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鐲
這兩年周大福出了傳承系列的金鐲子,說是用古法制作的,亞光,無一點雕琢和花紋,有實心和空心兩種。賣得好到什么程度呢?無論是香港和內地,每一家都遺憾地告訴你,沒有貨,沒有,全部售完。
不知什么時候起,又時興起這樣的樸素又實成的鐲子,比起浮夸的黃金龍鳳鐲,顯得古樸又時髦,而且無論是和卡地亞或蒂芙尼的鐲子搭,還是和梵克雅寶的花形手鏈、redline的細細粒鉆石小紅繩,都異常地百搭。
很快,空心的那種金鐲似乎又被怨聲載道,無外乎是黃金軟,空心的容易磕出凹印,雖然輕,卻不壓陣。
反而動輒五十克以上的實心黃金鐲,最受歡迎。
試戴了一只,非常非常沉,感覺整個手腕都沉甸甸地壓了下去,簡直影響打字工作。可是美倒是真美,只試戴一小會兒,無數人過來問,你若不要,我們立刻要買。
真是,無論經濟景氣與不景氣,黃金都是最讓人愛收藏的。
鉆石不盛行前,黃金最保值。民國的時候,大黃魚和小黃魚就是金條的昵稱,《長恨歌》里王琦瑤靠著李主任留下的一盒金條,熬過了多少漫長又幽深的歲月。張愛玲呢,最愛寫黃金的枷鎖,《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一進了深鎖無光的姜家,便再不戴做姑娘時的銀鐲子了,再一生下了孩子,可了不得,便是哥嫂來探望,隨手就是送出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只金錁子,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琺藍金蟬打簧表。連姜家的姑嫂妯娌一起剝起核桃,都要戴上金指甲的套子。但凡涉及點值錢像樣的東西,無一不是金子的。
曹七巧戴著那黃金的枷鎖,沉沉地封鎖了一生,扼住了自己,卻怎么也不肯摘下來。那是她一生里最緊要的東西,握在手里,冷冰冰,劈殺得哥嫂親戚的情分,劈殺得與小叔的渴望,連親生的一雙兒女都劈殺得了。
那大約是張愛玲目睹過的周遭遺老遺少們的日子,無論是父親也好,舅舅也好,多少從前的好日子過去了,沒有傍身的本事,不過是變賣祖宗留下的家產,那送進當鋪的,一點點丟去的,哪樣不是赤金燦爛的顏色,看得小女兒揪心。等長大了寫小說,竟忘不掉那火油鉆戒指,翡翠耳環,水鉆寶石的頭面,還有母親的胸針。
她終身記得。尤其是那只她隨身的唯一的金飾,一副包金的小藤鐲,隨著她漂洋過海,那樣地愛惜。紹興社戲里說“風藤鐲,白手膀”,紹興的諸暨想來對張愛玲的影響太深了,白手膀呢,上海女人的白又是張愛玲親口贊許的粉蒸肉白,配深色的藤鐲,包著黃金,一定分外登樣。
那包金小藤鐲還是張愛玲五六歲的時候戴的。她記得太清楚了,淺色紋路的棕色粗藤上鑲著蟠龍蝙蝠。不必說,都是赤金上雕的花紋,能雕刻蟠龍蝙蝠,包金一定是足夠地厚,厚到可以跟足金媲美。以至于張愛玲離開大陸時,檢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難得看到一個包金鐲子,起了好奇心和鉆研心,刮來刮去還是金,不是銀。刮了半天,終于有一小塊泛白色。張愛玲一定心痛極了,唯一的愛物,還被狠狠刮著以證清白,最后落得一句:“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
張愛玲想也說不出什么了,也不能再辯駁什么,在那個時代。她看著黃金被這樣刮,每一下都是心痛,心痛愛物在旁人手里,不過是落個好奇和驗證。且黃金,本來就得戴得小心翼翼,以免有劃痕,倒是藤條,有點像清末流行的風藤鐲,藤條越用越是光滑平順,光澤也越潤亮。黃金定身,風藤可以活血化瘀,消腫祛毒,于她后半生漂泊多病里,倒多少有點心理上的安慰。
希望帶著它離開的張愛玲,見著這小物,在或奔波或避世的日子里,覓得一點沉著的實在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