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光自窗外照進房間。老里奧揉著眼角，從床鋪上抬起發(fā)僵的身軀。

他已經年逾六十，頭發(fā)幾乎變得花白。年輕時他尚且身體健壯，能在碼頭干幾年卸貨的行當，現(xiàn)在卻已今非昔比。褶皺和黑斑爬上了他日漸干癟的皮膚，腿腳稍微活動都感到吃力。

現(xiàn)在，他在這座城市經營一家二層的民宿旅店。旅店是由原先的住房改造而來的，旅客們住在二層，而他的生活起居都在第一層。

得益于城市旅游業(yè)的發(fā)達，即使是這種小旅館也能分到一杯羹，心安理得地拿取比尋常租價更高的租金。雖說不是什么大買賣，但養(yǎng)活他一個老人定然是沒有問題。

就在幾天前，旅店里入住了一個旅游團。他們有十幾個人，似乎正為找不到合適的住宿處發(fā)愁，在發(fā)現(xiàn)這間有些偏僻的民宿旅館后，便索性在這里落腳了。

那個看上去像是領頭的男人，讓老里奧印象深刻：直腰桿、正身板，神氣很像他以前見過的軍人。尤其是那雙藍黑色眼睛。和他對視的時候，老里奧甚至下意識地站的端正了些。

那人以前肯定當過兵，而且多半是個軍官，老里奧如此篤定。說不定他現(xiàn)在也是。

不過，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這個旅游團里的人簡直像是來自五湖四海：有紅發(fā)藍眼的，有黑發(fā)黑眼的，甚至還有紫發(fā)紫眼的。雖說他也不是沒見過類似的情況，但多少還是覺得稀奇。

老里奧稍微拉開了些窗簾，讓路燈的光把房間照亮些許。他錘了錘腰腿，摸索著墻打開房門。

最近，他做夢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以前，老里奧還會早起晨練，趁著空氣清新的時候活動身體。而現(xiàn)在，很多時候，當他一覺醒來時，已經到了中午。

在那些夢中，他似乎在許多相似又不同的情境中移動，身份也隨之變換。大多數夢里的內容，在醒來后的幾秒內就會被遺忘得干干凈凈。

但是，有一種感覺卻從夢中殘留下來。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能夠清晰地憶起：

陰暗、冰冷的，仿若被某種東西包裹的觸感。就仿佛他正被封裝于某個尚未成型的卵里，亦或是被塞入了某種生物潮濕的腹腔中。

老里奧瞇起眼，花了一會適應走廊上的燈光。隨后，他走進走廊盡頭的廁所，花了幾分鐘排空鼓脹的膀胱。

回房間時，他看到了有個人站在自動售貨機前。

那人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動售貨機的下端，但是出貨口卻遲遲不肯掉出東西來。

“是售貨機出故障了嗎？”老里奧走上前去，有些尷尬地說道，“這其實也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只是確實偶爾會碰到......”

“沒事。”那人嘆了口氣。“我去外面買好了。請問最近的自動售貨機離這里多遠？”

“大概五十米的樣子，走路不到半分鐘就到了。一百米外還有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那里的東西倒是更全。”

他認出這個人也是旅游團的一員。黑發(fā)黑眸，樣貌頗為年輕，輪廓分明的面孔缺乏表情，給人難以接近的印象。

“嗯，謝謝。”那人轉過身去。“對了，方便的話，能問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是什么問題呢？”老里奧有些疑惑。

“你熱愛你所生活的城市嗎？”他的問題頗為莫名其妙，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算不上熱愛，但是也稱不上討厭吧。畢竟我大半輩子都在這里過活。”想了一會后，老里奧說道，“如果讓我去別的城市生活，反而會感覺無所適從了。”

“原來如此。”那人低下頭，沉默了片刻。“不好意思，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時間很晚了，您去睡吧。”

“沒事，沒事。”老里奧有些困惑地笑了笑，隨即轉過身去。

莊吾目視著旅店老板轉過走廊拐角，隨后轉身走出旅店。

現(xiàn)在的時間是凌晨一點。街道已經看不到人影。兩側的樓房籠罩在紗幕般的黑暗中。

向遠處看去，偶爾可以看到路燈發(fā)出不算明亮的白光，映照的地方像是黑色海洋中的小小島嶼。

莊吾拿出零錢，投進自動售貨機的投幣口中。

當啷的清脆聲響。他彎下腰，拿起尚為溫熱的咖啡罐。

自從覺醒能力后，莊吾的能力和身體素質都在隨著時間的增長而增強，連帶著對睡眠的要求也變得頗低。到了現(xiàn)在，他每天只需淺眠一兩個小時，就能滿足一天活動的基本需求。

很多時候，莊吾都不會主動入睡。

直到晨光于天際破曉，直到人群逐漸涌上窗外的街道，他才會閉上雙眼，短暫地清空思緒，任由意識沉入黑水般的夢中。

時至今日，過去的夢魘仍在追逐著他。

莊吾微闔雙目，坐在被路燈照亮的長椅上。

從明天開始，守夜者會進行地毯式的搜索：并非為了鏟除尋常的蟲群，而是為了找出藏匿的蟲皇。他們的時間并不寬裕，倘若繼續(xù)拖延下去，恐怕只會造成更多的犧牲。

圣堂那邊的增援已經不能指望：各個轄區(qū)都出現(xiàn)了程度不同的異常災害，即使是總部的戰(zhàn)力也捉襟見肘。

人員調動、資金周轉、物資運遣......即使圣堂并未詳細提起這些，但從預言者那陰云密布的面色上，已然可以窺見一斑。

末日。

這個詞毫無違和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這個世界，也正在遭遇與他的世界相似的情況。據普羅米修斯程序所言，這正是末日的前兆。

“蟲疫，不是唯一威脅這個世界的末日因素吧。”他倏地問道。

隨即，他的腦海中響起了那個中正通透的聲音。

【的確，這個世界存在諸多的末日誘因。】

“如果我和五月雨薰失敗了，之后會怎樣？”

【這個世界的末日將會提前到來。】

莊吾沉默了數秒。

“沒有其他的執(zhí)行者了嗎？”

【在限定的域時間中，你與執(zhí)行者133764是這片世界線里少數尚能調遣的人員。的確還有其他的執(zhí)行者，但以他們的實力，即使涉入此局，也只是徒然犧牲罷了。】

“這可不是個好笑的笑話。”莊吾扯了扯嘴角。“所以，在十萬火急的情況下，你們選中了我，然后把我派遣到這當救火隊員，對嗎？”

【是的。】

莊吾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旅店。那里仍亮著半數以上的燈光。

最后，他只是感慨般說道：“你們還真是看得起我啊。”

方才和旅店老板的對話，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在這座城市，大多數人也都和這個老人一樣，對自己生活的地方既不熱愛也不厭惡，只是平淡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他們并不清楚，一場瘟疫正在這座城市中蔓延。如果任由這場疫病繼續(xù)擴散，那么在不久后的某個尋常日子里，無數可怖的蟲將從他們的夢中破殼而出。

那將是一場災難。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莊吾都沒有說話。寂靜如灰塵彌散在空氣中。白亮的路燈旁盤旋著黑點似的飛蟲。

一只白蛾顫動著翅，落在路燈頂上。

“我明白了。”莊吾驚覺自己的聲音如此陌生，如同冰冷的鐵。

片刻后，困意涌了上來。

渾濁的倦意將他的意識盡數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