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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文桃李
  • 梁曉聲
  • 7276字
  • 2024-09-25 15:34:51

第一章

我在列車上認識了冉。

她成為我妻違背我的人生規劃。

依我想來,成為我妻的女子,當以二字名為好——這是從生活常識來考慮的。

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領證沒多久,反目成仇之事屢見不鮮啊。據說,我們“八〇后”的離婚率與上幾代國人相比是最高的。當然,若與下兩代人相比,那就另說了。

我這人比較傳統,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為美德。結婚了還繼續拈花惹草的事兒肯定與我無涉,但我怎么能預見成了我妻的女子絕不會那樣呢?就算兩口子都非那種輕佻之人吧,然而蜜月一過,開始在一起過實在的日子了,磕磕絆絆,你?我、我?你的時候總不會沒有吧?過實在日子,哪一對普通夫妻的關系能總是卿卿我我而從不吵吵嚷嚷的呢?蜜月還沒結束,互?已成家常便飯,這樣的現象也不少啊!

那么好了,如果徐冉不叫徐冉,而叫——比如叫徐×冉,互?時我就不至于顯得太過弱勢。

“曉東,你什么意思?!”

徐冉?我時,語勢上一向占據優勢。人家叫的只是我的名,沒連我的姓也捎出來,所以那話就在得體的范圍之內,使我挑不出理來。但是呢,語調卻可以說出針鋒相對的意味。想有幾分有幾分,分寸全由她自己拿捏著。

而需要一位丈夫固守己見的時候,我的話就難以說出她那么一種氣勢了。

“冉,你什么意思?”

怎么說語勢上都有點弱對不對?

“冉……”單字之名,想不帶出親昵勁兒都不太可能。何況,往往的,我還總會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個“呀”或“啊”;也往往的,話到唇邊偏不想加,可習慣已成自然,還是加了。

某些習慣真難改呢。

“冉,你什么意思啊?”哪位說說看,這樣的話能說出?的語勢嗎?連點?的意味也難以體現呀。但兩口子之間,身為丈夫的一方,該?不?,那時說出的話弱弱的,使是妻子的一方聽來似乎已甘拜下風,長此以往,一位丈夫的家庭地位和起碼尊嚴又何在呢?

如果我妻子的名是雙字名,情況就大為不同了。

“×冉,你什么意思?”

這話是不是可以說出不怒自威的意味?因為她的名不叫“×冉”,而只叫“冉”,所以我?她的話后邊才往往加一個完全不必要的“啊”——這種情況對于我似乎是“語感條件反射”。

“李曉東,你想咋樣?!”

“徐冉,你又想咋樣?!”

這時,只有這種雙方互?時都將對方的姓帶出來了的時候,我倆在語勢上才形成了針尖對麥芒的均衡局面。

但那種時候委實是不多的。兩口子嘛,多了還行?而且,那種時候通常是我先壓下自己的火去。男子漢大丈夫,該讓得讓,識時務者為俊杰。常慪氣對誰都不好,容易引癌上身,這一點我倆都明白。不論是她還是我,誰得了癌對我倆不都是兩敗俱傷的事嗎?

話說2000年,我考上了本省的文理大學。我是哪一省人,這我就不說了吧。某些隱私,我還愿為自己保留一下下。到哪時說哪時,保留不成再說。普通人的隱私那也是隱私,不能因為自己普通,就不把自己的隱私當成一檔子事兒,那不更普通了嗎?這年頭,誰還傻兮兮地做“拉鎖派”啊?

“拉鎖派”是徐冉對無原則的坦誠人士的譏諷。

話又得說回來。我妻可不是不坦誠的女人,只不過她的坦誠講原則,因人因事而異。

通常情況下,她對涉及自身利益之事表現得最為坦誠,維護自己利益的態度從不含糊。對于動了本屬于她那份“奶酪”的人,據理力爭起來也毫不含糊——正如我在包容她這方面一向做到了“無須提醒的自覺”。

“自己的利益得自己去爭取!現而今,還有那種為了維護別人的利益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的人嗎?”這是我妻對我的經常教導。當然,此后話也。

2000年大學新生入學期間某日,在列車上,她坐在了我旁邊。車上人不多,開車后我倆那排座空著一座。她的座位靠窗,確切地說是我坐在她旁邊。

她說:“我暈車,能換一下座嗎?”

我求之不得。不論乘火車還是乘汽車,我都喜歡靠窗的座。慚愧,那年我還沒乘過飛機。

我倆換了座位之后,我問:“你干脆坐邊座行不?”

她反問:“為什么?”

我說:“那空座不就在咱倆之間了嗎?咱倆的包都可以放中間了。”

不料她低聲然而堅決地說:“不行。”

這我就奇了怪了,忍幾忍沒忍住,以虛心討教的口吻又問:“何以不行呢?”

她面無表情地說:“邊座是別人的座位,我不喜歡亂坐別人的座位,人家下一站有可能就上來。”

這話聽著似乎挺有道理,但也太死心眼兒了吧?

我猶豫了一下又說:“現在不是正空著嘛,一個多小時以后才到下一站,方便一個多小時也是方便啊。”

她卻沒再說什么,起身從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放邊座上,又從背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字典和一袋零食,邊吃邊看,不再理我了。

竟會遇到這樣的人!而且還是位“美媚”!而且我剛剛滿足了她的請求!我心里那個氣。

一會兒列車駛入了一段挺長的山洞。我心里的氣不是因為她死心眼兒不死心眼兒,也不是因為她只圖自己方便卻不肯讓我也沾沾方便的光,而是因為她確實算得上一位“美媚”。不屬于使人驚艷的那類,走在路上回頭率未必會多高,也許根本就沒什么回頭率;她屬于乍看只不過是大眾臉、平常人,往細了端詳才挺經看,越看越能看出幾分韻味兒那一類。

我這人吧,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男生,非屬那種“傻多情”類型的“準二百五”。顏值甚高的窈窕淑女,我從不會主動搭訕著套近乎,那結果往往是自討沒趣,甚至可能是自取其辱。顏值和身材太一般的,我也從不滋擾人家,那干什么呢?豈不是等于無事生非嗎?咱沒早戀過,初高中時向女生“傳紙條”那類事咱絕對沒干過,一向一門心思苦讀來著。如果我高考落榜,估計我媽會得抑郁癥。復考之事,我想都不敢想,那可能會越考越糟,反倒一輩子入不了大學的門了。在我們靈泉那個地級市,高考競爭已近乎白熱化,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手拿把掐能考上一所較好的大學的分數,在我們那兒往往連起碼的“一本”都靠不上邊。所以我從初中到高中,一向是心無旁騖的用功學生,為的就是“一錘子買賣”式地拼分數。在靈泉,“一考定終生”還基本上就是那么回事。

好歹,沒白用功,咱考上大學了,還是省重點。于是呢,精神和精力總算迎來了“雙解放”的好光景,交交女朋友的事隨之可以提上日程了。而徐冉彼女,相當符合我當時的擇偶標準——我的既定方針乃是,最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車廂黑下來后,車窗起到了鏡子的作用。我側臉看車窗,實際上也就等于在端詳她——她的側臉線條很好看,鼻梁直挺,上唇微翹,下頦端正,略尖;眉梢長,脖子也長,使她的側臉看去有幾分希臘女子的美感。我聯想到了一幅油畫,畫名是《年輕婦女肖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委涅齊阿諾的名畫。2000年,那幅畫的印刷品鑲在典雅的框子里,掛在我家我父親的書房里。我父親認為“她”比蒙娜麗莎美,我完全同意我父親的看法。他是我們靈泉美協的副主席,本有資格當主席的,由于是油畫家,就只能委屈他當副主席了。上級領導認為,美協主席還是由一位國畫畫家來當的好。對于蒙娜麗莎的看法……噢,扯遠了。咱不說那位“蒙姨”了,接著說“徐冉同志”哈!

我從車窗上不僅能看到她的側臉,當然也能看到自己的正面形象。很清楚,絕對比古代的銅鏡清楚。不謙虛地說哈,咱的顏值那還是不錯的,有幾分像后來的電視劇《知青》中的一個人物,不是王凱,是叫尹鍵的那位。據編劇說尹鍵在《知青》中的戲份原本挺多的,由于在劇中愛上了一個“右派”的女兒,結果戲份幾乎被砍光了。否則,興許他也早紅了。說到底是編劇對不起尹鍵——明知那樣的情節不易通過,干嗎非讓人家孩子愛上那么一個“姐”呢?……

對不起對不起,又扯遠了,也不說尹鍵了。我這人思維跳躍,但愿沒給諸位留下饒舌的印象。從現在起,我要直線思維,不再東拉西扯了!

話說2000年的我,一米七八的個頭,不高不矮,坐在前去大學報到的列車上,青春年少,意氣風發,試圖與坐在旁邊的徐冉主動認識一下,卻遭遇了她的冷淡,內心里未免有點兒光火。

我主要還不是由于她對我的態度而光火,不就是側面的樣子挺耐看嗎?有什么架子可擺的呀!實際上我是生自己的氣,因為確實受到了幾分誘惑而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一名大學新生太沒出息了。從地級市考入一所省重點大學,怎么說也能證明我是有志青年啊,我的“眼眶子”理應高一點兒嘛!

列車鉆出山洞時,徐冉合上厚書,放在膝上——卻原來不是一般的字典,而是《漢字學入門》;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典書,不禁又對她刮目相看起來。她不吃零食了,用濕紙巾擦擦手,往后一靠,閉目養神。

我也往后一靠閉目養神,決定不再主動與她搭訕,這點兒矜持勁兒我還是有的,沒有也裝得出來。

她那本典書掉地上了,這使我睜開了眼睛——她從書中抽出一頁折了兩折的A4紙,展開呆呆地看。

那是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與我收到的一樣;蓋著同一所大學的校章,而且我倆是同一個專業——漢語言文學專業,也就是從前的中文系。

這使我想不與她搭訕都不可能,那也太難了啊!

我說:“恭喜你。”

她竟不拿好眼色看我,仿佛我羞辱了她。

我又說:“別誤會,誠心誠意的。”

她冷冷地說:“既不是211,又不是985,有什么可恭喜的?你要說句同情的話我還愛聽點兒。”一邊說,一邊將通知書夾入典書,并將書塞入背包。

這不等于?人嗎?

我愣了愣,往回找補面子地說:“畢竟是省重點……”

“省重點的意思就是非重點,我不該落這么個下場。”

這叫什么鳥話!

我本想繼續告訴她——我也是那所大學那一專業的新生,同乘一次列車,而且座挨座,緣分不淺……

但我的話還好意思說嗎?

她又往后一靠,閉上了眼睛。

我也學她那樣,不屑于再欣賞她的側臉。外邊陽光甚好,列車一出山洞,陽光又透過車窗照在我倆臉上,身上。

我拉下了遮簾。

她偏過身去。我也偏過身去,與她背對背。山洞頗多,車廂里一陣明一陣暗的。一想到以后四年里將與她這樣一名女生經常在同一教室上課,我的心情不再愉快,晦氣之感頓生。

我竟一次也沒再看“鏡子”——她的后腦勺也就是一般的后腦勺,沒什么看頭,不知不覺我睡過去了。醒來時,列車已到終點,旁邊已不見了徐冉,車廂里只剩五六人還在往外走。

這人!叫醒我一下對她能有什么不利啊?!

我心里那個氣。

我的東西不多,全在雙肩背兜和拉桿箱里。下了車,遇到了特殊情況——滾梯發生故障,出站只能上臺階。臺階很高,分三段。雖有站臺服務員協助某些老人和婦女,拉桿箱較大較沉的中青年卻也都表情為難起來。

我發現了徐冉的背影——馬尾辮、一身淺藍色女式牛仔裝,褐紅色背兜;沒錯,正是她。她算是高個子女生,估計有一米七五左右。

她的米黃色拉桿箱特大,駐足仰望著高高的臺階。

活該!上本省的大學又不是上國外的大學,帶那么大的箱子干嗎呀!“世上溜溜的女子”滿目皆是,我那所大學里的“美媚”肯定也不少,灑家何必對她情有獨鐘呢?

這么一想我又不覺得尊嚴受損,心情愉悅起來了。幾步走到她身邊,故作快活地“嗨”了一聲。

她扭頭看我。

我說:“幸會,再見!”說完,拎起拉桿箱,邁著輕盈快捷的步子踏上了臺階,一步三級地往上躥。我家離省城近,列車距離兩小時多點兒。如果我愿意,每周可回家一次。所以我拉桿箱里東西不多,拎起來并不吃力。我站在臺階頂部時,忍不住轉身朝下望,見一位手持話筒的協助員在對徐冉說:“這位姑娘請往一邊站,別妨礙他人上。現在人多,過會兒人少了,站臺工作人員肯定會幫助你。”

看徐冉推著拉桿箱走到了臺階旁,我心生出幸災樂禍的快感。但僅是幾秒鐘的事,轉瞬我就因自己的不良心理而羞愧了——她畢竟將是我的同學,而且是女生,我豈能因小小不言的別扭感覺袖手旁觀她之為難?那我這個男生以后還怎么面對她這個女生呢?如果她在班上大肆宣揚起這一段兒來,全班同學甚至包括老師們將會怎么看我呢?我在眾人眼里豈不是剛一入學就被涂上了“此人差勁”的色彩嗎?即使她不說,我自己也會后悔呀!

我又拎著拉桿箱噔噔噔跑下了臺階。

我往下跑時她一直看著我。

我站在她跟前,將拉桿箱放下,拉起拉桿,以命令的口吻說:“替我拉著。”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是莊重的,也很可能是嚴肅的。

她問:“我為什么要那樣?”

她的表情幾可用“反感”來形容。

我說:“我的輕。我替你把你的拎上去。”

她一臉不信任地說:“謝了,過會兒別人會幫我。”

我說:“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幫,我何以不能?”

“我再說一遍,不勞您大駕,謝了。”她說完一轉臉,不再理我。

我說:“今天幫定了。”說完,拖著她的拉桿箱轉身就走。

“哎你!同志!同志!那人把我的拉桿箱拖走了。”

她居然向一名站臺工作人員求助,仿佛我是劫匪。

我站在一級臺階上朝工作人員笑著說:“別聽她的,我倆認識,我幫她拎上去。”

她叫嚷起來:“我不認識他!”

我光火了,朝她吼:“住口!認識怎么?不認識又怎么?不認識就不能互相幫助了?毛病!”

工作人員也笑著對她說:“這么多人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拖著你那么大的箱子跑掉。何況在站內,往哪兒跑?我看人家是誠心幫你,你跟上去不就得了嘛。”

她這才做起了正確的事,拎起我的拉桿箱跟上了臺階。

我沒料到她的拉桿箱會那么沉,上幾級臺階就得歇一下。而她拎著我的拉桿箱一直跟在我身旁,似乎對我還不放心。似乎而已,只不過是我的感覺。

快上到第二段臺階的平臺時,意外發生了。不知怎么一來,她那拉桿箱的拉鎖失效了。我再往起一拎,拉桿箱像巨貝似的張開了,里邊散落出來的東西令我目瞪口呆。竟是些土豆、紅蘿卜,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倭瓜——都是圓的,總共二十多個;還有幾本厚厚薄薄的書;還有一副可以圍在小腿上的健身沙袋!我跑步時也曾往小腿上圍過那種沙袋,里邊不是一般沙子,是更重的鐵沙。沙袋和書,只不過散落地上而已。土豆之類卻一個個球似的從臺階上往下滾。

我不禁生起氣來,沖她吼:“你上大學帶那些東西干什么?想自己開伙呀?為什么不帶上幾斤肉?為什么不帶上油鹽醬醋?干脆連電爐子也帶上得了!”

她也十分生氣,沖我嚷嚷:“你沖我吼什么你?我求你幫忙了嗎?我的拉桿箱原本好好的,是你把它弄壞了!”

“你!……”

還反過來怪我,我真想踹她一腳。

上臺階的人們受到土豆什么的妨礙,抱怨不止,有人說出了很難聽的話,使我更加光火。

站臺工作人員也朝我倆嚷:“哎你們兩位,搞什么呀?別光在那兒互?,快收起來,絆倒了別人你們是要擔責任的!”

這是肯定的。不但她將擔責任,連我也逃不了干系呀!光傻站著生氣那是沒用的,我只得跑下臺階去撿那些“球”。撿得再快也只能一手撿一個啊,為了一次多撿幾個,我用衣襟兜著。

而她,蹲在原處鼓搗拉桿箱的拉鎖。

等我將那些“球”一個不少地全替她撿回來了,她也將拉鎖修好了。

她又說:“就是你放一下蹾一下地搞壞了!”

我很紳士地忍氣吞聲,默默幫她將東西放入拉桿箱內。

等我倆都直起身,臺階上已無人了。

“謝謝謝謝,千恩萬謝了,您請走吧,不用您幫了!”

當我要再次替她拎起拉桿箱時,她態度堅決地阻止了我,用身體擋住拉桿箱,還將“您”字說出重音。

我瞪著她發愣。

“辛苦您了,不成敬意,請收下。”

她從錢包里掏出五十元錢遞向我。

那時我又想踹她一腳。

一名身高馬大的男性站臺工作人員走了上來,看看她又看看我,困惑地問:“什么情況啊,你倆還不走?”

她說:“同志,我不愿麻煩他,還是請您幫我拎上去吧。”

那位大叔爽快地說:“沒問題,應該的。”

他拎起拉桿箱又說:“分量真不輕。”

我還有站在那兒的必要嗎?

我才不是那么厚臉皮的人,拎起自己的拉桿箱昂然而去。

我在車站大廳遇到了表哥李彬,他是省報設在我們那個市的記者站的記者,常往省城跑。

他問:“跟什么人發生沖突了?”

我說:“沒有啊。”

他說:“我不但是記者,還是你表哥,悶氣都掛相了,能騙得過我的眼睛嗎?”

我苦笑一下,淡淡地說:“小事一樁,已經過去了。”

他摟著我的肩又說:“往后是大學生了。要學會忍。不會忍,算不上成熟。人世間三分之一不好的事,忍一忍其實都是可以不發生的。”

我說:“記住了。”

表哥年長我八歲,我倆每次見到,他都像負有家族使命似的教誨我幾句。

我與表哥說了會兒話就分開了。走出車站,一眼望到了學校接我們新生的橫幅和大巴;同時又望到了徐冉的背影和她那制造麻煩的拉桿箱——我很奇怪她的拉桿箱是米黃色的,太少見了,真是什么人喜歡什么顏色——也許情商低的人才反而喜歡與眾不同吧?我們說某人“各色”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緊走幾步,跟在她后邊。并非成心要緊跟著她,而是因為我看到大巴里已快坐滿了人,不愿走得太慢讓別人等我。但我也不愿與她并肩走,我干嗎非與她并肩走啊?在人來人往的廣場,那么走不是也妨礙別人嗎?我倆在站內都妨礙過別人了啊!我更不愿走到她前邊去,怕使她那種性格“各色”的人添堵——怎么,自己的拉桿箱小、輕,就噔噔噔超到我前邊去,成心氣我呀?發生了一連串不快之后,我料定她肯定會那么想。

她顯然是個極其敏感的人,感覺到了后邊有人跟著,站住,轉過了身。見是我,一愕,冷冷地問:“你跟著我干什么?”

我冷冷地反問:“為什么認為我在跟著你?”

她說:“你明明在跟著我!”

我說:“我不可以走與你相同的方向嗎?”

“我謝過你了,也給過你錢了,是你當時沒接,如果你嫌少……”

她又一次掏出了錢包。

我又一次覺得被羞辱了,不愿再說什么,幾大步走到她前邊去。

大巴的座位幾乎坐滿了——只有最前邊的兩個座位空著,是有小桌的座位。那樣的兩個座位,顯然是專供特殊乘客坐的,所以先上車的人都沒好意思坐。

我放妥我的拉桿箱和背包,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坐下去。一名負責接站的學姐請我出示錄取通知書,我給她看了。

她說:“你可以坐那兒,誰都可以坐那兒。”

我便坐了下去。

這時,司機已經在車下幫著徐冉放她的拉桿箱了。拉桿箱太大,車上已沒地方放,只能往車廂底部的行李層里塞。

等司機上了車,學姐在車門那兒也請徐冉出示錄取通知書。

她卻找不到她的錄取通知書了。

學姐耐心地說:“別急,慢慢找。幾所大學的校車都在接站,主要是怕你上錯了車。”

“對不起,在站內出了點兒亂事兒,也許……也許丟了……”

她快哭了。

我只得替她說:“她肯定沒上錯車,是中文系新生,我看到過她的錄取通知書。”

只要她上了車,車就可以開了。不能讓她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我那么證明主要還不是急她所急,而是急大家所急。

學姐說:“那上車吧,丟了也沒事,反正學校有電腦檔。你倆都是中文系新生,正好坐一塊也熟悉熟悉。”

她低頭上了車,將背包往小桌上一放,一屁股坐我旁邊,連個“謝”字都不說,繼續翻找錄取通知書。

我則一動不動,僅將目光從眼角瞥向她。

“找到了,在夾層!”

她叫起來。

坐在車頭那兒的學姐回頭朝她笑笑,那時車已行駛在路上了。

我轉臉望窗外,決定在下車之前不再向她轉過臉去。

她則像在列車上那樣,干脆面向另一邊車窗,以背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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