為平靜的語氣說道，“那么，請吧。”

莊吾聽到了少女輕靈的笑聲，而后，兩只冰涼柔軟的手掌將他的右手包裹，并將其慢慢抬起。他感覺到，兩根纖細的手指撥開了他的食指。

——濕潤的、被利物咬住的觸感，沿著指尖的神經傳入腦髓。

就如事物表面的灰塵被霎時拂去般，莊吾清晰地感受到，那條存于他與白苓之間的，將兩人的靈魂相連的鎖鏈。此時此刻，某種淤積于他意識中的漆黑濁物，正沿著這條鎖鏈涌入白苓的意識中。

白苓正在攝食他體內的‘暗’。

莊吾索性閉上雙眼。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感到自己仿佛身處于湍急的漩渦中心，而面前攝食他自身的‘暗’的少女，便是那個漩渦本身。

對于白苓來說，幾乎所有知性個體靈魂中的‘暗’，都可以成為她的食糧。

然而，在近乎全部情況下，她攝食‘暗’的方式，有且只有一種：將對方的‘暗’連帶著靈魂本身一同嚼碎，化作供養自身的養分。

莊吾是極少數的例外情況：他是唯一能夠以這種連接的形式，將‘暗’直接供給于白苓的個體。

良久之后，莊吾感到白苓松開了他的食指。

睜開雙眼后，他看到白苓正凝視著他的手掌，那張蒼白的俏麗面孔染上幾分潮紅，眼角的淚痣為其平添了幾分嫵媚。

她意猶未盡般輕舔上唇，而后以白皙的手背擦拭嘴角。

“多謝款待。”

莊吾移開目光，讓自己不至于與她雙目相對。

“說起來，你昨天不是問過一個問題嗎？”他開口道，“為什么我會在事先約好的地點沒有出現，也沒有回復你的消息——當時我說，會在有空的時候告訴你詳細情況，你不覺得現在正是時候嗎？”

“似乎，確實是這樣”。白苓輕點下巴，“那么，請說吧。”

莊吾沉吟片刻，而后認真說道：“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假如我會去做一件危險至極，幾乎百分之百要賭上性命的事情，你會怎么想？”

他沒有聽到白苓的回答。

當抬起頭時，莊吾看到了少女漠然的目光，那對漆黑的眼眸將他的面孔倒映而出，如同冰冷光滑的鏡面。在那張面孔上，先前的柔和如幻象般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讓人發寒的冷意。

空氣在沉默中凝固，好似被封存在琥珀之中。近乎一分鐘后，莊吾才再次聽到了她的聲音。

“如果你要去做一件危險至極，幾乎百分之百要賠上性命的事情，”她的話語清晰而冰冷，仿佛是在傾倒出凝結的字塊，“那么，我會毫不猶豫地阻止你。”

“我會打斷你的雙手雙腳，而后封印你的能力，讓你無法靠自身掙脫鐐銬。”

“在那之后，你會被我囚禁在地下室中，直到我在你之前死去，亦或是你改變這個荒誕的想法。”

漆黑的塵礫將她抬起的右臂覆蓋，凝聚成冰冷堅硬的黑色鱗甲。在那形似龍爪的手掌前端，鋒利如匕首的指尖泛著冷光。

“莊同學，你最好解釋清楚，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不然，我不保證我不會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