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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文桃李
  • 梁曉聲
  • 8268字
  • 2024-09-25 15:34:51

第二章

為了與世界接軌,中文系已改成漢語言文學專業了。在別國的大學,并沒有什么“國文系”——如英國沒有“英文系”,法國德國也沒有“法文系”“德文系”。門戶開放,中國之大學與國外的大學交流多了,“中文系”繼續叫“中文系”,會使外國教育界的人士覺得怪怪的,疑惑多也。但細說起來,我們“文理大”這樣一所全省排名第三的所謂省級重點大學,在我們那屆新生入學時,其實既無外教也無留學生。但那也得改呀,都得與時俱進嘛。地方看北京不僅體現在別的方面,同樣也體現在教育界啊。相應的,全國重點大學多出了“對外漢語教學專業”,我們大學那時也有了。“對外漢”當年是香餑餑,或曰新式“蛋糕”,地方的文科大學當然也會難捺分一塊的沖動——“對外漢”當年的招生廣告比“漢語文”的招生廣告吸引力大多了,主要因為那個“外”字;此“外”字會使高考的莘莘學子產生特別豐富的聯想——外交部、各類對外文化交流機構、孔子學院(當年孔子學院也非常具有求職吸引力);最起碼可以教“老外”學漢語漢字吧?那不就成了“老外”們的老師了嗎?對我們新生而言,若將來能成為“老外”們的老師,那是多大的出息啊!由于有了“對外漢”,便又有了“漢語言文字學”專業,課程是學中國早期漢語言學家們的研究成果,為吾國繼承寶貴的文化遺產,同時培養新一代語言學家,即可以在更高的層面與各國“漢學家”進行交流的漢語言學術精英。但——那基本是“北大”“復旦”“中山”“南大”“武大”一類名校的事,還是與我們“文理大”沒什么實際關系。盡管如此,我們大學“對外漢”“漢語言”專業的學子在“中文”也就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子面前,普遍還是會多多少少有那么一點兒傲氣的,這使“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同學心理上備覺壓抑。

總而言之,我那一屆新生入學后,幾個專業合在一起,組成了“人文學院”。在“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分明成了邊緣學科,在全校就更不消說了。從前的才子專業早已風光不再,性別比例上“子”少女多了。多到何種程度呢?全專業八十幾名學生,總共才七名男生。不是說物以稀為貴嗎?我們七名男生誰也沒感覺到——我們感覺到的反而是同專業女生們的憐惜。那時學校已經流行一句順口溜:“中文系,最大的筐,分數低的全都裝。”在一般人與人的關系中,通常規律是友善產生憐惜;在我們專業此種規律反了過來,成了憐惜產生友善。事實確乎是,她們都對我們七名男生十分友善,但那種基于憐惜的友善,是我們七名男生心理上皆挺排斥的。她們都和徐冉一樣,認為自己落入了“最大的筐”里,實乃三生不幸。有那極端的女生,甚至認為是自己的奇恥大辱。她們中有人的考分確實不低,因為不低而高估了自己,一心想要“躍龍門”,結果因志愿報得失策沒考出省去,被調來調去,最終淪落到了“文理大”。徐冉則又不同,她是偏科女生,據說英語已達到了六級水平,幾乎得滿分,但數學拉下的分數太低,剛及格。

我們七名男生中有一名叫王文琪,情報特別靈通,經常向我們另外六名男生透露女生們的入學分數。其實無須他向我們透露,我們每每也能有所了解,因為在教室里上課前那一會兒,或者圖書館、食堂,我們幾名男生每能無意間聽到某幾名女生湊在一起的竊竊私語、嘰嘰喳喳,互相排遣失意心理。入學最初幾天,那是她們之間拉近關系的主要話題。而聽到的男生,包括我自己,心理往往較為復雜——既自愧弗如,又因她們的失意而產生快感。

我們那所“文理大學”某一年曾更名為“華夏文化大學”,結果被誤以為是民辦大學,考生驟減。第二年趕緊又改回原名,不再企圖借“華夏文化”四個字抬高名氣了。“文理大”的“文”字,也遭到了我們那一屆女生的嘲諷,她們的說法是——“理大”還比較符合現實,這年頭“文”憑什么“大”呀,“文”都快跌到蘿卜白菜的價了,怎么還好意思冠在“理”的前邊自以為“大”呢?這種話最刺我們七名男生的耳,也刺我們的心。因為我們可都是當年便已日漸稀少的“文學青年”,我們的第一志愿可都是“漢語言文學”專業。

我們校雖然只不過是省重點,而且排名第三,卻也還是有名教授(起碼在本省是有名望的),比如汪爾淼教授。

汪教授五十五歲了,教完我們這一屆就該退休了。他出版過多部文學理論書,獲得過文學理論方面的“魯獎”,也是連續幾屆的“茅獎”評委——怎么樣?即使與名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教授們相比,也不矮誰一頭吧?他卻低調得很,言談舉止都是特像“師長”的那類人。一過五十歲,就堅決不再擔任專業的主任,只上課了。據說也很少寫什么,打算從此“述而不著”。

他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時,就令我們全班刮目相看了,連幾名心高氣傲的女生,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從沒聽過那樣一些關于文學的觀點。

因為我們學校在省重點排名第三,有的同學包括我們男生說到本校時,每以“咱們小三”自嘲。

站在講臺上的汪教授首先說的是:“我希望大家以后再也不要自嘲為‘小三’了,用那兩個字自嘲等于自辱,為什么,你們懂的。”

男生女生便都有啞然失笑的。

他又說:“自辱而以自辱為娛的人,是不太可能受到別人尊重的。都不拿自己當回事,別人還非拿你當回事嗎?”

有的同學就低下了頭。

汪老師并沒就“小三”二字再多說什么,接著開始上課了。

他說近代的人類社會有一種最廣泛的資源,是權力和金錢根本無法全部壟斷的,那就是文化,而文學是文化現象生動鮮活的部分之一。普通人缺的正是權力和金錢,故所以然,文學從本質上是人類社會“余留”給普通人的可再生資源,幾乎不需要投資。在人類社會的從前,文學也并非如此。近兩百年,特別是近一百年以來,普通人才越來越多地享有了文學欣賞、評論和創作的文化福祉。新媒體時代使這一福祉的普惠性更加廣泛,所以作為普通人家的兒女生逢此時代而又在大學里學“漢語言文學”,未必不是幸運,因為文學或能從多方面給予普通人家的兒女以不同的人生嘗試……

我從沒聽人這么談論過文學。其他幾名男同學和我坐在同一排,我左右扭頭,見他們一個個聽得表情莊肅。于是我知道,他的話說到我們大家心里了。

“后排左邊那名女生,別再看手機了。右邊幾名女生,請將與本堂課無關的書合上。是英語書吧?中文都沒學得怎么樣,英語考過了六級八級又如何?不愿聽此課的同學可以離開教室,但必須向教研室指出我的課水平低在哪幾方面……”

于是我知道,有些女生和我們七名男生的感受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汪老師說了那幾句綿里藏針的話后,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文學”兩個字,繼續講課。

“我寫不好小說,散文寫得還行。還行的意思就是署上我的名字不至于使自己難為情。所以我支持大家寫寫散文啊、隨筆啊、評論啊,包括詩,咱們還可以互相交流交流心得。學中文而不勤于動筆,那種學就是騙自己。至于小說創作,我肯定是教不了的。但我也支持大家嘗試短篇創作,以五千字以內為宜。我不鼓勵大家在校期間寫長篇,學生還是要以學為主。何況本校也并非魯迅文學院,我教的也不是作家班。我下邊的話很重要,希望大家別當耳旁風,往心里記——評論是我們雙方教與學的底線能力……”又轉身在黑板上寫出了“評論”二字,“文學評論能力,是一種具有延展性的能力。有這碗飯墊底,也可以評影視、戲劇、繪畫,甚至評論建筑與園林之美。好比具有了一種絲弦樂器的演奏能力,轉而掌握其他同類樂器的演奏,入門較快。并且,從文學評論的角度評以上別種藝術,往往會所見獨到……”

我們七名男生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聽得聚精會神。

在漢語言文學專業日薄西山的時代,他分明是在為我們七名鐵桿學子打氣。

“那么,評論有原則嗎?”

汪教授話鋒一轉,提出了一個問題。接著看講桌上的名冊,點名請王文琪站起來回答。

王文琪引用了一句老套的話來回答——“一千個讀者心中會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意思顯然是否定的。

汪老師對王文琪的回答似乎早有所料,他在講臺上緩慢走動著,一手背身后,一手在身前,半截粉筆不停地在指間轉動,語調緩慢地說:“你能引用那句話老師很高興,證明你入學前已經是讀書種子了。我們也可以說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安娜·卡列尼娜、一千個涅赫留朵夫、一千個安德烈伯爵、一千個巴扎耶夫、一千個莫里哀主教、一千個冉·阿讓、一千個沙威、一千個于連、一千個簡·愛、一千個苔絲、一千個高老頭,等等,不一而足。但我們所舉之例,無一不是名著中的人物。那么另一個問題隨之產生,名著是怎么成為名著的呢?……”

他的目光望向了我。確確實實,完全集中在我一個人臉上,分明期待著我的回答,這使我有點兒激動。

我自信地回答:“評論家的肯定。”

他點點頭,又問:“有誰補充嗎?”

他的目光不再望向女生們,只掃視我們男生,仿佛教室中僅有我們七名男生。

王文琪說:“也得受到讀者們認可。”

另一名男生說:“也要被時間所篩選。”

“那名舉手的女同學,什么事?……”

他的目光終于又望向女生們了。

“去衛生間。”聲音聽來有幾分難耐了。

他朝門那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徐冉隨之走出去。

汪老師的思緒顯然被打斷了,望著教室門發愣。但那只是片刻之事,他又在講臺上緩緩走動,沉思地說:“情況往往是這樣,某些作品雖受評論家們的好評,但廣泛的讀者并不買賬,或一個時期內并不認可。某些作品雖受讀者喜歡,評論家們卻大不以為然。于是呢,只有交給時間去篩選。時間很厲害,在此點上從沒錯過。于是呢,不唯作品本身,評論家和讀者對一部文學作品的看法,也要受到時間的檢驗。那么,時間成了唯一的終評委。這說起來有點兒怪。時間非人,并無意識,依據什么來檢驗呢?歸根到底,還是要依據人的看法來檢驗,只不過它將當時之評論家和讀者的看法與后來的后幾代的評論家和讀者們的看法綜合了。盡管,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但一千個人心中的哈姆萊特肯定又是大同小異的哈姆萊特,而絕少有根本對立的看法。大同小異之‘大同’,便更是評論所持的諸原則或曰尺度的體現。我們這堂課先點到為止,以后再結合具體作品進一步討論……”

直至下課徐冉也沒再回到教室。

第二堂課汪老師講得更從容更隨意了。

他問《賣火柴的小女孩》對人類社會的進步有意義嗎?如果有是什么呢?

連我們七名男生都覺得這個問題太高大上了。

他似乎也不想請哪一名同學回答,只管旁若無人般自說自話:“在安徒生那個年代,歐洲的男人們都習慣于吸煙斗,當時沒有打火機,大小城市里賣火柴的男孩女孩隨處可見。一本安徒生的童話定價不低,精裝更貴。可想而知,賣火柴的男孩女孩是買不起一本安徒生的童話書的。得賣多少盒火柴才能買得起一本啊,只有中產階級及貴族之家的爸爸媽媽,才能為自己的小兒女來買安徒生的童話。大家想象一下,情況往往是這樣——在寒冷的冬夜,外邊下著大雪,富裕人家的小兒女躺在柔軟的床上,或蜷在沙發上,或趴在壁爐旁的地毯上,也許自己在讀《賣火柴的小女孩》,也許在聽爸爸媽媽讀;那孩子為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命運憂傷了,流淚了,小小的心靈里從此埋下了同情的種子。同情的種子會在兒童的心里發芽、長大,好的童書是水分,是陽光。后來,那孩子又讀到了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成為少年或青年時,讀到了《苔絲》,讀到了《悲慘世界》。那么,他成為警長的話,也許就不會是沙威;她成女議員的話,也許會特別重視慈善工作,使賣火柴的賣花的無家可歸的男孩女孩受到關愛而不再被凍死……是的,我認為文學確曾起到過這么一點兒促使社會進步的微不足道的作用,一點兒一點兒地,一百年一百年地影響著世道人心。所謂世道,社會準則也……”

“老師,能提個問題嗎?”是女生的聲音。

他似乎從安徒生的年代被喚回到了現在時,目光有些恍惚地望向后排,幾秒鐘后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您的意思是,安徒生創作他的童話的時候,是懷著一顆佛祖般的想法,打算為天地立心嗎?”

有輕輕的譏笑聲從后排發出,呼應著那女生的提問。

他莊肅地說:“我沒那種意思。安徒生當時怎么想的,他并沒留下創作談,后人無從知道。但是,對賣火柴的女孩的同情心肯定是有的吧?反正我讀出來了,你一點兒沒感受到嗎?”

教室里比剛才更肅靜了,我連那女生坐下的聲音都聽到了。

他接著說:“我是尊重張載他們那樣的古代知識分子的,他們對‘文以載道’的精神很堅守,但他們的思想表達太高蹈了。‘為天地立心’多難啊,果有佛祖的話,佛祖也沒做到啊。天若有心,安知其心必然守恒,不會像人心那么容易生變?但我的閱讀體會告訴我,古今中外,作家對文學所持的理念多種多樣,但確有一類作家,相信文學影響世道人心乃是意義之一。我強調一下,是之一,不是全部。這使某一類文學,具有與宗教同質的屬性。《紅字》《悲慘世界》都不同地具有這種屬性。《賣火柴的小女孩》有,《快樂王子》有,《海的女兒》也有。再提一個問題,哪位同學能舉出一篇中國的古典小說,與《海的女兒》有異曲同工之處?……”

沒人舉手,沒人說話。

“我提示一下,往清代去想——清代的短篇名家是哪位?給大家兩分鐘時間回憶回憶……”

他走到窗子那兒,面向窗外,佇立不動。

教室門無聲地開了道縫,徐冉的頭從外探入,見老師背對大家,做了個鬼臉,悄悄回到座位去了。

差不多就是兩分鐘后,他轉過了身,看著同學們說:“那么,我來說吧,就是《聊齋志異》中《王六郎》一篇啊……”

于是他以一種平緩的與人閑聊般的語調講起了《王六郎》的故事——有個中年漁夫,每次垂釣前,必向江中酌酒數巡,并言愿祝一概溺亡不幸者早日投生,其祈至誠,之后守竿淺飲。一日,江邊走來一少年,自謂王六郎,居近處。邀同飲,不拒。多次復見,遂成友。六郎每至上游,言可為之驅魚。所獲漸多,由是脫貧,置宅娶妻矣。又一日,六郎告曰,今訣別際也,從此再難一見,受天神憐憫,明朝可“托生”。漁人方知其為溺亡之鬼,然已為友,不懼,虔賀惜別。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翌日潛至江邊,暗窺究竟。但見一抱嬰之婦,涉水自投,江波驟大,幾番被卷至岸,終尋死不能,抱嬰悵悵而去。隔日六郎又現,詰所以然,坦蕩答曰:吾一命耳,彼兩命也,以吾一命之生奪彼兩命齊亡,不忍之甚。問下次投生尚待何時?答或數年,或百千年,或永無機遇;竟無憾意……

汪老師講王六郎的故事時,白話夾雜文言,如自己便是那漁人,陳述似乎自歷。

“安徒生與蒲松齡,前者為一八幾幾年之人,后者為一六幾幾年人,二者生卒年代相差一百六十幾年,安徒生不知中國曾有蒲松齡是肯定的。‘海的女兒’甘以己命成人之美,瞬間化為濤沫;‘王六郎’舍生取義,雖百千年不得復生亦無憾意,其‘不忍’之仁可謂大也。不知諸位做何感想,反正我初讀時是受到了震撼的,再讀亦然。我不想過多做道德層面的評論,畢竟這并非評價文學作品的唯一標準。我主要想說的是——在相近的歷史時期,思想同質化的文學作品出現在隔著半個地球的兩個國家里,似乎能夠說明,人類在心性上的進化愿望或曰理想,不但從未休止,而且經常是共鳴的。反映在文學作品上,或可曰之為‘思維雷同’。這一點,正是‘比較文學’之方法的重要意義所在。”

汪老師說完以上一番話,下課鈴又響了。

不愧是資深教授,他對課時把握得極準。

走在校園里時,王文琪說:“他的聲音像《話說長江》的解說員,我愛聽。”

王文琪說出了我們七名男生的共同感受。

走在我們前邊的一名女生站住了,轉身問王文琪:“你不覺得他講得太小兒科了嗎?”

確切地說,她也是在問我們所有男生。

王文琪被問得一愣,也站住了。

我們七名男生都站住了。

我說:“小兒科不小兒科,那要看你自己有多滿了。”

那女生也一愣。

她并非獨自走在我們前邊,另外兩名女生與她同時向我們轉過了身。

站在她左邊戴眼鏡的女生說:“兩堂課規規矩矩地聽下來卻一無所獲,你們幾個男生似乎還都挺喜歡聽似的,能告訴我們有什么知識點嗎?你們高興個什么勁兒嗎?”

一名男生說:“那要看你怎么理解知識了。”

王文琪緊接著說:“她指的知識點是有助于她考研的那一類。”

另一名頭發剪得很短的女生說:“從學歷上講,研究生文憑高于本科文憑吧?有助于考研的知識是有用的知識吧?在大學課堂上,沒用的知識還叫知識嗎?”

“嗨,嗨,路邊是討論的所在嗎?繼續討論找個不妨礙別人的地方行不?”一位中年女教師從我們身邊走過,同時說著批評的話。

我也是近視,度數不高,但上課是必戴的,不戴記不成筆記了。我忽然發覺眼鏡盒忘在教室了,無心再參與斗嘴,轉身往回便走。

王文琪喊起來:“哎你哪兒去?不許臨陣逃脫!”

我大聲說:“別跟她們瞎掰扯了!”

我在教室門口聽到汪老師與人說話,沒進。

汪老師說:“對我的課有什么意見,只管提。”

接著聽到的是徐冉的聲音。

她說:“沒意見。我想告訴您,我是準備考研的……所以、所以我才選了您的選修課……”

她的話聽來邏輯上有點兒不對勁,反正給我的感覺是那樣……我不是宵小之人,從沒偷聽過任何兩個人的談話。那時竟我非我也,干起偷聽的勾當來。

汪老師說:“剛入學就確定了考研的目標,證明你對自己的人生有規劃,這是優點,我能為你實現目標做什么有幫助的事嗎?”

徐冉說:“是的。如果您能對我網開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實際上就等于幫助我了。”

“噢?你這么一說,我倒有點兒糊涂了。”

“我選您的課,是因為聽說您從不點名。我要考的是‘對外漢’的研究生,競爭很激烈。僅咱們專業這一屆新生中,就有一小半要考‘對外漢’,所以、所以我得將精力用在正地方。如果我經常沒來上課,希望您理解……”

“說下去。”

“期末我會按要求參加考試的,判分時也請您高抬貴手。我就是考得再差,您也不能給我太低的分,怎么也得在八十分以上啊。否則,就不是理解我、幫助我,而是難為我、害我了……”

“說完了?”

“基本說完了。”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的話表明了兩點——一、你對文學一向毫無感覺,成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對你是很無奈的。二、所以,你發誓要考成‘對外漢’的研究生。為了不失面子,湊夠選修課的分數,你同樣不情愿地選擇了我的課,但卻并不想真來上我的課……是這樣嗎?”

“基本上……是您理解的那樣。”

“并且你認為,聽我的課等于浪費時間,沒將精力用在正地方,也是這樣嗎?”

“對不起老師,我用詞不當……”

“你叫什么名字?”

“徐冉……太陽冉冉升起的冉……”

“我對是哪個冉不感興趣!徐冉,你,你你,你怎么敢如此當面羞辱我?!如果我對你那樣了,對別的同學公平嗎?對漢語言文學這個專業尊重嗎?豈有此理!簡直太豈有此理了!……”

我想我絕不能再聽——不,再偷聽下去了,盡管我特想聽到徐冉接下來的反應,但如果我的偷聽行為被別人撞見,那不是太有損我的形象了嗎?即使沒人注意到我的偷聽行徑,繼續偷聽下去,我自己對自己的行徑也會厭惡的。

我正欲轉身而去,教室門卻在這時開了。汪老師一腳邁出后,看見我尷尬的樣子一怔。

我不打自招地說:“老師我可沒偷聽。”

“我才不在乎你偷聽沒偷聽,都是些什么學生嘛!”

他說完這么兩句氣話,一臉慍色地走了。

我呆在了原地。

這他媽的成了什么事!——我本是回來取眼鏡盒的,卻不料受到徐冉的牽連,也成了汪老師眼里不可愛的學生!

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啊!難道我與徐冉犯相?只要與她的事兒沾上點兒邊,自己準會落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徐冉出現在教室門口了,不出來,也不退回去,就那么擋著門口,斜眼看著我,像警惕性極高的家庭主婦在家門內看著一個渾身哪兒哪兒都可疑,并且剛敲過自家門的人。

我沒好氣地說:“請讓開!”雖然說了一個“請”字,卻說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偷聽別人的談話還有理了?你這人有沒有點兒羞恥感?”

她的話雖不中聽,卻還是從門口閃開了,不是閃到了外邊,而是閃到了里邊。

我幾步跨到自己坐過的課桌那兒,從桌膛里取出眼鏡盒,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往外便走。

“就這么一走了之啦?”

聽到她的話,我在門口站住,轉身也斜眼看她,悻悻地問:“你想咋樣?”

她故作高傲地說:“我跟老師說的話是完全可以擺在桌面上的。不少同學都有我那種想法,只不過別人沒勇氣當面跟老師說,而我敢于跟老師挑明了說罷了,沒什么羞恥的。而你偷聽別人談話的行徑,卻是擺不到桌面上的事。”

都將老師氣得連說“豈有此理”了,她還好意思說“沒什么羞恥的”,還反而自認為勇氣可嘉——她是腦子進水了呢還是天生豬腦子呢?難怪汪老師喟嘆“都是些什么學生”嘛!

但那一個“都”字仿佛也包括了我啊!我偷聽了她與汪老師的談話也明明是事實啊!

我君子辯誣般地說:“你呀,太自以為是了,也太狗眼……”

她搶先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我更想踹她。

她卻笑出了聲,緊接著說:“我罵你也是你不對!是你先要罵我的。如果你敢在同學間散布你偷聽到的事,那我就在同學中散布你在列車站怎么對待我的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再加上你剛才偷聽別人談話的行徑,看同學們怎么評價你!”

她居然還記仇似的記著那檔子事!好像我當時對她耍流氓了似的!

我正想這么說。

她嘴快地又說:“好好掂量掂量!”

話音剛落,人已揚長而去。

我心里那叫添堵,在教室里呆立著運了半天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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