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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杭州一少年

康熙五十五年(1716),這是一個閏年,是農歷乙未年,按十二生肖是羊年。

雖然邊境戰事不斷,但幾乎每戰都是以勝利結束,所以并不影響全國人民享受太平盛世的繁榮。浙江杭州,這個東南名城更是沒有受到戰事的影響,商業發達,都市繁華,歌舞升平。杭州最為發達的是織造業,杭州的官署在城西,織絲綢的工人大多住城東,是謂東城,日夜機杼之聲接響連檐、機聲鼎沸。

這一年的三月二日,袁枚出生在杭州東城大樹巷的一所出租屋里。祖籍慈溪(今屬浙江寧波)的袁枚曾經有過顯赫的先人,六世祖袁茂英是明萬歷年間的進士,官至布政使,被尊稱方伯。五代祖袁槐眉在明崇禎朝官至侍御史,輔佐御史大夫,掌管糾舉百官、入閣承詔等大事。

據說崇禎元年(1628),京都五鳳樓前發現一只黃綢包袱,內裹一卷小畫,上面題寫著十二個字:“天啟七,崇禎十七,還有福王一。”暗示崇禎在位只有十七個年頭。崇禎見后勃然大怒,傳旨巡城官員速查此物所從何來。負責皇城事務的袁槐眉聞訊后火速向崇禎啟奏:“此事不經,何由得至大內,如一追究,必有造訛立異,簧惑圣聽者。”崇禎沉吟半響,覺得有理,乃下令收回成命。于是避免了一場皇城亂局。袁槐眉的淡定與卓識可見一斑。盡管崇禎帝確實只在位了十七年,這是另話。

有這樣光榮的先祖,難怪家世早已衰微的袁枚一直以先祖為驕傲了。袁枚后來在《示香亭》一詩中寫道:“我家雖式微,氏族非小草。高祖槐眉公,烏臺稱矯矯。”當時慈溪祝家渡還有槐眉的祠堂。

袁枚的四代祖袁象春,官至知府,一生好游覽,八十一歲還在游廣東。

袁茂英、袁槐眉合刊有《竹江詩集》行世,惜未留傳。

袁枚的祖父袁锜屢試不第,一生依人做幕府,家族至此開始由盛轉衰。袁锜由慈溪遷入杭州,也住不起官府居住的西城,只能到東城租個住處。東城是個平民社會,是工人、手工業者、小商人雜居之地,房租相對便宜多了。

袁锜生有二子,長子袁濱,次子袁鴻。二人都是一生游幕。袁濱是袁枚的父親,他對先秦申不害、韓非等人的刑名之學頗有研究。他曾對年幼的袁枚進行啟蒙教育:“舊律不可改,新例不必增;舊律之已改者宜存,新例之未協者宜去。”(袁枚《答金震方先生問律例書》)早年的教育,對袁枚擔任縣令后治理一縣之政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大樹巷在杭州的哪個位置呢?這要從東城門說起。杭州北城墻的東端有座城門名艮山門,與此門正對有一條通貫杭州城東的南北方向的大街名艮山門直街(相當于今天的建國北路),大樹巷就在成衙營之南,東園巷之北,是一條由艮山門直街通入向東延伸的小巷。小巷遇一長方形水塘,岔為兩條小巷,分別為“南大樹巷”與“北大樹巷”。大樹巷的周圍就是清代歷史上的東園,這一帶水塘很多,很好地調節了東城的氣候。與袁枚一家比鄰而居的是桑調元(授工部屯田司主事),周圍還住著厲鶚(清代文學家)、杭世駿(官至御史)等。

一晃兩年過去了,袁枚三歲那年暮春的一天,袁枚三十一歲的姑姑沈氏夫人因守寡,又無兒女可依,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滿面愁容地回到了娘家。袁枚的祖母柴氏、母親章氏接過沈氏夫人的包袱,三個人無語相對,一片凄凄慘慘戚戚的氛圍。沉默了好一會兒,沈氏夫人竟嚶嚶地抽泣起來。柴氏摟著沈氏夫人說:“你回來了正好,你知書達禮,正好你來教侄兒,侄兒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來輔導他,正好把你的滿腹詩書派上用場。”章氏也說:“是啊,母親說得極是,我過幾天就要陪他父親到外面做事去了,培養侄兒的事以后就靠大妹了。”沈氏夫人停止了抽泣,說:“嫂子和母親放心,我會視侄兒如同己出,好好教他的。”從此,沈氏夫人每天都給袁枚講故事,教他誦讀《弟子規》《詩經》等傳統文化經典。袁枚不時地打斷沈氏夫人,問:“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是這樣的呢?”沈氏夫人并不覺得侄兒問得幼稚,每個問題都認真回答。

袁枚五歲那年,因得了一場感冒,呼吸困難,哭個不停。沈氏夫人又是煎藥,又是喂藥,還要照料袁枚的妹妹,忙得不可開交。祖母柴氏看著著急,也幫著照料孫子。到了晚上,柴氏見女兒累著了,便說:“你先睡吧,晚上我來管。”柴氏抱著五歲的孫子睡覺,把被窩掖得緊緊的。袁枚一會兒要喝水,柴氏便倒來開水,把杯子在冷水中泡到溫熱再給袁枚喝。一會兒袁枚額頭上盡是汗珠,柴氏便把毛巾放到溫水中打濕,擰干再擦汗。一直到凌晨時分,袁枚額頭上的溫度才降下來。柴氏于是把袁枚抱在懷中,用體溫溫暖著她的寶貝孫子。袁枚的感冒很快就好了。從這以后,袁枚幾乎每天都跟祖母柴氏睡覺,一直到將近二十歲祖母去世之前。因此袁枚對祖母有著深厚的感情,這是后話。

章氏跟著袁濱在外面漂泊了一段時間,到底思兒心切,不久就回到了家,只留袁濱一個人在外面做事。

袁濱餉銀的標準本來不高,卻又慷慨好客,樂于助人。因此常常沒有什么錢寄回家里。家里妻子、母親常常要靠織布紡紗做女工賺點錢維生,但斷炊的事還是經常發生。

姑姑拿著一本《尚書》,教袁枚讀,袁枚讀不通,覺得聱牙。

姑姑把他抱到腿上坐著,貼著他的耳朵悄悄地與他同讀:“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姑姑與袁枚同聲讀著,幫助袁枚發聲,袁枚開始聲音小,慢慢地聲音大了、流暢了。姑姑就停下來讓袁枚一個人讀。讀了十來遍,姑姑問:“懂得意思嗎?”袁枚說:“不懂!”姑姑笑著說:“不懂沒關系,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慢慢地你就會懂的。”

祖母柴氏說:“今天就讀到這里吧,我要帶孫子睡覺了。”

姑姑說:“枚兒再見,跟奶奶睡覺去!”袁枚乖乖地來到奶奶的房里,奶奶一把把袁枚抱到了床上。

袁枚先鉆進被窩,說:“奶奶,我先給您暖被子吧!”奶奶笑了:“為什么呀?”袁枚說:“《弟子規》上說了,冬則溫,現在雖然是春天,天氣還比較涼,所以我要先把被子給您睡熱。”柴氏捂著袁枚,說:“孫兒是個大孝子,活學活用,真是個好寶寶。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吧。”

柴氏與袁枚同睡一頭,柴氏悄悄地說:“孫兒啊,我給你講個你爺爺的故事吧。你爺爺與一個姓沈的秀才是好朋友,你爺爺幫他可是赤膽忠心啊。沈秀才與一個楊氏妹妹有文君夜奔的事,沈秀才托你爺爺幫忙去帶那個女的到沈家來。楊氏是個纖足,晚上走路不能過溝,你爺爺就幫助楊氏,扶著她過了溝。事情暴露之后,把楊氏藏匿在我們家里。楊氏的娘家告到太守那里,太守認為楊氏的行為超越了禮的范圍,就把楊氏賣給了駐防的旗人。然而那楊氏假裝瘋狂,披頭散發,并自己喝自己的尿。旗人不能容忍。沈家于是暗地里派人將那楊氏買了回來,兩人終于成了夫婦。”

袁枚似懂非懂地說:“祖父真是個豪俠之人啊,這比那些當官的好多了,好多當官的都是沒有良知的壞人。”祖母說:“人在世上,首先是人要好。”就這樣,祖孫倆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袁枚七歲時,全家已遷居至杭州東城的葵巷,因汪啟淑(清著名藏書家、金石學家、篆刻家)在此居住建有葵園而得名。袁枚一家遷居到這里時,葵園沒有了,四周全是菜地,空氣很好。當然,這里離鬧市區也更遠一點,估計房租也更便宜,經濟上不寬裕的袁濱也許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遷居于此。

一早起來,姑姑又教袁枚讀《大誥》,讀《盤庚》,袁枚讀不流暢時,還是姑姑助讀,與他同時發聲,再讓他一個人讀。讀了不知多久,袁枚說:“姑姑,讀了這么久了,您還是給我講點歷史吧,我喜歡聽您講歷史故事。”姑姑笑著說:“好,我給你講,但你聽完了故事要回答我的問題哦。”袁枚爽快地回答姑姑:“沒問題,我不但要回答您的問題,還要提問題請您答呢!”姑姑笑了:“那就好,那你聽著,我講了——”

姑姑說,古時候有個叫河內溫的地方,那里住著兄弟三人,郭巨是哥哥,他們的父親死得很早。安葬了父親之后,兩個弟弟要分家,家里一共有二千萬錢,兩個弟弟一人分得一千萬。郭巨和妻子就與老母親住在故鄉以外的地方,夫妻倆用為人做雇工的報酬來贍養母親。沒過多久,郭巨的妻子生下一個男孩。郭巨想,要花這么多精力照顧兒子,妨礙了侍奉老母,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呢,老人得到食物后,高興地分給兒孫,減少了老人的食物。于是,郭巨便想在野外挖一個坑,把兒子埋掉。挖著挖著看到一個石蓋,揭開蓋子,只見下面有一壇黃金,打開一看,壇子里有一封紅筆寫的信,信上說:“孝子郭巨,黃金一釜,以用賜汝。”于是郭巨名振天下。

袁枚一聽,納悶了好一會兒,既而說:“姑姑,這個郭巨把自己兒子都埋掉,是個壞人啊,好可怕,要是你們把我也埋掉……”

姑姑立即打斷了袁枚的話,說:“枚兒說得對,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的目的,也是想告訴你,對書上講的不要盲目崇拜和相信,我看這個郭巨就是壞人,不是什么孝子,孝也不是這個孝法,你說對不對?”袁枚說:“姑姑說得太好了,您寫篇文章,批評郭巨吧,讓別人不要學他。”姑姑點點頭說:“枚兒不錯,姑姑昨天特意寫了首詩,你聽著。”

姑姑于是念起了自己作的詩,袁枚也一字一句地跟著姑姑念:

孝子虛傳郭巨名,

承歡不辨重和輕;

無端枉殺嬌兒命,

有食徒傷老母情。

伯道沉宗因縛樹,

樂羊罷相為嘗羹;

忍心自古遭嚴譴,

天賜黃金事不平。

七歲這年,袁枚正式向私塾先生史中(字玉瓚)拜師。史中此時是個童生,來袁枚家教書,同時還教了其他學生。這相較單獨請一個塾師來說,學費就低很多。加上史中沒有功名,當時還沒有中秀才,學費就更加便宜了。史中也是名門之后,后來家道衰落,自幼孤貧無師。但他聰明好學,二十歲時聽鄰居的小孩讀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書(合稱“四子書”),一開始讀就好像在哪里聽到過的一樣,越聽越愛聽,于是反復誦讀。看到書桌上的文章,也模仿著寫,沒想到還寫得很像。有人拿著史中的文章去給一些老儒看,老儒說:“這是八股文。”聽說這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寫的,老儒們根本不相信。有人把詳細情況說給老儒聽,老儒感到非常驚奇。

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史中更加努力地學習,知識涉及天文、地理、樂律等。他雖然沒有正規學歷,卻是一位知識的集大成者。

史中是一個胸有大志的民間高士,其高潔的品格、良好的人格、淵博的學問讓袁枚著迷。親其師而信其道,袁枚對這個老師既親又信。

作為科舉正業,袁枚還是得跟史中學“四子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袁枚讀書時也非常頑皮,有時還故意戲弄他的老師史中。有一次,史中的父親到學館來,而此時史中正在給學生講《齊陳乞弒荼》一篇。袁枚看到史老師的父親缺了一顆牙齒,于是靈機一動,就故意去向史老師請教:“老師,這孺子牛是什么意思呢?”史老師一聽,臉都漲紅了,知道他是故意諷刺自己的父親。但學生來“請教”,老師發作不得,只好給他解答:相傳齊景公晚年非常寵愛小兒子荼,也叫孺子。有一天孺子撒嬌,要景公裝頭牛讓他牽著玩。景公應允,就口中銜了一條繩子,雙手著地,讓他牽著到處走,并不停地學牛叫。景公年歲大了,一不小心,竟一頭栽在地上,磕掉了一顆門牙。聽到這里,袁枚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頑皮地問老師:“史老師,令尊小時候是不是也裝牛讓您騎呀?要不怎么也掉了一顆牙呢?”史老師這才瞪了袁枚一眼,袁枚知道老師動怒了,才表情嚴肅起來,但又發作不得。史中回家后將這件事告訴了父親,史父說,他自有辦法。

過了一天,史父又到學館來,讓史中以“孺子牛”三字讓袁枚作對子,對不出就打板子。沒想到袁枚不假思索,應聲回答:“老甲魚。”

甲魚俗稱“王八”,“老甲魚”也就是“老王八”,如此辱罵人是要引發斗毆的。但史父不以為怒,反而哈哈大笑,以手撫摸著袁枚的頭頂說:“聰明!聰明!”

學生竟當面罵自己的父親為“老王八”,這口氣哪里吞得下?等父親走后,史中將以夏楚從事,也就是用教鞭抽打。同窗張有虔幫著求情,才免了袁枚一難。

學館里有十多個學童,老師不在的時候,教室哄鬧是自然而然的事。袁枚生性好動,只要老師一出門,就帶頭玩,捉迷藏、翻筋斗。但等老師一回來,老師要求背的內容他已完全背熟了。老師見學生玩耍,就必定檢查背誦,袁枚總是第一個把書呈給老師,說:“老師,我先背吧。”一背,居然沒有一個錯字、漏字。其他同學都不及,因此也就深恨他,然而也沒有辦法。有的故意到史老師面前講袁枚的壞話,說是袁枚帶頭玩耍,但史老師也不加責怪,同學就更加恨他了。一些同學就暗地里與袁枚為難,袁枚又巧為引避,最終不受同學之欺。

到了十一歲左右,老師教學生學習寫“四子文”,也就是八股文,又名制藝、制義、時文、時藝、八比文。八股文結構呆板,有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分股、收結等嚴格程式。史中每每講八股文時,袁枚聽了一會兒就東張西望,希望有什么人來找老師,讓老師停下來。

史中同樣不喜歡八股文,但也要硬著頭皮講一些基礎知識,他對袁枚不專心聽八股文,內心是表示贊賞的。史中布置一個題目要他寫,袁枚握著筆要發呆很久,長時間也寫不出一個字。史中從不懲罰他,還跟他講內心話:“這些文章老師也不喜歡,但沒辦法,這是敲門磚啊!你用這塊磚敲開了秀才、舉人、進士的門,求得了功名,就可以丟了!”于是,袁枚思考一會兒,往往很快就寫成一篇,一上手就是五六百字,才思橫溢。史老師為他圈點改評,按部就班,只有幾節課,袁枚的文章就文采斐然,可以誦讀。史中感嘆說:“都說教學相長,但想不到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及你這個學生。”

有一天晚上,袁枚來到史中的房間,發現史中用一支紅筆寫了一篇《仆固懷恩傳后》,其中只有四句話:“懷恩本不負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雄。”袁枚感到特別新奇,他不知道這就是詩歌,老師從沒有教他寫過這種文體,他想能用這種文體表述心跡該多好啊。他偷偷讀了并記在心間。這是袁枚第一次接觸到抒發個人之情的詩歌。這是老師在課堂上不能教的。在此之前,他不知詩為何物,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這就是詩歌。學詩是不務正業,老師只能偷偷寫,學生只能偷偷學。

不久,袁枚意外地得到了一本詩集。

那天,史中老師有事外出了,袁枚一個人在學館看書,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袁枚立即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問:“先生,您找誰?”那人溫和地說:“我是史老師的朋友,姓張,叫張自南,過來找他有個事。”袁枚說:“先生剛好外出了,張老師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講嗎?”張先生說:“這樣吧,我留一封信在這里,你幫我把這四本書和信轉給他吧。”于是他提筆寫了一封信:

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言非罄。

袁枚看完信,又看了那四本書,知道這個張老師急于用錢,便說:“張老師,您稍坐,我去跟我舅舅說一聲吧。”

袁枚找到舅舅章升扶把這事說了,章升說:“張先生僅僅為了二星錢,語氣如此之哀,不要等史老師回來,馬上把錢給他,他的書留下也可,不留下也可。”

于是章升扶和袁枚一起來見張自南,把二星錢給了張先生,說書可以不留下。但張先生執意把書留下,再三道謝走了。

袁枚拿起《古詩選》一看,就被迷住了。就像一頭餓了多日的野獸突然進到了菜園子一樣,一個勁地猛啃。詩歌真是令人著迷。他的靈感、他的才思、他的熱情找到了一個天然的宣泄口,他的才氣與作詩實在是太匹配了。這本詩歌啟蒙教材讓袁枚終身受益,為他一生的詩歌創作奠定了豐富的營養基礎。這一年,袁枚九歲。不久,他開始學習寫詩了。

有一次袁枚陪父親游吳山,路上碰到一個相士,相士看了看袁枚的相,然后對袁父說:這個小孩賦性聰明,其為科第中人,肯定是沒有問題。但是他的雙眼太露,額頭微微有點高,其發泄早,其顯達有限。官雖不過六七品,然而,終其身,而中年以后,福分非凡,比之王公卿相,有過之無不及。到底為什么會這樣,我也解釋不了。我看相半生,沒見過這等奇相。

袁父認為這是相士亂說,一笑置之。他心想,一個六七品官,怎么會與王公卿相比福分呢?后來,袁枚入詞林、做縣令,早年辭官,盡享平泉之福,自王公以下,無不折節下交,這不都與相士所說的相吻合嗎?

當然,這是后話。

袁枚愛詩,自從看了《古詩選》之后,他還讀了《離騷》,《離騷》的浪漫主義詩風,舉類邇而見義遠的表現手法,很能引起他的共鳴。有一次,袁枚看到有人抄寫女子趙飛鸞的《怨詩》十九首。便在一旁看,然后自己也抄來下閱讀。趙飛鸞是一個姑蘇女子,被賣給某個官員當妾,但不被正妻所容,于是被發配給家奴,因悲傷而寫了十九首《怨詩》。袁枚非常喜歡這詩中的才氣。

袁枚看了不少“不正經”的書,思維自然就活躍,知識也豐富了。功夫在“經”外,比起只讀四書五經的人,他在考試時更為得心應手。雍正五年(1727),袁枚十二歲時與他的老師、四十四歲的史中一起參加了縣學的考試。

當時主考的學使叫王交河,他看了袁枚的答卷,覺得袁枚很有才氣,就錄取袁枚為秀才,同時也錄取了他的老師史中。

只要是同年考中秀才,不管年齡相差多么懸殊,都被認作“同年”。因此史中既是袁枚的老師又與袁枚是“同年”,而且還繼續當袁枚的老師,一直到袁枚十七歲遷徙到別處為止。

史中特別喜歡袁枚這個學生。有一次史中帶袁枚去過錢塘門,看浙帥舉行的大閱兵式,只見旌旗蔽野,鐵騎成列,氣勢蔚為壯觀。袁枚感到非常好奇,史中卻一副瞧不起的樣子,斜著眼睛看著這陣勢,大聲說:“完全錯了,這樣的陣勢根本不能打仗。”袁枚大吃一驚說:“老師對軍事也很懂啊?”史中說:“唐朝安史之亂時,蕭穎士曾去看封常清的軍隊陣營,可是不看就走了,封常清后來果然兵敗被問斬。軍旅之事與文學之事是一樣的,我曾經學習過軍事。”回到家,史中畫了一幅軍陣圖,袁枚在一邊認真地看著。畫完后,史中像一個軍事專家一樣,指著圖講解,說隊列應該如何排,矩陣應當如何布,如何才能成為一個迷陣,又如何變才能關門打狗,要怎樣變才能強勢突圍。講到最后,史中嘆息說:“哎,講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點用都沒有,還是燒掉吧。”袁枚聽得似懂非懂,但能感覺到史老師的博學多才卻懷才不遇的無奈心態。

師生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史中說:“袁枚,你今后的志向是什么?不妨寫首詩表達一下看。”袁枚想了想,揮筆寫下了詩歌《詠懷》,其中兩句云:“每飯不忘惟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史中吟詠了幾遍,抬頭久久凝視著這個十二歲的秀才,他的學生和“同年”,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說:“好小子,有志氣!”史中繼而說:“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所有的輝煌都會灰飛煙滅,只有文字能夠留下來。官做不做都沒有關系,但文章一定要作好。”袁枚深深地點了點頭:“老師所言極是,學生記住了。”

杭州東城,是一個非常熱鬧繁華的市井之地。十二三歲時,袁枚開始置身于這樣的地方,觀賞市井的萬千氣象。但他從不流連于市井之中,而是來到街兩邊的書肆中,忘情地閱讀那里數不清的書籍。杭州造紙業和刻書業都比較發達,書肆比比皆是,書肆里的書比學館里的書多得多,各種閑書、雜書、野史、歷代詩詞歌賦,應有盡有。這些才是袁枚真心喜歡的。特別是一個張記書店,書非常多,袁枚一有時間就來到這里,貪婪地閱讀著各種書。

一晃到了十四歲,袁枚此時已經讀了不少書,有了自己初步的思想,他不但寫些童稚的詩,也開始寫文章了。一段時間以來,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史記》,他太喜歡讀歷史了,覺得讀歷史才真正可以讓人知得失,讓人生出無限的感慨。他讀完《史記·高祖本紀》后,感慨萬千,立即提筆寫了一篇《高帝論》。寫完之后,還覺得不過癮,前不久讀過的《二十四孝》讓他不吐不快,特別是其中的孝子郭巨的故事。這個故事以前也聽姑母講過,現在再讀,思考更深。郭巨為了孝敬母親,為了不讓兒子搶母親的食,居然要把親生兒子埋掉,而這樣殘忍、慘無人道的行為居然得到了上天賜給的黃金作為獎勵!這還有天理嗎?當然,這只是無聊文人為了宣傳他們的所謂孝義而杜撰的故事罷了。他記得姑姑沈氏也給自己講過郭巨埋兒的事,姑姑也是批判的。對于這樣無聊透頂荒唐的故事,不批判不足以平心中之氣。于是,他又一口氣寫下《郭巨埋兒論》。他在文章中寫道:“吾聞養體之謂孝,養志之謂孝,百行不虧之謂孝……殺子則逆,取金則貪,以金飾名則詐,烏乎孝?”

袁枚的叛逆精神,反傳統的精神,一腔正氣洋溢在字里行間。姑姑看了袁枚的文章,喜上眉梢,反復地讀,又讀給袁枚的祖母聽。祖母也說寫得好。沈氏夫人對袁枚的教育,與塾師的教育相得益彰,給少年的袁枚奠定了獨立思考、自由表達而叛逆的思想基礎。不久,沈氏夫人卻因病去世了。從此,袁枚的生活中失去了一個愛他、呵護他、教育他的長輩。

袁枚十五歲時,因歲考兩試在一等前列,被補為增生。

清代書院甚多,書院是士子準備科舉考試的讀書場所。

杭州有座敷文書院,這個書院始建于唐貞元年間(785—805),元代為報恩寺。明弘治十一年(1498),浙江右參政周木改辟為萬松書院。明代理學家王陽明曾在此講學。清康熙帝為書院題寫“浙水敷文”匾額,遂改稱為敷文書院。書院在杭州郊區一山頂上,遍山蒼松翠柏,環境靜穆清幽。

這所千年書院在杭州非常有名,主管書院的人自然令人崇敬。袁枚入書院時,朝廷派一個叫楊繩武的人來主管書院。袁枚找到楊繩武的一些著作來讀,覺得非常喜歡,于是把能找到的楊繩武的每一篇文章都抄來讀了。楊繩武在官場也是一個另類,他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就中了進士,被選為庶吉士,畢業后被授予編修一職。但自他父親去世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做官,只到書院主講,像閑云野鶴一般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袁枚對此非常向往。

袁枚十八歲那年,其卓超的才華被浙江總督程元章所知,于是他被推薦到萬松書院深造,說起來這得益于雍正皇帝的一項新政。雍正在對各地考察時,發現各省大吏漸漸知道崇尚實政,沒有沽名釣譽的行為;而那些讀書應舉的人,也很能摒棄浮躁喧囂的陋習,于是下令建立書院,各省擇一省的文章、行為都優秀的人到書院讀書,使之朝夕講誦、整躬飭行,有所成就,也使遠近士子觀感奮發。這也是興賢育才的一種方法。浙江總督程元章根據皇帝的命令,在全省選應舉的學生到萬松書院就讀,袁枚就這樣被選上了。袁枚能入書院,也是間接受到了“上諭”的恩惠。

由于書院距袁枚家有二十里之遙,晚上趕不回家中,袁枚便借榻同學沈謙之、沈永之寓所。沈氏兄弟是浙江湖州人,后沈謙之官至道員,掌管一省內若干府縣事務,類似唐代的觀察使,所以又被尊稱為“觀察”;沈永之后來與袁枚同年中舉,晚年官至云南驛鹽道。后來二人成為親家,袁枚之子袁遲與沈永之之女沈全寶結為百年之好。此是后話。

一天下午,書院的人們在傳著杭州有哪些人中了進士。其中有一個人叫桑調元。袁枚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略略一驚。因為這個桑調元曾經是他大樹巷的鄰居。他的父親是一個叫桑文侯的隱者,賣粽子為生。這個人非常孝順,他的父親得了膈病,胸腹脹痛、下咽困難、常打嗝。桑文侯用羊奶和粥喂給父親吃,其父去世時,抱著鐺長哭不已,很多人為之感動,當時就有人畫了一幅《抱鐺圖》征詩。桑調元就是這個孝子的兒子,他性格孤僻,能步行百里,自帶干糧游五岳。桑調元的老師叫勞史,是一個農民,沒有任何功名。但《清史稿》中居然有他的傳記。桑調元一直尊敬自己的農民老師。

鄰居桑調元中了進士的消息,對袁枚起到很大的鼓勵作用。他一天到晚,勤奮讀書。

一晃到了歲末,又要舉行一年一度的考試了。主考官是浙江的學政帥念祖。首先考古學,袁枚賦了《秋水》,其中兩句:“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帥念祖聽了,點頭道:“不錯,寫得好。”又問:“國馬、公馬,怎么解釋?”袁枚回答說:“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于做什么解釋,我實在不知道。”交卷的時候,帥念祖撫著袁枚的頭,說:“你年輕,能知道二馬的出處,已經足夠了。何必再解說呢?”接著又說:“國馬、公馬之外,還有父馬,你知道嗎?”袁枚回答說:“出自《史記·平準書》。”帥念祖大驚,興奮地說:“你能夠對嗎?”袁枚回答說:“可對母牛,出自《易經·說卦傳》。”帥念祖大喜,說:“好小子,真不錯!今后必成大器。”

“國馬”“公馬”這個題目是相當難的,帥念祖用這個題目考了許多人,結果“八邑之士,無以應者”,所以袁枚的回答才如此令他驚喜。袁枚不喜應試,而喜歡博覽群書,其知識面肯定比那些專門應付考試的人要廣得多。

帥念祖于是將袁枚定為第三名。

得了第三名就可以補廩,就是領公家發的補貼。

袁枚得歲試第三的消息傳到家里,全家都很高興。

這時楊繩武在萬松書院執教,楊繩武教的是實學,即考辨經史之學。由于苦心學習經史,這一段時間袁枚沒有寫什么詩,也沒有寫出什么文章。他想,遇到楊老師這樣的名人,機會不可多得,要當面請教請教。于是他把十四歲時寫的《高帝論》和《郭巨埋兒論》交給了楊老師。

第二天,楊老師把這兩篇文章帶到了書院的講堂上,當眾朗讀,讀完后,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袁枚的身上。袁枚個子高,坐在最后面,大家都轉過頭來看他。楊老師讀完后,又把這兩篇文章發給大家傳閱,大家都搶著看,只見老師在文后用紅筆寫了批語:“文如項羽用兵,所過無不殘滅。汝未弱冠,英勇乃爾。”袁枚一下子成了眾學子關注的對象。下課后,楊老師又來到袁枚的座位邊,說:“真不簡單,一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能有這種思想,前程無量,前程無量啊!”

雍正十三年(1735)的春天,袁枚二十歲了。一天,他去參加浙江博學鴻詞之選。考試的當天正下著雪,考試的題目也就是《春雪十二韻》。主考的人一個是浙江總督程元章,一個是浙江學政帥念祖。這兩個人都對袁枚有恩。程元章是推薦袁枚入萬松書院讀書的人,而帥念祖是將袁枚的歲末考試評為第三名的人。袁枚本以為參加這次博學鴻詞之選應該有希望,但卻意外地落選了。這次入選參加博學鴻詞考試的浙江讀書人共有十八個。袁枚落選,可能主要還是由于資歷不夠,也不排除受到本地俗儒的排擠。總之,通過博學鴻詞科出頭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一晃又到了秋天。秋天是學子們考試的季節。這年秋天舉行科試,科試是當時考試制度之一。每屆鄉試之前,由各省學政巡回所屬府州舉行考試。凡欲參加鄉試之生員,要通過此次科考,考試合格者,方準應本省之鄉試。科試相當于我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高考的預考。科試僅僅是一次資格考試。當然,考得再好也只是取得考試資格。這次科試袁枚考得很好,名列前茅。

科考之后不久,接著舉行鄉試。本以為這次是勝券在握,發榜后才知,仍然名落孫山。袁枚的失意到了極點。從十二歲中秀才到二十歲已是八年,一次次的失敗,袁枚感覺自己的功名之路走到了盡頭。

二十歲的男人,沒有功名,前途無法預料。空負少年才子的美名,卻接連鄉試失敗。到底何去何從?這年春節,父親也從外地回家過年了,一家人團團圓圓,袁枚心中的失意卻揮之不去。春節一過,很快就是二十一歲。也許,要到異鄉,尋求別樣的道路,才能實現人生的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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