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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當代文學城市敘事研究

精神上的漂浮者——漫談王朔小說中的城市敘事

“漂浮”一詞,一方面象征著自由,一方面象征著無所憑借,令人向往與令人厭惡兩種情緒同時包含在了這一個詞當中。對于王朔作品的評價,也總是伴隨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非褒即貶,其中也總是暗含著強烈的情感。能夠同時調動起世人兩個方向的極端情感,對于藝術作品而言,某種程度上就象征著成功。

縱觀王朔的小說作品,諸如調侃、黑色幽默、痞氣等特征隨處可見。種種受人喜愛或詬病的鮮明特點,都根植于發生在北京城的形色故事當中。雖然王朔在書中并不像老舍、鄧友梅等人一般著意于環境與文化的描寫,但一座城的氣質還是與王朔的城市敘事如影隨形。王朔故事的時代背景,大多為“文革”結束前后直至改革開放大潮當中,主人公們隨著時代潮漲潮落的過程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一代人特殊的生活際遇與心靈歷程,主人公們相對統一的精神狀態,往往就是王朔小說城市敘事所要傳達的精神所在。

對于王朔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筆者傾向于用精神上的漂浮者來形容,這種精神上的漂浮,與作者的生活環境、寫作動機,作品中的諸種環境、各個要素互相成就、難分你我,精神漂浮者文學化狀態的呈現,就是小說城市敘事過程的具體展開。

就如《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空中小姐》等作品所呈現的那樣,小說中的主人公多為成年,但是這些人卻基本沒有固定的工作,即便是有,這些工作也很難對他們的日常生活產生實際性的約束作用。這種隨心所欲、自由或者說是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狀態常常是小說主人公生存的常態。習慣了歷史性鄉村敘事中對于饑餓狀態的描寫以及對于食的強調,讀者常常會對這些閑人生存的合理性進行質疑。這種質疑正說明了城市敘事與鄉村敘事的不同之處。二者的不同之處首先就在于農業文明當中,生存是人們行為的首要目的,而在物質相對豐富、社會分工明確的城市文明當中,由于人類的基本生理需求都不再對人們的生存構成威脅,因此敘事的焦點也就漸漸從生存之爭上轉移開來,化為了對其他事情的關注。較少關于挨餓受凍、人們掙扎在最低生存水平上的集中描寫,這可以說是王朔等人的現代城市敘事區別于歷史性鄉村敘事之處;而主人公們雖然游手好閑難以富裕,但他們卻始終不必為吃穿發愁,這一方面是當時城市生活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敘事傾向使然。物質難以對人物構成束縛,成就了精神上的漂浮。

小說描寫對象的年齡集中在青壯年,這些青壯年或有父母或有妻兒,但是給讀者的感覺卻往往是孑然一身,仿佛他們上無老下無小一般,本來應該成為主人公生存壓力或者說生活責任來源的社會關系,都在敘事中被有意無意地淡化了。小說中極少有對親情的描寫,隨著改革開放、城市的發展、觀念的轉變,人們的家庭觀念日漸淡薄了,雖然飛速發展的科技拉近了人們的物理距離,但是無形之中卻又為心靈壁壘的產生提供了條件。在王朔筆下的那個年代,電視、廣播等新型媒介在中國得到了迅猛發展,如果說過去終日孤獨即象征著外界信息的封閉,但到了王朔筆下的年代,對于信息的接受則已經解脫了社會交往的捆綁,人們在保持孤獨狀態的同時,又可以避免因信息量不對等而帶來的脫節狀態,封鎖心靈的代價越來越小,因此心靈上的孤獨成為了人們日益普遍的狀態。

王朔筆下的“侃”文化時常引得讀者欣然一笑,可以看到在王朔每一部“侃”風明顯的小說中,主人公身邊都或多或少地聚集著一班同類,或者說狐朋狗友,常常在一起閑逛游玩是他們的常態。按說群居生活的人不應該顯得孤獨,于是王朔時代的城市經驗特點就在這個疑問中顯現了。以《許爺》為例,這篇小說講述了敘事主人公一個朋友的一生,通過這個作品來觀察那個時代城市社會交往關系的特點,再合適不過。

《許爺》中的主角許立宇,人稱“許爺”,這個人物基本上貫穿了小說敘述時間截止之前,敘事主人公“我”的一生。許爺的形象集中出現在“我”人生中的四個階段,童年時候我與許爺等人一同成長,青年時期轉業歸來看見許爺通過出租車事業成為大款而自己對于前途卻比較迷茫,青壯年階段自己小說寫作事業穩步上升而出租行業越來越不景氣,以及小說結尾雖然許爺已經不在,但是他的死仍在回憶及當下兩個層面上糾纏著“我”。雖然小說呈現出來的景象仿佛是“我”與許爺的關系若即若離,但事實上一個人如果頻繁出入另一個人的生活,甚至是伴隨始終從未真正離開,那么這兩個人的關系一定不僅是若即若離那么簡單,僅僅是交往時間的長度也足以沉淀出一份不尋常的感情。

但聽到許爺已死時“我”的情緒卻并未產生什么波瀾。王朔把主人公得知消息的這一時刻在敘事時間中進行了拉長,使得其中的特殊之處也許并不明顯,但當這樣的事實以一句話的長度,白紙黑字的形式呈現在眼前時,其中冷漠殘忍的味道也許就令人不忍直視了。可嘆的是實際上在王朔筆下時代的城市生活,乃至今天我們所處的城市生活中,其常態化的經驗就是如此。前些日子筆者聽說兒時一個院兒長大,如今已十年不見的“發小兒”在自家的地下車庫自殺了,為了不讓向我傳達這個消息的朋友面上難堪,也為了讓我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做出了很難過、很難以置信的樣子。事實上,我可恥地意識到,兒時玩伴的死對于我的生活來說,不會比一陣風之于一棵樹更重要,聽過之后我仍麻木地繼續著自己的生活,好像此事與我無關,可悲的是這件事好像確實與現下我的生活無關,以至于我需要為悲傷找一個借口。

科技的發展使得人們空間上的所在位置變得越來越具有偶然性。人們天各一方的同時,心靈間的距離也在不斷拉大,彼此都處于一種不相干的狀態當中,這時一個人的死之于他人的意義也許就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這種狀態雖然冷漠得可恥,但卻是事實,一如王朔筆下的主人公,甚至沒有為朋友的死,狠狠地皺上一回眉頭、自虐式地狠吸一口煙,更沒有掉上幾滴眼淚。

朋友雖然雜且多,但是卻難以成為人物生活向某一個固定方向前進的著力點。加上物質上的充足、心理距離的產生與增大、孤獨代價的消弭,共同將王朔筆下的城市人物推上一個無所著落的漂浮狀態。在傳統鄉村敘事當中,春種秋收,保證自己與家人能夠避開饑寒而在生命的終點得到善終,這既是人們源于本能而略顯被動的生活要求,也是一個明確可靠的前進方向。當人還是那樣的人,生存的閾限卻在短時間內因為經濟的發展而被淡化,這時失去生活的目標也許就成為了無可厚非的狀態,王朔筆下的精神漂浮者們,往往因為這種“山不轉水轉”的不確定性而感覺進退維谷。如果再結合進一步的分析,則可以發現這種狀態不僅和城市鄉村的區別有關,還與由政治集約化向經濟市場化的社會發展步調有關。一如王朔談及自己創作時所說,他筆下的人物,由于父輩的原因在改革開放前頗有政治優越感,然而改革開放后經濟狀況成為衡量個人的最重要標準,于是在他們的青壯年時期,面對的往往是“巨大的失落感,經濟上的優越被私營者取代了,政治上的優越感又很模糊”。[1]1這種狀態又因為小說當中的主人公身處全國的政治中心——北京,而越發明顯。

這種狀態頗有些進退失據的味道。有著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沒有明確的前進方向,于是王朔筆下的人物們或漂浮在原地或隨波逐流,生活中儼然充滿了無聊之感。無聊與漂浮,將最終混合成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與寒冷,于是在進退失據與生活焦點迷亂的狀態下,“愛情”成了暫時麻醉孤獨的一劑良藥,請注意這里的“愛情”加了引號,因為在王朔的筆下,我們明顯可以看到在男女之間,游走著兩種不同的情感,這兩種當中具體哪一種更像是愛情也許我們不得而知,但總有一種不是。除了傳統的因互相喜愛而決定結緣一生的傳統式愛情之外,在王朔的筆下男女還有另一種相處的方式,如張明與吳迪、胡亦一般,他們因孤獨而走到一起,結伴而行是為了擺脫孤獨,一旦他們達到了擺脫孤獨的目的,除非日久生情,他們的存在對于彼此而言都將失去意義。這種男女相處的模式更像是自然界中動物抱團御寒的模樣,男女關系的倒退與城市化的快速發展并行,形成了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

區別于傳統的鄉村敘事,在王朔筆下我們很難看到那種天地不仁的壯烈悲劇。小說世界里面有的,往往更像是人們在輕節奏生活的指引下,自導自演的生活化小型悲劇。王朔筆下的女人讓每個男性讀者向往,這些虛構的女人們有著男性最渴望的性格特點,就如王朔筆下的吳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石靜(《永失我愛》)、王眉(《空中小姐》)等女性那樣,她們可以最巧妙地營造或解讀風情,當男主人公快樂的時候,她們可以錦上添花;當男主人公郁悶、狂躁乃至固執地陷于男性折磨人的自尊之中無法自拔時,這些可愛的女性也總是配合著他們那不成熟的配偶,將自己的耐性延伸至無限,一邊深受其傷,一邊等待著男方恢復理智之后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道歉。身為男性,筆者也覺得有這樣的一個配偶夫復何求,然而回歸文章的主題,這種女性書寫是城市生活中女性的真實面目嗎?基于常識便可以很快得出否定的判斷。雖然這種女性面貌的書寫產生于男權主義潛意識,是虛多于實的,但其背后透露出的城市經驗與一代人的生活狀態卻是真實的,從這種無所不能容的女性面貌上,我們可以看到城市生活中男性脆弱而偏于“撒嬌”的心理愿望。這種心理愿望絕不僅停留在男性心中,如果寫王朔這些小說的作者是一名女性,那么相信她的筆下同樣可以出現如此理想的男性。

當生活不用再像幾十年前那樣充斥著家國大義,北京也不是現在這么寸土寸金、必須為了一口吃食朝夕奔波時,這些有著一定資本漂浮在社會中層的人們,為了也讓自己的生活有所波瀾,開始“自娛自樂”。王朔筆下的故事,雖然總是貫穿著幽默,但結局卻是在感情方面略顯悲哀,然而與之前的城市敘事或者傳統的鄉村敘事進行一番比較,便可以看出相比于其他,王朔小說中的悲劇結尾似乎缺乏一種必然性,而顯得更像是男主人公在自己任性的惡作劇當中嘗到了惡果。其他敘事中的悲劇往往因其不可避免而顯得愈加悲壯,而王朔筆下的小型悲劇則顯得充滿了自為性。筆者傾向于把《空中小姐》這篇小說看成是王朔筆下一切愛情故事譜系當中最為原初的一環,基本上王朔在其之后的愛情敘事,乃至像《非誠勿擾》系列電影劇本當中的愛情敘事,都可以從這篇小說中找到原型。縱觀小說的愛情悲劇,女主人公王眉從性格到所作所為,基本上無可挑剔,最后小說甚至用意外死亡來為王眉的一生添加上了完美的注解。這種對女性的美化更是突出了男主人公的“無理取鬧”,由于女性角色已經不能表現得再好,而男性角色還是對女性有更進一步的要求,于是“不滿”與已經達到的“極限”形成不可調和的沖突,悲劇就此形成。但之所以說王朔小說中的悲劇缺乏必然性,則在于大多數的故事中只要男性稍稍進行讓步,悲劇便不會成立。縱觀王朔的愛情故事創作,男性向女性低頭的例子極為少見,更多的則是像《空中小姐》中“我”與王眉,《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張明與吳迪等那樣,男性一方只有在女方已經營造出求和氛圍之后,才會象征性地讓步認錯,但實際上還是取得了自己挑起的爭斗的勝利。從這種意義上講,很多時候這種城市經驗中的男性,對于女性對象的依賴程度,不下于弟弟對姐姐或者說兒子對于媽媽的依賴。

較為先進的文明與較為優越的生活條件,加之漂浮孤獨又對此種狀態潛含恐懼的心理,使得人們對客觀環境總是提出更高于現實一步的要求,這種無法被滿足的“撒嬌情緒”因為無法滿足而始終存在,又因為始終存在而無法滿足,這一悲觀的循環有時還會被套上成年人自尊的枷鎖,從而更使漂泊的狀態令人隱痛,這不僅是王朔小說世界當中人物的精神狀態,也確實是城市化發展過程中,特定時代下鋼筋水泥囚徒們的時代心理。

在漂浮狀態當中,連地心引力都沒法產生束縛的作用,看上去這或許就是人們渴望的絕對自由,但筆者相信每個人應該都做過類似的夢,即在夢中曾因為某種原因迫切地想快速向前跑,但是卻因為身體發輕、無處借力,而無論怎樣邁腿都寸步難行。這就仿佛是宇航員在真空之中,任何事物都不對你產生束縛之時,也就意味著你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憑借、依靠,看上去絕對自由的漂浮狀態,實際上也是最能禁錮人的無形牢籠,看著身邊的事物匆匆而過自己卻無法向前,以至于人物們只能如《空中小姐》和《許爺》當中的情節安排一般,只有在事情已經發生之后才能依靠回憶與求訪等方式慢慢拼貼出事件的真相,這種滯后性體現出了一代城市發展當中,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二者相互齟齬的真實狀況。

在《看上去很美》中王朔說:“給一巴掌就哭,給塊糖就喊大爺,情感稍縱即逝,記吃不記打,忙忙碌碌,蹉跎歲月。”[2]1精神漂浮者的悲喜,不僅映照著一代北京人或者說城市人的心靈,也書寫著一座城池,在那樣一個時代中的記憶。

發表于《長城》2014年第1期


[1] 張新波:《王朔整天胡說八道》,載劉智峰編《痞子英雄——王朔再批判》,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頁。

[2] 王朔:《看上去很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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