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與夢
- 我罪惡滔天,但他們都叫我救世主
- 并不盤旋的白鴉
- 2076字
- 2024-10-25 18:23:00
莊吾再次夢到了燃燒。
看過千百次的天空,看過千百次的公路,看過千百次的汽車,看過千百次的火焰。
他默然站在燃燒的汽車旁,黑眸倒映出翻滾的猩紅火舌。
密閉的汽車變做炙灼的牢籠,深紅火焰如同有生命般舞動。金屬、塑料、織物、血肉......火焰吞噬一切事物,不論其可燃與否。
火焰炙烤著車中的孩童。當火焰升起時,孩童發出驚懼的尖叫,那張稚嫩的面孔因恐懼而扭曲。
隨后,那嬌嫩的皮膚因碳化變得漆黑,黑白的眼球在高溫中融化,滾燙的空氣涌入已經不再運作的肺部,又從破裂的氣管中涌出。
他冷漠地注視著瀕死的孩童。那張已然焦黑的面孔與他有七八分相似,幾乎就是過去的自己。
——莊吾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已然烙入靈魂的數字。所以他知道,這是十一年五個月又十二天之前的自己。
過去的自己。
尚為年幼,尚且無力的自己。
直至此時,一旁的女人仍死死抓著孩童的手:盡管她的手已然焦黑干枯,如同枯死的樹枝。在火焰倏地燃起的時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推開車門,而是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莊吾垂下眼瞼。
猩紅的火已然攀上他的身軀,炙烤著他的每一寸血肉。神經末端傳來撕裂靈魂的痛楚。
莊吾只是漠然地感受這一切,仿佛被灼燒的并非自己,而是某個陌生的他者。腦髓好似浸入冰水之中,他的思緒冰冷而清晰。
那本應是一個平和的下午。
母子二人駕著車,興致勃勃地談著天氣與食物。清涼的風透過車窗,拂過面頰。空曠的公路浸在柔和的寧靜中。
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自駕出游罷了。
然后,它出現了。
仿若火焰構成,讓人想到球狀閃電般的球體。
但沒人會把它當做非生命的自然現象。哪怕再遲鈍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所逸散出的冰冷惡意:帶著吞噬活物的貪婪,帶著毫無共情的漠然。
于是一切都開始燃燒——連同他和母親所在的車輛一起。
這一切都不過發生在短短數秒內。然而,先前認為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溫和日常,只是瞬息便被摧毀了。
母親在火焰中化作了焦炭。
但他卻活了下來。
為什么?他總是感到無法置信。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來?
莊吾知道一個答案,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在漆黑的死亡到來之前,有某些東西回應了他的絕望——或者說,絕境中的求生本能,激發了他生來就有的力量。
那時,極寒的白霜覆蓋了他的身軀,如同枯木般的軀干被再次重塑:霜雪填補了焦黑的創口,化作他身軀的一部分,就好像他原本便由雪與冰構造而成一般。
他驚異地發現,似乎只需要一個念頭,一個眼神,自己就能將任何東西降溫,凍結。包圍著他的橙紅火焰被白色的凍氣所熄滅——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后來,他了解到,這種現象被稱為覺醒。在數十億人中,有極少部分的人,其生來便有違背常理的能力,只需一定的后天條件便能激發。
而現在,莊吾站在這里,在這燃燒著的夢魘之中,冷漠地注視著過去的自己。
他看到冰霜覆蓋上了孩童的身軀,那對黑眸逐漸染上青藍的色彩;他看到漆黑的憎恨攀附上這張面孔,使其變得扭曲可怖。
于是莊吾再次成為自己。
他抬起幼小的手臂,艱難地爬出幾乎變作骨架的汽車。軀干仍舊為寒霜所覆,胸腔中卻傳來炙烤的痛感。
他用力吸入滾燙的空氣,而后在車頂站穩,舉起的手心對準空中猙獰的火球。
于是,那團東西便在寒霜中死去:原本猩紅的火焰變得愈發暗淡,凝實的軀體逐漸虛化淡去。它不甘地激起火焰,但就連那也是孱弱的垂死掙扎,只是徒然掀起零散的火星。
怪物也可以被殺死。他如此想到。就像怪物能夠殺死人類,人類也能夠摧毀怪物。
莊吾至今也仍感到后悔。
“如果當時能夠更早一些覺醒能力,母親是否就不會死去?”他常常如此詰問自己。如果更早覺醒能力,如果火焰燃起的遲一些......
但是,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他將那一日的恐懼、絕望與憎恨,都悉數烙入骨髓。于是,時至今日,他仍被囚禁在這個炙熱的夢魘中。
重復十一年五個月又十二天,四千一百七十一次的夢魘。
并非不能忘卻,而是無法忘卻。
莊吾沉默地倚在汽車骨架上。火焰早已熄滅,背后傳來的觸感惟有冰冷。
這個夢境僅僅是那一天,那個場景的重現。在這片區域之外,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如同蒙上了一層紗幕。
手背倏地傳來冰涼的觸感。莊吾抬起頭,看著細密的水線從天而降。
下雨了。
當睜開雙眼時,莊吾所見的并非入夢前的夜色。
細絲般的雨水落于手心。他抬起頭,幕布般的鉛灰云層遮蔽了天空。
周圍的建筑與入夢前截然相異,就像是把房屋作為內里的臟腑皆數掏出,而后翻轉在了皮層表面:窗口、門戶、磚石、燈盞,一切都從本應存在的位置上錯開,帶著荒誕錯亂的質感。
莊吾瞇起雙眼。
“能聽得到嗎?”他在腦海中問道。
但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以往會立即響起的,普羅米修斯程序的聲音,此刻不論如何呼喚都不再回應。就像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莊吾抬起右手,冰霜在其掌心凝作細長的刀刃。隨即,他握住刀刃,對自己的手腕劃下。猩紅的血珠滲出皮膚,尖銳的痛感沿神經傳入大腦。
能力尚能使用,身體仍有痛感。
莊吾站起身來,皮靴踏上黑白混色的石質地磚,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回頭看向自己先前所坐之處:那里只有一塊方形的青色長石。
清亮的雨線墜于地磚,發出的聲響渾濁如石塊碰擊。某種強烈的直感涌上他的心頭:這里的確并非現實。
但隨即,他心中疑問竇升:
倘若這里不是現實,那么他是否仍在夢中?
如果他的確仍在夢境之中,那么,這又是誰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